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浓稠的奶白色幕布，裹着马粪的酸腐味直往陆渊鼻孔里钻，混着装甲车漏油的柴油味，粘在舌根发苦。

他用袖口抹了把脸，露水混着枪油在脸上结成冰碴子，刺得眼皮直跳。

此时，他后槽牙咬得发酸，能清晰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那不是幻觉，是东边传来的马蹄声与履带摩擦地面的闷响，比之前更沉、更密，像有整支军队正往陈家坳方向压过来。

“周小刀。”他压低声音，指尖在泥地上画出三道短杠，“去左边那丛野蔷薇后面，盯着第二顶帐篷的帆布角。”

周小刀咧出颗虎牙，手背蹭了蹭鼻尖结痂的冻疮——这是他在冀中打游击落下的习惯。

他的驳壳枪在掌心转了半圈，草叶编的帽兜滑下来遮住眉骨。

他猫着腰窜出去时，裤脚沾的泥块簌簌往下掉，像一串褐色的小铃铛。

“柳青。”陆渊转向蹲在身侧的女人。

她刚把最后一把稀泥抹在赵强的步枪枪管上，围巾还滴着泥水，“试试联络苏州站，就说……就说咱们在陈家坳北坡，需要确认日军动向。”

柳青的手指在电台旋钮上顿了顿。

她解下脖子上的银链子，那枚藏着发报键的十字架擦过下巴，“上次联络时王刚说过，这一带日军架了干扰器。”她抬头，睫毛上的泥点被晨露泡软了，“但俺可以试试短波段。”

赵强突然扯了扯陆渊的衣角。

老兵的拇指蹭过腰间的刺刀鞘，刀鞘上还留着昨夜捅进日军后腰时的凹痕，“头儿，这雾最多再撑半柱香。等太阳出来，咱脸上的泥一晒裂，活像戏台子上的大花脸。”

陆渊摸了摸脸颊，泥壳已经开始紧绷，像有人用细绳子勒着皮肤。

他的目光扫过队员们——王刚正把最后一截边区造铸铁雷改装的连环绊雷的绊索系在两棵野栗子树之间，草叶编的伪装网从他肩头垂下来，遮住了领章上那道快磨平的杠；张涛蹲在水洼边，把九九式步枪零件泡在泥水里，枪管在水面投下扭曲的影子；陈志的手指在地上画着什么，草茎在指缝间折出复杂的纹路，像是在推演拿桐油泡过的铁线蕨陷阱布局。

队员韩磊熟悉这一带地形，正用刺刀尖挑着地榆根往嘴里塞——这是他在皖南打游击时学的土法子，能压住咳嗽声，在旁边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环境，为大家的行动默默提供支持。

“赵叔说得对。”陆渊拍了拍怀里的地图，“雪狼计划”四个字的墨迹透过油纸渗进他胸口，“咱得在雾散前动起来。”他扯下块衣襟，蘸着水洼里的浑水，把每个人的伪装重新抹匀，“小刀，你和王刚去东边布三个边区造铸铁雷改装的连环绊雷，引线藏在芦苇根下；陈志，带张涛去南边砍些拿桐油泡过的铁线蕨，铺在可能的必经之路上；柳青，发完报就过来——”

“叮。”电台突然发出刺啦的电流声。

柳青的指尖在按键上一跳，十字架砸在电台壳上，发出清脆的响。

她迅速调整旋钮，压低的嗓音混着电流杂音：“苏州站？苏州站？这里是雪狐，重复，这里是雪狐——”

“雪狐注意！”杂音里突然炸出王刚的声音。

陆渊猛地抬头——不，那是苏州站老王的声线，“日军第三师团前锋已过浏河，正向陈家坳方向推进！你们所在区域三小时内将被全面封锁！重复，三小时——因干扰器干扰强烈，电流声骤然切断。”

柳青的指甲缝里沁出铁锈味——那是昨夜抢修电台时卡住的弹簧片。

她突然按住调频旋钮，耳垂擦过发烫的真空管，“老陆，有情况！”手指在刻度盘上快速划动，“干扰源在正南三百米内，带谐波震颤，是鬼子的九四式三号机！”

陆渊摸出怀里的指北针，黄铜壳子上的包浆被蹭掉块，露出底下“奉天兵工厂”的阴刻。

磁针在东南方抖得厉害，像条受惊的银鱼。

他太阳穴突突跳着，数了数远处的帐篷——七顶，每顶帐篷前都支着三挺九二式重机枪，帆布下还露出半截九二式步兵炮的炮管。

而更远处的尘土里，至少能看见五辆九七式装甲车的影子，履带掀起的土浪像黄色的云。

“赵叔，你带张涛去西边那片竹林。”他扯下赵强头上的伪装帽，重新用泥草混着松针编了顶更厚的，“看见穿黄呢子大衣的军官就敲钢盔，敲三下停半拍。”

