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宅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那昏黄的灯光随着灯笼的晃动在夜风中乱晃。
芸儿一见到柳明志就扑了上去,慌乱中竟扯裂了柳明志的袖口,袖口原本整齐的缝线被扯开,露出里面的棉絮。
周氏正拿着扫帚,本想呵斥芸儿的莽撞,却被柳明志伸手拦住。
“多亏……”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刀客的身影,那刀客一直安全护送他们到村口才离开,却始终连名字都没有报过,就像那山野中的精怪一般来去无踪。
柳承业听闻他们遭遇狼群,担忧家人的安全,连夜请来铁匠包大门。
铁匠手中的锤子敲打着铁块,震得铁环哗哗震响,火星飞溅,溅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柳明志坐在屋里,眼睛无神地盯着窗纸上树影发呆。
窗户纸被烛光映照得影影绰绰,树影像是狰狞的怪兽在晃动。
芸儿怕哥哥被吓得失魂,偷偷地跑到柳明志的房间,趁着他不注意,往他的枕下塞了一把桃木小剑。
那桃木小剑的剑柄缠着玄色布条,这布条是从刀客衣角勾下的残片。
更鼓悠悠地敲过三响,在寂静的夜里,那梆子声传得很远。
柳明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手不自觉地摸到了枕下桃木小剑的布条上。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暗红的血渍,不知这血渍是狼血还是人血。
此时,院外老槐树上,夜枭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声,那声音阴森恐怖,让人毛骨悚然。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房里。
五更天的梆子才刚敲过,那沉闷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在寂静的晨空中缓缓回荡。
柳宅西厢房的窗纸便透出摇曳的烛光,那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挣扎着。
柳明志早已坐在酸枝木案前,将《策论通鉴》摊开在案上。
砚台里新磨的松烟墨泛着冷光,那墨黑得像最浓稠的夜色。
周氏轻手轻脚地端着青瓷碗走进来,碗里的鸡子羹还冒着热气,碗中卧着两枚溏心蛋。
碗底压着镇岳观求来的“文昌符”,朱砂绘的云纹在热气的熏蒸下,已被洇得模糊不清,原本鲜艳的朱砂红色变得有些朦胧。
芸儿猫在窗棂下,她的身子紧紧贴着窗棂,发梢凝着夜露也浑然不觉。
她怀里揣着连夜缝制的笔袋,那笔袋是她用自己最细腻的心思制成的。
袋面歪歪扭扭绣着“独占鳌头”,金线还是拆了过年时的新袄抽的。
那金线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就像她对哥哥满满的期待。
书房内,笔架轻响,她慌忙起身,却不小心踢翻了廊下的君子兰。
陶盆碎裂声仿佛一道惊雷,惊飞了檐角宿鸟,那些鸟儿扑棱着翅膀,发出一阵聒噪。
柳承业举着油灯赶来时,只见满地碎瓷间混着几颗红豆——原是周氏准备撒在贡院门前讨吉利的。
红豆圆润而有光泽,此刻却散落在碎片之中,倒像是破碎的希望。
“哥,这个给你!”芸儿从袖中掏出布包,在掏布包的时候,她的手还有些微微颤抖。
当布包打开,晒干的桂花混着朱砂簌簌洒落,那桂花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掺杂着朱砂那特殊的气息。
“赵婶说挂在笔杆上,保管文曲星附体!”
寅时的贡院街已排起长龙,车轿把青石板路堵得水泄不通。
王二郎裹着补丁棉袍,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他的棉袍已破旧不堪,补丁一层叠着一层。
差役举着火把挨个搜身,那火把的火焰在晨风中摇曳着。
铜锣声震得瓦上霜簌簌而落,那铜锣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陈秀才缩在柳明志身后,他的身子微微佝偻着。
卯时三刻云板骤响,那云板的声音回荡在清晨的空气中,朱漆大门“吱呀”洞开。
柳明志的考篮差点被差役掀翻,周氏塞的艾草团子滚落在地,沾满马蹄印。
艾草团子原本是绿茵茵的,现在却沾上了脏兮兮的马蹄印。
首场考经义,题纸泛着陈年霉味,那霉味刺鼻而腐旧。
他呵气化墨,瞥见对面号舍窗纸破洞处,有双浑浊的目光正死死盯着自己。
柳明志写下“子曰”二字时,隔壁传来“阿嚏”——王童生打翻墨汁,正用袖子蘸雪水擦卷,袖口黑渍晕成团乌云。
巡考往炭盆添了湿柴,湿柴在炭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浓烟也随之滚滚升起,呛得陈秀才涕泪横流,他的涕泪溅在卷面上,形成几点黄痰似的污渍。
次场考策论,“治水疏”三字映入眼帘。
柳明志想起上月随父巡视河堤,柳承业赤脚踩在冰水里指挥民夫打桩,那时候的柳承业表情严肃而坚定,脚踝冻得紫红。
笔锋一顿,他写下“堵不如疏,束不如导”,忽听对面号舍“咚”地闷响——李书生饿晕撞在案角。
差役架着他经过时,柳明志瞥见其指甲缝里嵌着野菜渣。
终场考诗赋,以“春风”为题。
檐角冰棱融化滴落的水珠,在砚台里激起涟漪,那涟漪一圈圈地扩散。
柳明志想起踏青遇险那日,刀客九环刀上的血珠也是这般坠落,遂提笔写下“愿化檐间雨,润土不争名”。
搁笔时暮鼓已响,手指冻得发青,就像寒冬的天色。
……
放榜那日,贡院墙外人头攒动如沸粥,人们的呼喊声和嘈杂声交织在一起。
卖糖画的扛着草靶子吆喝:“状元及第糖,吃了包高中!”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相士举着“铁口直断”的幡子穿梭在人群中,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袖中藏着写了名次的纸条——专骗寒门学子的铜钱。
柳明志被挤得玉簪歪斜,忽听得前头炸开哭嚎:“三十八年!我考了三十八年啊!”
