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着田野。
陆渊像贴着地皮移动的影子,脚尖先一步点在篱笆桩上,试了试力道,随即矮身缩进灌木丛后。
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一下,那细微的吞咽声,在死寂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篱笆上的铁丝刚刷过黑漆,湿漉漉地反着幽光。
墙根下,一堆新土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气——鬼子刚加固过工事。
“头儿!”左边传来周小刀压得极低、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他整个身子陷在一丛野菊里,眼睛死死钉在农场内部,“炮楼!砖台子没了,堆满了沙袋!门口两辆三轮摩托,发动机还热着!”
陆渊没应声,嘴唇抿成一条线。
目光闪电般扫过篱笆缺口处杂乱的脚印。
四十一码胶鞋印,深一脚浅一脚,边缘还带着露水浸润的浮土——新兵的慌乱。
他的手无意识地搭上腰间的驳壳枪木柄,枪身上,张涛的血还没干透,带着一丝未散的温热。
“苏州站!苏州站!喂!”柳青猛地从无线电上抽回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指尖微微发颤,“干扰器!农场里有干扰器!”她抬起头,晨光艰难地穿透雾气,在她睫毛挂的水珠上碎成细小的光点,“半小时前……王刚的信号还……”
“狗日的有埋伏!”赵强蹲在最后,粗粝的牙齿把旱烟杆咬得咯咯作响,“昨儿那辆送菜车,轱辘印子深得邪乎!拉的白菜?鬼才信!”
“咳咳!咳——!”张涛突然弓起身子,剧烈地呛咳起来,整个身体筛糠似的抖。
他死死捂住肋下,脸因剧痛扭曲着。
昨天挨的流弹,裹伤的布条早被血浸透,在草叶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暗红。
“头儿……”他吸着气,声音嘶哑发飘,“我家……以前在这扛活……东家地窖……通后山芦苇荡……发大水那年……爹带我……”他没说完,又是一阵呛咳,冷汗混着泥灰淌下来。
陆渊的手指在地图边缘急促地敲打。
这图三天前从汉奸身上摸来,边角带着块咖啡渍,此刻被他攥得温热。
他盯着农场里晃动的土黄色钢盔,韩磊昨晚断在喉咙里的那句话猛地撞进脑海——芦苇荡。
“周小刀,左翼!王刚,盯死山梁!”陆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
周小刀眼睛一眯,步枪无声地甩上肩头,猫腰就扎进了左边的刺玫丛,钢盔上的草叶簌簌乱响。
王刚像颗出膛的炮弹倒退回土坡后,拇指用力扳开勃朗宁手枪的击锤,目光鹰隼般在农场和灰蒙蒙的山脊线上来回扫射。
张涛那条伤腿抖得厉害,膝盖几乎要砸进泥里。
他咬着牙,双手在篱笆根下的野豌豆藤里死命扒拉,指甲缝里很快渗出血。
突然,他动作一僵,手指抠住一块青石板下的凸起砖纹。
“这!”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
石板掀开,一股浓烈的霉烂土腥气猛地冲出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地道口仅容一人。
陆渊没有丝毫犹豫,身子一矮就钻了进去。
后背蹭过粗糙的砖壁时,手指摸到几道新鲜的、带着湿黏热气的抓痕——是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
他猛地回头,对着洞口急促地打了个手势,眼神锐利如刀,“王刚,左岔道带三个人!我们右!”
王刚重重一点头,拧亮手电。
光柱晃动中,洞壁上歪歪扭扭刻着的“民国二十一年,大水”字样一闪而过。
他伸手在那刻痕上蹭了一下,对田勇低吼:“跟紧!踩我的脚印!”
地道越走越逼仄。
陆渊感觉后背军大衣被什么狠狠一扯,“嗤啦”一声,裂帛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柳青高举着手电,光束里尘埃乱舞。
张涛的喘息越来越重,像拉一架破风箱:“头儿……前头……拐……”话音未落,前方清晰地传来皮靴底叩击砖地的声响——咔,咔,咔。
陆渊猛地抬手握拳。
所有人瞬间凝固。
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的心跳擂鼓般撞着胸腔,还有张涛的血滴落在地砖上,那微弱的“嗒…嗒…”声,像在倒计时。
“三个。”柳青的声音细若游丝,指甲几乎掐进陆渊胳膊的肉里,“脚步最沉那个……靴底钉铁掌……正过来!”
陆渊反手拔出匕首,刀鞘在砖墙上蹭出一溜火星。
光速扫视——左墙有个凹进去的砖龛,勉强挤两人;右边一个塌了半截的旧管道口。
“张涛管道!赵强田勇跟我!”他喉咙里挤出命令,“柳青,关灯!”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一切。
陆渊瞳孔急缩,耳朵里全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在狭窄空间里的回声。
日军的脚步声近了,还夹杂着刺刀鞘偶尔刮过洞壁的轻响,刺啦——刺啦——
他在心里默数到三,猛地从砖龛里扑出!
