东海归墟的潮声沉寂了整整四十九日。
第七个朔夜,渔村孩童在滩涂拾到枚生锈的青铜铃。铃舌缺损处凝着暗红血痂,老祭司用鲛绡擦拭时,铃内壁浮出北斗吞月纹——正是宁虞腕间消散的红伞疤痕模样。
紫微垣的星辉漏过云翳时,宁虞在腐海中睁开了眼。
没有痛觉,没有呼吸,唯有地脉秽气如蛛网缠裹着灵台。他试着抬起手臂,却发现躯体已化作半透明的幽蓝魂火,丹田处悬着七枚剑骨碎片,正以北斗阵型缓缓旋转。远处传来锁链拖曳的声响,三百具身覆道袍的冰傀正用刻满噬魂咒的凿子,将晶矿中封存的修士魂魄剜出,填入悬于半空的青铜鼎。
"星君这副模样,倒比活着时顺眼。"
裹着玄狐裘的少年自晶簇后转出,司溟残破的元神凝成虚影,指尖把玩着宁虞熟悉的青铜算珠。更诡异的是,他额间天机印正渗出与归墟秽气同源的紫雾,那些雾气在空中交织成卦象——"泽水困,大凶"。
宁虞的魂火骤然暴涨。记忆如潮水回涌:归墟祭坛崩塌时,司溟的诅咒与剑骨崩裂的轰鸣重叠,而此刻本该魂飞魄散的仇敌,竟与地脉秽气完美相融!
"惊讶吗?"司溟的虚影抚过冰傀天灵盖,被剜魂的修士突然睁眼,瞳孔映出宁虞的脸,"天道最妙的棋局,便是让棋子以为跳出了棋盘。"他弹指击碎卦象,紫雾凝成宁虞在七个轮回中惨死的画面,"您当真觉得,凭七情剑骨便能斩断因果?"
腐海突然震动。宁虞魂火中的剑骨碎片发出尖啸,他看清司溟足下延伸出的血线——那根本不是影子,而是无数细如发丝的噬心咒,正将整个归墟地脉与他相连!
"你是天道的化身。"宁虞的魂火凝成断骨剑虚影,剑气却穿透司溟身躯斩在晶壁上。被剜魂的修士们齐声哀嚎,他们的痛苦竟通过噬心咒反噬到宁虞灵台!
司溟的笑声裹着金石相击的冷意:"错了,我是您轮回七世积攒的恶业。"他袖中抖出卷焦黄命簿,每页都写着宁虞某一世杀过的名字,"这些魂魄的怨气滋养归墟三百年,如今该还债了。"
腐海晶矿应声炸裂。宁虞的魂火被拽入血色漩涡,无数双骨手撕扯着他的意识。濒临溃散时,腕间突然泛起红伞状微光——晏无残魂化作的疤痕竟在魂体上重现!
"小郎君这狼狈样,可对不住奴家的伞。"
戏谑的女声自魂火深处响起。宁虞看见自己的记忆被强行剖开:归墟祭坛崩塌瞬间,晏无并未完全消散,而是将最后一丝精魄藏入他轮回七世积攒的"善因"。此刻那些光点正从剑骨碎片中渗出,凝成红伞虚影撑开血色漩涡!
司溟的冷笑陡然扭曲:"阴傀宗的余孽,也配染指因果?"
噬心咒如毒蟒缠上红伞,晏无的虚影却骤然碎成万千萤火。每点荧光都映出段往事——三百年前剑尊剖骨时溅落的心头血、乱葬岗上故意留下的星图、极北冰原暗中引导的剑冢方位......原来她每一次"巧合"的现身,都是为在宁虞命轨中埋下破局的种子!
"阿姐说得对,执伞人最该学会......"晏无的声音从所有光点中传来,"在暴雨前收伞。"
萤火突然聚成利箭,贯穿司溟眉心天机印。归墟地脉发出濒死的哀鸣,宁虞趁势挣脱束缚,魂火裹着剑骨碎片冲向上空星穹——那里本该被秽气撕裂的缺口,竟已悄然愈合!