落第的老秀才揪着发榜吏的衣领,他的枯手青筋暴起似鹰爪,脸上满是绝望和不甘。
红纸金字刺得人眼疼,那鲜艳的颜色像是在炫耀着什么。
柳明志从榜尾往前数,第七十九名赫然是“柳明志”三字。
陈秀才从人堆钻出,他的脸上满是鼻涕,放声大喊:“中了!我二百九十七!”
李书生却瘫坐在地——他诗赋卷被墨污了大半,名落孙山,眼神空洞而无助。
柳宅门前早聚满乡邻,周氏将备好的铜钱串抛向人群。
钱雨纷飞中,孩童们争抢着满地打滚,那画面热闹非凡。
货郎趁机兜售“状元红”绸花,他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充满诱惑。
厨娘赵婶端出三屉枣糕,那热气腾腾的枣糕散发着香甜的气味。
热气蒸化了门楣残雪,糖汁滴在石狮头上,引来了一群蚂蚁。
柳承业握着儿子的手直抖,他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神情,腰间铜钥匙串叮当乱响:“祠堂梁柱该换了,要雕'五子登科'的纹样!”
芸儿挤开人群,发间银蝶簪子斜插到耳后。
她掏出绣着“状元”的香囊,金线在日头下晃人眼:“我拿月钱跟货郎换了丝线,赵婶教了三天呢!”
香囊漏出的朱砂染红衣襟,倒似中了状元游街的绯袍一样鲜艳。
巷尾李寡妇抹着泪往门缝塞鸡蛋,她的眼睛红红的。
篮底压着方素帕,帕角绣“清正廉明”。
她小儿子今春进了义塾,用的正是柳家捐的《千字文》。
忽有马蹄声自街口传来,镇岳观的道童捧着鎏金文昌塔,塔尖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那声音清脆悦耳,惊飞了啄食糕屑的麻雀。
戌时的宴席摆满三进院,八仙桌中央供着文昌塔。
柳父柳承业被灌得满面红光,舌头都有些大了。
周氏忙着给乡老布菜,她笑容满面,酱汁顺着银筷滴在石榴裙上。
柳明志溜到后院醒酒,去年今日,他还在为买不起《策论集注》典当玉佩,如今枝头寒梅竟似蘸了金粉,闪闪发光。
突然,墙外马蹄声传来,扬起一片尘土。
更夫敲着梆子唱:“十年寒窗苦哇,一朝跃龙门——”尾音被夜风扯碎,散入梅影婆娑处。
亥时宴散,柳明志在书房清点贺礼。
镇岳观的青玉笔洗刻着“鹏程万里”,笔洗上的刻纹细致而精美。
赵家庄送的狼毫笔杆缠红绸——那日遇险的猎户竟是庄主侄子。
最底下压着李寡妇的素帕,“明”字最后一笔微微发黑,似是绣到深夜熬枯了灯油。
窗外,一个黑影掠过,黑影速度极快,惊得老槐树上寒鸦乱啼。
寒鸦的啼叫声划破夜空。
柳明志推开窗,雪地上留着串四趾脚印,爪尖泛着幽蓝,似淬了毒的匕首。
他伸手欲探,巡夜家丁的灯笼晃过,光影交错间,那痕迹已融成雪水渗入砖缝。
墙根处有什么东西一闪——半片沾着冰碴的蛇鳞,在月光下泛着青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