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飞檐,朱漆木门。
“你在此不要走动,我进薛府找薛老爷去。”
大槐树的荫蔽下,柳长风面容严肃,唐鸾面对念叨不止的师叔,脸带微笑,不住地点头,表达自己‘完全将长辈嘱咐放在心里’的态度。
“……你和你师父待在我这医馆,只要不离开这里,没人能发现你们。”
“我受人之托,要到薛府一趟,短则半个时辰,就可以回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不能到处在外跑,你现在,可算是偷溜进城的黑户,要是在外面晃悠,被官府的人注意到……”
“师叔放心,我晓得的。”
柳长风看着师侄,她小小的脑袋不住地点,那副乖巧可爱的模样,让他的内心止不住的喜欢。
他看向小师侄,眼里满是慈爱:“既然如此,师叔就放心出去了。”
“我这医馆简朴单调,但也足够大,你可以到里面随意逛逛,顺便,再挑间自己喜欢的厢房,以后你就安心住下吧……”
“嗯嗯,谢谢师叔,师叔最好了。”
唐鸾扬起脸,语气柔软:“师叔先别说了,那潘领头还在医馆外头等着师叔呢,师叔快些去,要不然误了时辰,师叔可就难做了。”
“对对对,得赶紧走。”
柳长风一拍脑袋,匆匆忙忙转身,抬腿就迈出内堂要向外走。
“唉,师叔!等一下!”
唐鸾哒哒跑到柳长风跟前,伸出一只手拦住,手掌心还有张白纸条,上面的黑字歪歪扭扭。
“师叔!这是我路上看见的店铺,我把名字写下来了,那里摆的糕点很好看,我想吃!”
柳长风有些疑惑,伸手拿过纸条,眯着眼睛看上面写着歪七扭八的字。纸条皱巴巴,有些湿。
想来是师侄写好后,揣在手心里,捂着很久。
“杏酪斋?”
柳长风看清上面的黑字,有些惊讶:“那家铺子的糕点的确好吃,全城人都知道;但师侄你初来乍到,怎么知道那里……”
“唉呀!坐马车进城刚好打开窗看见的!”唐鸾忽得有些脸红,绕到柳长风身后,开始推搡一脸茫然的师叔走。
“师叔先到薛府,忙完再去杏酪斋买糕点!”唐鸾扭扭捏捏,又放软了语气:“求求,求求师叔了……”
“好好好,师叔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柳长风被唐鸾推到了门口,有些哭笑不得:“那你千万不要乱跑,师叔去完薛府,就到杏酪斋买……”
“我晓得的,师叔放心去,千万别急着回来啊!”
唐鸾向柳长风挥挥手,迫不及待向他道别。
柳长风见此,感觉有些不安,但还是回应挥手,向师侄作告别。
师侄看上去挺乖巧懂事的,应该不像那个混蛋江有夏,跑出去惹事吧……
柳长风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回忆起过往。
从前,久到二十年前,他和江有夏都还是两个年轻人,还没有唐鸾和洛青玉这样的徒弟。
那时,他柳长风作为初出茅庐的小医师,开始崭露头角,在江城里有了一席之地。
二十年前,江有夏也是年轻人,并且,远比他这个做医师的师弟,更有年少轻狂的意气。
柳长风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那一个雨夜。
“小师弟,你想不想要干一票大的?师兄又有个好主意……”
年轻的江有夏一身天青色劲装,挺拔的上身靠在暖室门楹,他双手抱胸,望向沿着屋檐流下的浩大水幕。
灯火通明的医馆,屋外前堂狂风暴雨。医馆前堂是室外天井,一直挑空到昏暗的乌云。暴雨从井口泻落,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溅起的水花不间断地跳跃。
“别,师兄你的好主意我担不起”
屋内,尚且年轻的柳长风手脚轻快,他从打开的药柜取出桑皮,与案前的几味中药配比。
柳长风头也不抬,回应江有夏的,除了冷冰冰的话,还有石臼捣药的闷响。
“昨晚你溜进贾府,我不知道你到底拿了什么,让贾府的人像丢了骨头的疯狗一样,掘地三尺地也要抓住你。”
“我只希望,到时即便查出是你这个窃贼,他们也别联想到我身上。”
柳长风顿了顿,有些咬牙切齿:“我,还想要多活几年,不想被你现在坑死!”
