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悬浮在由燃烧典籍构筑的星空囚笼中。三万六千根香火金针刺穿她的穴窍,每根金针末端都悬挂着微型神龛,龛中供奉着陈平安不同时期的雕像:五岁蜷缩在泥瓶巷墙角的乞儿、十四境剑开天门的白发剑仙、甚至还有未来神庭中头戴十二旒冕的帝王相...
"小文曲星,"旎神的指尖从白露脊背划过,带起的血珠在空中凝成《礼记》残章,"你看这些香火民多虔诚——"她吹散血字,碎片竟化作十万百姓跪拜陈平安神像的画面,"何不成全他们?"
少女突然睁眼。左眼瞳孔中《山水游记》书页翻动,露出夹在书缝的槐叶——正是当年齐静春别在少女鬓角的遗物;右眼映出的骊珠洞天地脉图上,每个穴位都插着文庙失窃的圣贤笔。她开口时声音带着青铜锈味:"师尊留的...从来不是文运..."染血的手指突然刺穿自己咽喉,"而是屠神法的引信!"
喉间血溅在青铜棺椁的刹那,整座镇妖楼遗址震颤如雷。那些被村民供奉的香火突然倒灌,化作腥臭墨汁在空中书写齐静春批注的《春秋》。每个字都在渗血,墨迹落地即化作带刺藤蔓,藤条上浮现被香火篡改的历史:剑气长城守军自愿为神仆、文圣一脉弟子焚烧典籍...
"原来如此!"陈平安折断陆芝所赠的槐木簪。簪芯飘落的不是木屑,而是九百枚刻着"慎独"的青铜蚁——当年齐静春在学塾地板缝隙豢养的文运灵虫。他将蚁群撒向柴刀缺口,刀身顿时浮现齐静春临终场景:青衣儒士将最后文运注入槐叶,轻声说"留给最苦处"。
柴刀斩出的不再是剑气,而是当年齐静春用戒尺敲击蒙童掌心的脆响。这声音撞上青铜棺椁时,虚空浮现三千儒生晨读的虚影,他们诵读的《孟子》字句竟化作实体,如箭雨射向旎神。神女发出裂帛般的尖啸,这声波竟在虚空凝成七十二柄香火金剑,每柄剑身都篆刻着扭曲的《礼记》篇章。陈平安的布鞋突然陷进地面——那些被血雨浸透的泥土,此刻竟化作无数跪拜的小人,捧着他的衣角哀求:"请陈剑仙登神座!"
"聒噪。"陈平安并指斩断衣摆。断落的布片在空中燃起青火,火光中浮现当年齐静春教他识字时说的话:"有些字,得站着写。"那些跪拜的泥人突然崩解,碎屑里钻出文运凝成的蚯蚓,在地面拼出"见神"二字。
旎神的神躯正在重组。她的骨骼是燃烧的典籍,经脉是文庙失窃的圣贤手稿,每滴神血都裹挟着被篡改的《论语》字句。宁姚的春幡剑刺入她胸膛时,剑身突然浮现十万个叩拜的虚影——竟是未来苍生对着陈平安神像焚香的模样!
"看见了吗?"旎神握住宁姚的剑刃,任由香火腐蚀手掌,"这就是你夫君注定的..."话未说完,陈平安的柴刀已至。这一刀斩的不是神躯,而是她发间别着的青铜发簪——簪头雕刻的骊珠洞天地脉图突然活了过来,化作青蛇咬向陈平安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白露左眼的《山水游记》突然翻页。书页间飘落的槐叶裹住青蛇,叶脉中钻出九百只"慎独蚁",眨眼间将蛇身啃噬成青铜碎屑。"师尊说..."少女右眼淌出血泪,"天地有杆秤。"
这句话引发惊人异变。那些被旎神吞噬的典籍残页,突然在她体内暴动起来。李希圣注解的《周易》卦象撕开神之腑脏,道老大手书的《道德经》字句化作锁链缠绕神骨。旎神尖叫着抓向青铜棺椁,棺中齐静春的尸身竟在此刻睁眼!
