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农历六月廿四,重庆千厮门码头的石板台阶被晒得发烫。江水裹着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在趸船边上打着旋。十五岁的棒棒军小六子蹲在五福茶馆门口,汗珠子顺着晒脱皮的脖子往下淌,把补丁摞补丁的汗衫洇出个歪歪扭扭的"川"字。
"六娃子!三号仓的盐包!"茶倌老陈甩着汗巾喊。小六子抄起竹扁担往江边跑,竹片磨得油亮的扁担头撞上麻袋时,突然听见"咯吱"一声怪响,像是有人隔着麻袋挠木板。
"龟儿子,耗子钻仓了?"他把麻袋翻了个面,黄麻纤维里渗出暗红水渍,在烫手的青石板上滋啦滋啦冒白烟。身后挑桐油的王驼子突然拽住他扁担:"莫碰!这是走水路的货!"
江面飘来几声短促的汽笛。小六子蹲在趸船阴影里啃锅盔,瞅见江心有条乌篷船逆流而上。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汉子,手里攥着把青冈木梆子,梆声闷闷的像敲在棉花上。更怪的是船尾挂的红布灯笼,大白天还亮着豆大的火苗。
"看到没?这是'打阴梆'的。"王驼子往江里啐了口唾沫,露出焦黄的牙,"上个月磁器口捞上来七个淹死鬼,水警队找袍哥大爷借了这船,说是要把水鬼送回丰都老家。"
小六子后脖颈发凉,想起上清寺说书先生讲的"水鬼记账"——淹死的人要在江底凑够替身才能投胎,就像棒棒军凑钱买扁担。他低头看手里啃了一半的锅盔,芝麻粒里混着几粒江沙,硌得牙酸。
入夜暴雨突至,江水涨得漫过三码头石阶。小六子缩在窝棚里补草鞋,忽听得江边传来"梆、梆"声,比白天的更急促。他抄起蓑衣摸出去,雨帘里那盏红灯笼竟漂在囤船边上,火苗在雨里窜得老高。
"小兄弟搭把手!"戴斗笠的汉子从雨里钻出来,蓑衣下露出半截青布裤腿,脚上草鞋沾着腥臭的淤泥。小六子刚要伸手,瞥见他腰间别的木梆子——梆身刻着张歪嘴人脸,眼窝处嵌着两枚铜钱。
囤船突然晃得厉害,拴锚的铁链哗啦作响。汉子往江里甩出捆麻绳,绳头拴着的铁钩子"噗"地扎进水面。小六子分明看见拽上来的渔网里裹着团人形黑影,网眼滴滴答答漏着黑水,在甲板上汇成个"柒"字。
鸡叫头遍时,小六子被老陈揪着耳朵骂:"瘟伤!大半夜跑江边耍水!"他揉着耳朵往囤船方向瞅,那盏红灯笼早没了踪影,只有江雾里传来几声沙哑的川江号子。
三天后江水退去,小六子在泥沙里捡到块雕花木片。茶馆里歇脚的袍哥大爷眯眼瞅了半晌,突然拍桌子:"这是城隍庙的生死簿残页!上头写的'丁亥年七月初七',不正是去年朝天门翻船的日子?"
如今那块木片躺在重庆民俗博物馆的玻璃柜里,标签上写着:"1947年嘉陵江船难超度法器残件"。倒是小六子从此改行当了纤夫,说是在岸上听见江风里总有打算盘的声音,噼里啪啦像在算人命账。
【老重庆讲究】
1.打阴梆:川江船工遇到翻船事故,会请"阴阳先生"敲特制木梆驱赶水鬼。这种梆子用坟头柏木制成,敲梆人要倒穿草鞋避邪。
2.红灯笼渡魂:走阴船会在船尾挂红纸灯笼,灯油掺朱砂,灯芯用七七四十九根头发拧成。遇到暴雨不灭,说是给水鬼引路。
3.水鬼记账:老辈船工传言,嘉陵江每个淹死的人都会在江底青石上划道痕,凑够七道就能找替身。实际上是被漩涡卷走的漂浮物卡在石缝里形成的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