腐海在身后坍缩成黑洞时,宁虞看见了真正的星空。
没有噬魂咒伪装的星穹,没有道门篡改的星轨,唯有浩瀚银河倾泻如瀑。他魂火中的剑骨碎片自动拼合,凝成柄布满裂痕的骨剑,剑格处螭龙玉珏的纹路与北斗七星共鸣。
"星君可知,为何天道独惧七情?"
少女清亮的嗓音惊破寂静。宁虞转身,见戴青铜面具的鲛人踏浪而来,她手中提的灯笼已换成红伞——伞面绘着宁氏灭族那夜的暴雨,每一滴雨珠都是修士扭曲的面容。
鲛女掀开面具,露出与晏无阿姐九分相似的脸:"因为情是变数,是星轨算不准的涟漪。"她伞尖轻点,星河中浮现出宁虞不知道的真相:初代剑尊并非自爆元神,而是被天道剥离七情炼成剑骨。那些刻在骨上的梵文,实则是封印情感的枷锁!
"您每世轮回皆因情入魔,又因情破局。"鲛女将红伞抛向宁虞,"如今该用这变数,为三界织张新的网了。"
骨剑触到伞柄的刹那,归墟深处传来司溟的咆哮。宁虞的魂火突然暴涨,他看见自己七世轮回的画面如走马灯流转——
第一世他是道门刽子手,剑下亡魂的怨气催生罪骨咒;
第三世他成为阴傀宗傀儡,亲手将噬心钉打入母亲转世者的脊骨;
第七世在乱葬岗,晏无的红伞并非偶然出现,而是他前世残留的执念所化......
"原来我才是因果本身。"宁虞握紧红伞,星河倒卷入伞骨。伞面地狱变相开始融化,饿鬼道众生撕咬的竟是天道具象化的金色锁链!
司溟的虚影自星河尽头浮现,周身缠绕着命簿化成的血色丝线:"垂死挣扎!"他挥袖召出十万怨魂,每个魂魄心口都插着剑骨碎片,"这些因你而死的蝼蚁,便是困住七情最好的牢笼!"
宁虞忽然笑了。
红伞在星辉中旋出残影,伞骨青铜铃奏出往生咒的旋律。他任由怨魂穿透魂火,剑骨碎片却在此刻迸发七彩流光——每一道都是轮回中未竟的执念:
第一世被他错杀的孩童,临终前攥着半块饴糖;
第三世母亲转世者被噬心钉贯穿时,用唇语说的"活下去";
第七世晏无消散前,红伞上那滴未落下的血泪......
"七情不是负累。"宁虞的魂火化作人形,红伞上的暴雨图漾起涟漪,"是斩天道的刃。"
剑鸣声响彻三界。司溟的命簿丝线根根崩断,十万怨魂在往生咒中超度,他们消散前注入伞骨的光点,竟在星河中拼出第八颗星——情魄星!
紫微垣爆发千年未有的星雨时,扬州城最大的酒楼来了位说书先生。
他抚着生锈的青铜铃,说起最新奇闻:极北冰原的七座剑冢开出了血色优昙,东海归墟每逢朔夜便浮起万千河灯,灯芯燃着修士们前世的执念。
"最奇的是那撑红伞的白骨娘。"说书人敲响醒木,"有人见她踏着星雨走进皇宫,翌日新帝便废了道门国教之位......"
二楼雅间,玄衣青年放下茶盏。他腕间缠着褪色的红绳,绳结处缀着枚螭龙玉珏碎片。窗外飘进朵优昙,花瓣触到玉珏时,映出红衣女子模糊的剪影。
"戏还没唱完呢,小郎君急什么?"
熟悉的笑声荡在风中。青年抬眸望去,长街尽头有红伞如血绽开,伞下女子广袖翻涌似云霞,九连环禁步撞出的,是故人归来的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