赵强把刺刀往靴筒里一别，刀尖在泥地上划出火星，“中！俺这老把式，保准让小鬼子当是山雀子扑棱翅儿。”

“小刀。”陆渊转向刚溜回来的周小刀。

少年脸上的泥被蹭花了，左眉骨有道新鲜的血痕，“去把东边那棵老槐树下的马蜂窝捅了。”他摸出颗手雷，拔了保险又插回去，“等日军进林子，你就把这玩意儿扔蜂窝里。”

周小刀咧出颗虎牙，手背蹭了蹭鼻尖结痂的冻疮，“头儿，这招绝！”他把驳壳枪往腰里一塞，猫着腰往东边跑，草叶在他脚边翻起绿色的浪。

“柳青。”陆渊按住她正要收拾电台的手。

女人的掌心全是汗，把电台的铜壳子都焐热了，“你跟我去帐篷里。”他指了指最中间那顶挂着指挥刀的帐篷，“我要那部电台，还有他们的作战地图。”

柳青的喉结动了动。

她解下十字架项链，塞进陆渊手里，“要是俺没出来——”

“不会的。”陆渊打断她。

他摸出匕首，刀刃在晨露里泛着冷光，“你负责引开门口的哨兵，我从后窗摸进去。”

太阳完全升起来时，泥壳在陆渊脸上裂开细小的纹路。

他贴着帐篷后墙，能听见里面日军军官的笑声——是东北口音的翻译官，正用半生不熟的日语汇报：“大佐阁下，共军残部肯定藏在陈家坳。等皇军封锁了四周——”

“砰！”东边传来马蜂窝炸开的轰鸣。

陆渊听见帐篷里的椅子被撞翻的声音，接着是哨兵的喊叫声：“东边有埋伏！”

柳青的身影从帐篷前闪过。

她的围巾不知何时系在了头上，沾着泥的布角扫过哨兵的枪管，“太君，那边有花姑娘！”她用生硬的日语喊着，转身就跑，发梢上的泥点簌簌往下掉。

哨兵骂骂咧咧追过去时，陆渊的匕首已经挑开了后窗的帆布。

他翻进去的瞬间，看见墙上挂着的作战地图——“雪狼计划”四个字用红笔圈着，旁边标着“11月5日前务必摧毁”。

“八嘎！”背后传来枪栓拉动的声音。

陆渊就地一滚，匕首划破了对方的裤管。

那是个戴眼镜的日军参谋，手里的南部十四年式手枪正对着他的胸口。

“陆队长！”帐篷门被撞开的刹那，柳青的身影扑过来。

她手里的十字架砸在日军参谋的手腕上，枪声炸响时，子弹擦着陆渊的耳朵飞过，在帐篷布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陆渊的匕首没入日军参谋咽喉的瞬间，血腥味涌进鼻腔。

他扯下墙上的地图塞进怀里，拽着柳青往窗外钻时，听见远处传来赵强敲钢盔的声音——三声短，半拍停，是“安全”的信号。

“撤！”他吼了一嗓子，队员们从四面八方窜出来。

周小刀扛着缴获的九二式重机枪，枪管还冒着热气；王刚用边区造铸铁雷改装的连环绊雷，轰地掀翻了两辆九七式侧三轮，鬼子兵像破麻袋似的甩进芦苇荡；陈志和张涛正往马背上绑拿桐油泡过的铁线蕨陷阱，带刺的藤条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众人成功从陈家坳突围而出，一路马不停蹄，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本以为能暂得喘息，却没想到危险依旧如影随形……他们跑出陈家坳时，夕阳正把影子拉得老长。

韩磊在前面带路，脚步匆匆，脚尖点着熟悉的土坎，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一边跑一边大声说道：“再翻过秃尾巴梁子，就是俺表舅家的红薯窖，那里很隐蔽，能藏十个人！”他回头时，脸上的泥已经被汗水冲成了花脸，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急。

山风卷着松针吹过来，陆渊摸了摸怀里的地图。

“雪狼计划”的墨迹被汗浸透了，晕开一片模糊的红，像滴凝固的血。

“头儿！”田勇突然压低声音，声音颤抖，带着极度的惊恐。

他的步枪枪口指着前方——秃尾巴梁子下头那片蛤蟆滩，去年还种着荞麦，现在叫装甲车碾得跟狗啃似的，被夕阳染成了金色，几十顶灰色帐篷像突然冒出来的蘑菇，钢盔的反光连成一片，像撒了把碎镜子。

陆渊的脚步顿住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中满是绝望与不甘。

他能听见更远处的脚步声，比晨雾里的更沉，更密，混着铁器碰撞的脆响，像一根紧绷的弦突然被拨了一下。

山风转了方向，送来马粪混着汽油的味道，比清晨更浓，更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