左臂铁箍般勒住当先那人的脖子,右手匕首冰冷的刀尖顺势往对方喉结下一抹!
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喷溅到他脸上。
那人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呃嗬”,身体便软了下去。
赵强动作更狠。
他矮身蹿出,手里那根沉甸甸的铜头烟杆抡圆了,带着风声狠狠砸在第二个日军耳根上方。
一声闷响,像是敲碎了什么硬壳。
烟杆头的铜箍崩裂开来。
最后一个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的王八盒子。
田勇像条毒蛇,匕首闪电般扎进对方伸出的手腕!
“啊——!”凄厉的惨叫刚冲出喉咙就被田勇另一只手死死捂住,枪掉在地上。
十秒。只有沉闷的撞击、骨骼碎裂的脆响和压抑的濒死呜咽。
“搜。”陆渊拧开手电,光束迅速扫过地上扭曲的尸体。
军曹肩章显示中尉。
一个皮包摔开了口,几张地图散落出来,边角盖着醒目的“上海派遣军司令部”红戳。
张涛从另一个日军腰包里摸出个香瓜手雷,保险销上系着个小巧的樱花饰物。
“头儿!这个!炸他娘的地道口!”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收着。”陆渊把地图胡乱塞进怀里,手指碰到一张硬纸片——抽出来,是张泛黄的照片,穿和服的女人抱着孩子,背景是富士山。
他动作顿了一下,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闪,又把照片塞回尸体口袋。
地道深处传来两声刻意压低的短咳。
陆渊立刻打出前进手势。
众人猫着腰,在狭窄的通道里跌跌撞撞往前奔,脚步声、喘息声、军装摩擦砖壁的声音混在一起。
张涛肋下的血又渗出来了,一滴一滴砸在布满灰尘的砖地上,洇开小小的暗斑。
柳青赶紧架住他胳膊,手电光扫过洞顶,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嵌在那里——是通气孔。
“出口……在上面……”张涛喘得几乎说不出话,每个字都带着血沫子,“爬……掀盖板……”
陆渊踩上赵强交叠的手掌,再踏上他厚实的肩膀,身子向上探去,手指堪堪够到冰冷的铁栅栏。
用力一推,锈渣簌簌落下。
“咔嗒”,盖板挪开,灰白的天光猛地刺入,晃得他眯起眼。
他探出半个头。
一片半人高的荒草地,远处是灰蒙蒙、望不到边的芦苇荡影子——和韩磊说的一样。
“快!”他低吼一声,反手抓住柳青伸上来的手腕,用力将她拽了上来。
赵强在下面托着张涛的屁股往上送。
张涛的伤腿在爬出时重重撞在铁栅栏边缘,一声闷哼被他死死咬在牙关里,额头瞬间布满黄豆大的汗珠。
田勇最后一个爬上来,脚刚离地,脚下垫脚的一块砖“咔嚓”一声松脱碎裂。
这声音像捅了马蜂窝。
“八嘎呀路!”远处传来野兽般的嘶吼!
紧接着,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骤然响起!
陆渊只觉得头皮一凉,军帽被一股灼热的气流掀飞!
他猛地扑倒,将刚站稳的柳青狠狠压进旁边的浅土沟里,泥土溅了两人满嘴满脸。
张涛仰面摔在荒草里,肋下的伤口又涌出血,染红了身下的草叶。
他却咧开干裂的嘴,血丝挂在牙上,“头儿……芦苇味儿……我闻到了……”
“趴下!”陆渊的吼声炸开。
他抬头望去。
农场方向,土黄色的钢盔像蚁群般涌出,机枪喷吐的火舌在雾气里明灭不定。
更远处,芦苇荡的尽头,密集的枪声爆豆般响起——不是三八式那特有的脆响,是捷克式轻机枪短促有力的点射!
他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的湿泥里,怀里的地图被攥成一团。
山风卷着芦苇叶子,像小刀子刮过脸颊。
他听见柳青在喊什么,声音被近在咫尺的枪声撕得粉碎。
张涛的血还在流,滴在他按着地面的手背上,烫得吓人。
“跟着我!”陆渊扯下军衣前襟一条破布,三两下死死勒紧张涛肋下的伤口。
他掏出那颗系着樱花的香瓜手雷,拇指搭在保险销环上。
“钻芦苇荡!”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越来越近的农场方向,“听我喊——!”
芦苇荡深处的枪声陡然密集起来,像骤雨打在铁皮屋顶上。
陆渊瞳孔骤缩。
几个黑影猛地从近处的芦苇丛里窜出来,钢盔上的膏药旗被风扯得呼呼作响——是增援!
卡过来了!
他一把将身前的周小刀、赵强推搡进茂密的芦苇丛。
“快走!”自己侧身让过柳青,驳壳枪瞬间指向身后追来的方向。
子弹“啾啾”地擦着他耳畔飞过,灼热的气浪烫得皮肤生疼。
他能听到芦苇丛里队员们急促的喘息和脚步踩断枯杆的噼啪声,还有张涛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念叨:“粥……热……三大碗……”
锋利的芦苇叶边缘割在脸上、脖子上,火辣辣的。
陆渊的军装被划开好几道口子。
他抽空回头瞥了一眼。
农场方向只剩一片灰白,但枪声却像潮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突然,脚尖踢到一个硬物,半埋在淤泥里——是半截锈得发黑的枪管,像根被遗弃的骨头。
“头儿!”柳青带着哭腔的喊声从前头芦苇丛里钻出来,“没路了!是河!”