"齐静春!"旎神的惨叫带着三分恐惧七分不甘。尸身手中的半截戒尺突然飞起,尺身浮现陈平安从未见过的血色批注:"神道重开日,文脉断绝时。"戒尺刺入旎神眉心时,十万香火民突然集体呕出金虫——那些虫子落地即化作文庙童子,捧着《论语》残页奔向陈平安。
"原来如此..."陈平安接住飞回的柴刀。刀身裂纹里渗出带着槐香的液体,滴落处竟长出嫩芽——正是当年泥瓶巷老槐的树种。他忽然纵身跃入青铜棺椁,将树种按进齐静春尸身的心口:"请先生再看人间。"
尸身突然坐起。不是诈尸,而是三千儒生虚影从光阴长河走来,托着齐静春的魂魄重临人间。这位青衣儒士的虚影握住戒尺,在虚空写下"天行健",三字化作流星撞向旎神。神女金身崩裂的刹那,众人听见她最后的呢喃:"你宁做昙花...不做神木..."
地底突然传来九幽雷鸣。血色花苞应声绽放,里面爬出的不是婴儿,而是浑身缠绕文运金线的白露弟弟。他掌心托着枚香火凝成的骊珠,咧嘴笑时露出满口青铜利齿:"姐姐,跟我做神吧。"
白露突然扯下左眼的《山水游记》书页。纸张燃烧时,她早夭弟弟的虚影在火光中浮现——不再是怪物,而是举着风车奔跑的孩童。"阿弟..."她将灰烬撒向花苞,"该醒了。"
灰烬触及骊珠的瞬间,整个骊珠洞天遗址剧烈震颤。那些被篡改的典籍恢复原貌,香火金线崩断成带墨香的雨丝。陈平安的白发突然疯长,发丝间缠绕的金线化作三百篇《礼记》章句,如锁链捆住正在消散的旎神残魂。
"且慢!"阿良的醉喝穿透云霄。他骑着毛驴踏碎虚空而来,酒葫芦里倾泻的却不是酒,而是浑浊的光阴河水。河水浇在旎神残魂上,竟映出骇人真相——她的核心神格竟是陈平安当年在剑气长城刻字时,遗落在光阴长河的一滴眼泪!
"原来是你..."宁姚的剑尖突然颤抖。那滴眼泪里封存着陈平安最深的恐惧:怕自己守不住"陈好人"的本心。此刻这恐惧化作神胎,正通过吞噬文运重生。
陈平安突然笑了。这笑容让阿良想起他第一次握剑时的模样。他并指划过眉心,将那段恐惧记忆生生剜出:"陆芝说过..."染血的手指捏碎神胎,"剑修的心魔..."破碎的神胎中飞出七十二只青铜色的蝴蝶,每只翅膀都写着"见神不跪","要自己杀。"
白露就在这时彻底失明。但她右眼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陈平安将剜出的记忆碎片植入老槐嫩芽。那嫩芽在青铜棺中疯狂生长,眨眼间化作参天巨树,枝头开满写满圣贤文章的槐花。
旎神的残魂发出最后叹息:"你终究...成了自己的神..."话音未落,老槐突然降下花雨。每片花瓣都是燃烧的典籍,将最后的神性焚尽。宁姚突然抓住陈平安的手——他的指尖正在消散,这是彻底斩灭心魔的代价。
"值得吗?"她声音带着罕见的颤抖。陈平安望向重归平静的骊珠洞天废墟,远处有个五岁孩童正在用瓦片摹刻"见神不跪"四字。他弯腰捡起孩童丢弃的半块酸枣:"当年齐先生说..."枣核在掌心发芽,"有些答案在枣核里,不在神座上。"
地底深处,未被察觉的青铜树根悄悄缠住一片燃烧的花瓣。花瓣上"君子不器"的字样正在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细微的神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