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生摸黑解开船缆时,月亮正巧被云吞了。船头煤油灯的火苗缩成绿豆大,照着河面上横七竖八的芦苇杆子,像泡胀的死人手指。他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抄起竹篙往淤泥里一顶——这动作他做了二十年,闭着眼都能摸到水底螃蟹洞的位置。
"哗啦"一声,船尾的渔网突然绷直了。阿水生后槽牙咬得发酸,这网是拿祠堂供桌上的红绸改的,浸过黑狗血。上个月村东赵寡妇投河,捞尸人用普通麻绳网兜了三次都滑脱,最后借了他这张网才把泡成白馒头的尸首拽上来。想到这儿,他猛地收网,渔网却像勾住了水底的烂棺材板。
"晦气!"他骂了句,脚底板抵住船帮使劲。河面突然翻起一串气泡,腥臭味冲得他太阳穴直跳。渔网出水时缠着团黑乎乎的东西,凑近煤油灯一看,是条尺把长的金红鲤鱼,尾巴上还粘着半片纸钱。
阿水生手一抖,差点把鱼甩回河里。三年前隔壁双林镇发大水,有渔民捞到红鲤鱼,当晚全家七口人喉咙里长满鱼鳃暴毙。他扯开渔网想放生,鱼鳃突然翕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像磨钝的杀猪刀刮在骨头上。
"管他娘的河神!"他扯下腰带捆住鱼嘴。明早鱼市开张,红鲤鱼能换三块大洋,够给瘫在床上的老娘抓半个月汤药。船桨搅碎河面月光时,他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仿佛有团湿头发扫过后脖颈。
"水生哥!你船头挂的什么玩意儿?"码头卖螺蛳的春桃提着马灯凑过来,辫梢上的白绒花被风吹得乱颤。阿水生用麻袋盖住竹篓,瞥见她胳膊上的孝布——这丫头爹刚过头七,听说是在运河里捞浮尸时被水猴子拖下去的。
"烂水草。"他甩出缆绳套住木桩,"今儿生意咋样?"春桃的竹篮里螺蛳死了一大半,青壳上凝着层白霜。她突然压低嗓子:"昨儿夜里我守灵,听见瓦罐里有东西扑腾,掀开一看..."话没说完,竹篓里突然传出婴儿啼哭般的呜咽。春桃手里的马灯"哐当"砸在青石板上,火苗蹿起三尺高。
阿水生抄起竹篓就往家跑。路过土地庙时,香炉里的供米变成了一滩黑水,两条泥鳅在里头翻着肚皮。他家茅草屋顶上落了十几只乌鸦,哑着嗓子叫得像哭丧婆。
"爹!开门!"他踹开木板门,竹席上蜷着的人形让他喉头一紧。老爹浑身长满指甲盖大的水泡,皮肤下密密麻麻的颗粒游来窜去,像有千万条鱼苗在皮下产卵。墙角米缸"咕嘟咕嘟"冒着泡,捞出来的陈米里裹着半截鱼骨,看齿印竟是人的门牙。
龙王庙前的槐树上挂满红布条,风一吹像吊着无数条血舌头。神婆李阿太蹲在香案前,枯树枝似的手指掰开鱼嘴:"瞧瞧,这牙口比新媳妇的绣花针还尖。"鱼鳃里渗出的血丝在香灰上扭成"冤"字,供着的泥塑龙王眼珠突然"咔嚓"裂开条缝。
"三斤糯米要泡过寡妇的眼泪,七尺红布得是上吊用的那截。"李阿太从发髻里拔下根银簪,挑破自己中指往酒碗里滴血,"子时前把鱼供到神龛底下,听见什么动静都别睁眼。"她突然盯着阿水生的脚,"鞋底沾的纸钱灰扫干净,当心今晚有东西顺着味儿来讨债。"
阿水生蹲在河滩淘糯米时,春桃提着盏白灯笼摸过来。"水生哥,我爹头七那晚..."她掀起袖口,小臂上密密麻麻全是鱼鳞状的血痂,"瓦罐里扑腾的是条红鲤鱼,眼珠子跟玻璃弹子似的反光。"她突然死死抓住阿水生的手腕,"昨儿捞鱼的地方,是不是有丛开白花的芦苇?"
后脊梁蹿起的寒意让阿水生打了个哆嗦。春桃爹出事那天,他亲眼见过那丛芦苇——白花的花心里嵌着粒粒红籽,像极了人眼睛。
子时的梆子刚敲响,龙王庙供桌下的陶瓮突然"咚咚"狂震。阿水生跪在蒲团上,听着头顶瓦片"咯啦咯啦"响成一片,仿佛有无数鳞片在屋脊上摩擦。红布盖着的鲤鱼发出一声尖啸,香案上的长明灯"噗"地灭了。
黑暗中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像是穿着绣花鞋在青砖上拖行。阿水生的孝衣领口钻进股腥湿的寒气,有什么东西贴着他耳朵吹气:"郎君啊...聘礼都收了..."他想起李阿太的嘱咐死死闭着眼,却感觉有滑腻腻的东西顺着裤管往上爬。
"咔嚓"一声,房梁上垂下半截白绫,晃晃悠悠勒住他脖子。阿水生憋得眼前发黑,突然听见春桃在庙外尖叫:"快泼糯米水!"冰凉液体兜头浇下的瞬间,白绫"滋啦"冒起青烟。他连滚带爬撞翻供桌,红布底下的鲤鱼已变成具女尸,穿着褪色的嫁衣,手腕上拴着截腐烂的红绳。
河面突然炸起丈高的浪头,无数惨白的手臂从水里伸向夜空。春桃举着菜刀砍断女尸脚踝处的红绳时,阿水生看见她背后站着个黑影——斗笠下滴着水草的脸,分明是死了七天的春桃爹。
民俗考究
1.水葬红绳:台州渔民遇水难者,会在死者脚踝系朱砂浸染的红绳,防止尸变成"水魍魉"(详见《四明续志·怪异篇》)
2.阴阳糯米:绍兴镇煞需用未满月的糯米,浸泡时需加入丧家门前柳叶(来源:民国时期《越巫秘录》手抄本)
3.冥婚聘礼:宁波地区"鬼娶亲"需备三斤六两糯米象征三魂六魄,红布长度不可超亡者生前身高(参考《甬上风俗考》)
4.尸鱼化煞:太湖流域传说溺亡者遇鱼群分食,怨气附于红鲤,鱼目双数主吉,单数主凶(见清代《水府录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