陆渊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但脚下没停,反而更快地冲了过去。
他摸向怀里,地图边角那块咖啡渍早被汗浸得模糊一片。
身后的叫骂声和枪声几乎追到了屁股后头,他甚至能分辨出日军指挥官气急败坏的嘶吼:“包抄!一个也别放跑!”
他猛地转身,用身体挡住身后的队员,驳壳枪的击锤早已扳开,枪口稳稳指向芦苇荡边缘追兵可能出现的方向。
眼神里只剩一片冰冷的死寂。
张涛的血滴落在他脚边的泥水里,晕开一小圈暗红。
柳青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了他后腰的皮带。
“听着,”陆渊的声音像淬过火的铁块,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我断后。你们顺河岸,往南……”话音未落。
“不行!”柳青的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皮肉里。
赵强把烟杆往泥地里狠狠一插,梗着脖子,唾沫星子混着血沫子:“要死卵朝天!老子跟他们拼了!”
田勇吐掉咬在嘴里的手榴弹保险销,拉环套在小指上,眼神发狠:“头儿,我跟你!”
就在这时,芦苇荡另一侧,枪声陡然变了!
不再是单薄的点射,而是重机枪沉闷可怕的咆哮,夹杂着熟悉的“突突突”连发声!
陆渊猛地扭头。
只见芦苇荡深处一股黑烟腾起,紧接着是手榴弹爆炸的闪光和闷响!
“王刚!”柳青失声叫道,声音里迸出狂喜,“是王刚他们!”
陆渊眼中那点死寂瞬间被点燃!
他对着队员们猛地一挥手,驳壳枪在晨雾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冲出去!”
众人跟着他,一头扎进密不透风的芦苇丛深处。
沉重的脚步声惊起大片水鸟,扑棱棱地尖叫着冲向灰白的天空。
陆渊冲在最前。
身后的日军叫骂被茂密的芦苇迅速隔断、拉远。
王刚那挺机枪的怒吼清晰地震动着耳膜。
他甚至听到张涛在他身后,喘息里带着一种怪异的、近乎解脱的笑声:“……头儿……粥……多放……糖……”
芦苇荡的边缘就在眼前。
浑浊的河水反射着天光。
陆渊一脚踏上河滩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回头急扫——周小刀、赵强架着张涛,柳青、田勇紧跟着……都在!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团被汗浸透的地图。
骤然!
河对岸!
比刚才猛烈十倍的枪声毫无征兆地炸响!
像无数道炸雷劈开了雾气,震得脚下地面都在颤!
陆渊的脚步钉死在石头上。
河对岸的芦苇丛里,密密麻麻冒出了土黄色的钢盔,刺眼的太阳旗在风中疯狂舞动,像一片跳动的鬼火。
他闪电般将队员们推回河滩边的芦苇丛,自己背靠着一块半浸在水里的嶙峋巨石。
驳壳枪冰冷的枪身贴着脸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每一次心跳撞击着枪托。
柳青的手还死死抓着他的皮带,这次不再冰凉,而是带着一种绝望的滚烫。
“趴低。”他声音哑得厉害,目光扫过一张张沾满泥浆、血污和汗水,却无一退缩的脸。
驳壳枪的枪口,稳稳指向了河对岸那片跳动的鬼火和喷吐的枪焰。
他掏出那颗樱花手雷,拇指指腹用力地、一圈圈地摩挲着冰凉的保险销环。
河对岸的枪声、日语的嘶吼,像决堤的洪水,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渊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牵扯起脸颊上干涸的血痂和泥印。
那不是暖阳,也不是钢刀,是困兽濒死也要撕咬下敌人一块肉的狰狞。
“赵强,田勇,火力掩护!柳青看好张涛!”他喉咙里滚出的命令带着血腥味,“其他人——准备手榴弹!”
他猛地拉掉手雷的保险销,手臂肌肉贲张,扬手就将那枚系着樱花的铁疙瘩,用尽全力掷向河对岸那片最密集的枪火之中!
“打!”
手雷划出一道弧线,在夜色中拖着微弱的火花,砸进敌群。几乎在同一秒,火光冲天而起,热浪裹挟着碎石与血肉横飞。一声沉闷的爆响炸裂在耳边,像是有人用铁锤猛敲他的太阳穴。
空气里瞬间弥漫开硫磺与血腥混杂的味道。他下意识低头,泥土和碎屑扑簌簌地砸在背上。耳朵嗡嗡作响,心跳快得像是要破胸而出。
硝烟辣得眼睛像被揉了辣椒面,眼泪混着汗水和泥灰往下淌,眼前一片血红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