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向子弹飞来的方向，试图从那团尚未散尽的硝烟和碎裂玻璃的寒光里，揪出那个藏在黑暗里的索命鬼！

烛火被劲风扑得疯狂摇曳，光影在每个人惊骇欲绝的脸上剧烈地跳动、拉扯。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然后，是一片空白——仿佛有人猛地将世界的声音抽走。他只记得自己踉跄着倒下，玻璃碎片像冰针一样扎进脸颊，耳畔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什么都听不见。

纺织品仓库后堂的狭窄隔间里，空气像块沉甸甸的湿抹布，闷得人喘不过气。

一股浓重的、带着铁腥气的霉味——像是生锈的管道混着陈年布屑——死死压在每个人的鼻腔里。

没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只有角落里一台老式座钟的秒针，在死寂中发出令人心焦的“咔哒”声。

陆渊缓缓睁开眼，额头还残留着刚才倒地时磕碰的钝痛。他眨了眨眼，视线扫过队员们的脸！

张涛歪在行军床上，嘴唇灰白，没受伤的那只手死死抠着床沿，指节绷得发白。

渗血的绷带裹着他半边肩膀，硬邦邦地支棱着，像块丑陋的勋章。

那张糊得人影都分不清的照片，还有那盘时不时发出刺耳“滋啦”声的录音带，就摊在那张瘸腿的破桌子上。

这两样玩意儿，就是高桥义夫把大伙儿、把整个上海都卖了的证据，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三天。”陆渊又吐出这两个字，嗓子眼像堵了把砂子，声音又低又哑，几乎被屋里那口破钟的“咔哒”声吞掉。

他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就三天。摸到吴淞口，把鬼子那毒窝端了。咱们…输不起。”

他下巴朝周小刀和田勇一抬：“你俩，跟我走。家伙拣要紧的带，手脚麻利点。”

柳青脚尖往前蹭了半步，眉头拧着，视线在陆渊脸上停了停，又飞快地滑向角落里的林婉儿。

那姑娘正低着头，拿一块小绒布，慢条斯理地蹭着发报机一个亮晶晶的小旋钮，一下，又一下，专注得好像这屋里就剩她和那铁疙瘩了。

陆渊的目光撞上柳青的。

空气里像绷紧了一根弦。

柳青那压得极低的警告声，还有林婉儿嘴角那抹快得抓不住的、让人后脊梁发凉的笑，又在他脑子里蹦出来。

他腮帮子的肌肉绷紧了一下，硬是把喉咙口那句“她能信？”给咽了回去。

眼下这光景，多个人就多分力气，疑神疑鬼？

等活过这三天再说！

“柳青，你坐镇。”陆渊的话像钉子砸进木头，没半点商量，“盯紧电台，耳朵竖起来，外面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得给我筛明白了！万一…万一我们那头出了岔子，你这脑袋瓜就是救命稻草。”他眼珠转向林婉儿，目光沉甸甸地压过去：“电台，是命。你和柳青捆一块儿，给我把这条命脉护死了！电流声儿不对，杂音多一丝，哪怕信号弱了一丁点儿——马上报！听懂没？”

林婉儿的下巴颏儿往下一点，角度分毫不差，像用尺子量过。

“明白，陆队长。”声音平地像一潭死水，连个波纹都没有。

老金那张脸还僵着，高桥叛变的劲儿显然还没过去。

他两只手跟不听使唤似的，使劲互相搓着，指甲缝里的黑泥都搓了出来：“吴淞口…那地方是铁桶啊！你们…你们咋个靠得过去？”

陆渊的手指头戳在桌上那张画得跟鬼画符似的吴淞口地图上，点着一个模糊的标记：“张涛嘴里抠出来的消息，说这儿，有个废了的阴沟口子，兴许没人盯着。死马当活马医吧，这是咱能钻进去最不显眼的窟窿眼了。”

他语速飞快地过了一遍计划：半夜坐舢板贴过去，摸进去，塞炸药，天擦亮前撒丫子。

每一步咋走，遇上鬼子巡逻咋办，炸药点不着又咋弄，都嚼碎了分派下去。

可他说一句，脑子里高桥那张假模假式的笑脸就晃一下，像甩不掉的鬼影子。

连高桥都能反水，这屋里的人，谁他娘的裤腰带是勒紧了的？

队员们开始动作。

有人反复拉动枪栓听那‘咔嗒’声是否干脆；有人把匕首在磨刀石上蹭得飞快；有人把TNT块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再用麻绳捆死。

换粗布褂子时，衣领磨得脖子发痒，草鞋硌脚。

柳青一边留意着陆渊那边的动静，一边偷偷观察林婉儿。

那姑娘手指在旋钮上移动，快得几乎带出虚影，但每次停顿都精准地卡在一个刻度上，毫厘不差。

她调试时，呼吸的频率始终平稳得像个死人，连柳青自己因为紧张而加重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陆渊走到桌子旁，从一堆文件底下抽出王刚的绝笔信。

廉价的纸张边缘已经起了毛，沾着点暗褐色的污渍（可能是血迹？

）。

字迹潦草得像是用烧火棍划拉的。

他拿着信纸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对着昏暗的油灯反复看了几遍，眼睛酸涩。

最后放下信时，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轻轻把它展平，压在弹夹下面。

“田勇！”陆渊扬声道，“把这些东西收拾好，全带上，随时准备出发。”

田勇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晓得了”，粗手大脚地把散乱的文件往一个油布包里划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有节奏的敲门声从店铺前门传来——那是他们预设的紧急联络暗号。

周小刀像被弹簧弹起来似的，眨眼就贴到了门板后，一只眼睛死死堵在猫眼上。

田勇抓文件的手停在半空，老金搓手的动作僵住，陆渊摸枪的手背上青筋瞬间暴起。

林婉儿就挨着桌子站着，手指头正摆弄着耳机线上一截快要秃噜皮的胶皮套。

门板被敲响的瞬间，她后背几不可查地绷直了一下，随即像没事人一样慢慢直起腰。

就在周小刀扑向猫眼、所有人都被门口吸住目光的当口——她那只摆弄耳机的手，小指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无意识地向外一勾，指尖恰好从桌面上那堆散乱纸张的边缘拂过。

动作轻得像羽毛落地，快得让人以为是油灯影子晃了一下。

紧接着，那只手就稳稳地按在了耳机听筒上，指肚压着冰冷的金属网罩，侧脸对着柳青的方向，线条绷得紧紧的，一副全神贯注等着收报的样子。

柳青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刚才林婉儿小指那一下轻拂，快得像错觉，却像根冰冷的针，顺着她的视线直直扎进眼底。

她盯着林婉儿那副严阵以待的侧影，后槽牙不知不觉咬紧了，一股带着铁锈味的凉气从脚底板倏地窜上了天灵盖。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轰响，像是雷声，又像是某种爆炸——她的心脏猛然一颤，本能地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