“啊?这就要和师兄撇清关系了?师弟好狠心啊……”
江有夏抬手捂住胸口,作戏般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
夸张的动作间,一块大如雀卵的璞玉从江有夏的怀里漏出,那玉灿若明霞,莹润如酥,有五色花纹缠护。
是贾府的宝玉。
柳长风不搭理这个活宝,只是低头冷哼一声,表达对师兄的嗤之以鼻。
“师弟,你快来瞧瞧看,我的心好疼……”
“啧,无聊。”
……
紫砂药罐在红泥小炉上咕嘟作响,氤氲药香从室内窗棂透出,像是两个世界,暖室将外面的风雨和寒冷通通隔开
他们两人是师兄弟,就像关系很好的朋友,在这寂寞无聊的雨天,和平常一样,拌着嘴,打发时间。
寒冷的雨夜,仿佛全世界都冰冷,只有在两人的小屋,拥有远离世界之外的温暖。
有种特别的感觉,即使说过什么话都没关系都会忘记,就像是大雨落下,流水带走雨滴。
于是,混蛋师兄开始畅想将来。
“师弟,听说北方的京城比这江城䌓华得多,如果以后我有机会去,留师弟一个人在江城,你会不会孤单……”
“滚,见不到你最好!”
柳长风愤然抬头,看着眼前吊儿郎当的江有夏:“北方现在焱洐互斗,兵荒马乱,你死在那,我也不去帮你收尸!”
“呜呜呜,那我死了,师弟以后会不会想我啊……”
“呵呵!”
……
……
柳长风回过神,苍老的手碰上医馆大门,高高的雕花木门悬挂锃亮的环铜把手,像镜子印照他刻满皱纹的面容。
在那个雨夜后,师兄就像乘风而起的大鹏,带着年青的鸿鹄之志和懵懂热血,孤身一人离开江城,离开他们自小长大的桑梓故里,奔向缥缈而广大的北方。
只留下他柳长风,一个人在江城。
偶尔,江南雨夜漫长时,柳长风又重回到医馆内堂,一个人站在暖室门楹,站在原来师兄靠的位置,看天井的大雨。
雨点从昏暗的天空悬落,滂沱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水面的水花四溅,将印着他一个人的影子砸得破碎。
“这雨,还挺好看的啊!”
门楣下,柳长风幽然长叹,孤独的背影却一天天佝偻。
江河终究要流向注定要去的远方,无可阻滞,一往无前。
而岸边陪伴的柳树,也只是流水的匆匆过客。
只有春风吹过的枝头一年年抽生,柳树驻在原地孤独看江水滔滔,年复一年地变老。
二十年的时光就这样一晃神过去,冷风从他的耳边吹过,突然有种别样的感觉,像风一样停在心底,挥之不去。
是遗憾么?
“唉,老喽!”
柳长风笑着咧开嘴,在推开大门最后一刻,他转头向后看,目光经过两侧红墙的过道,远远看见唐鸾站在内堂踮起脚,朝他这里张望。
一老一小的视线在空中交汇,阳光明媚,尘土在光里跳舞。
少女率先尴尬收回目光,人影绕进内堂,隔着一堵墙向师叔大喊:
“师叔快走啦!我的糕点要凉了!凉了不好吃!”
柳长风又咧开嘴,心情愉悦,大踏步转身就走。
老归老,不过见年轻人活力四射的样子,感觉自己也回到了青春啊!
铺垫青石板的长街行人来来往往,潘智涛拉着马恭敬立正,站在马车旁,等候良久。
柳长风钻进马车,带有薛府金黄色棠花印记的华丽车驾轮轴转动,沿着长街向远处离开。
医馆的葛布医幡被冷风吹得猎猎作响,红墙上突然冒出一个小脑袋瓜,唐鸾扒着墙,看着柳长风搭着马车渐行渐远,直至在巷子口转弯,消失不见。
“师叔终于离开,接下来,就轮到我出去了!”
唐鸾在昨夜,就曾越过江城城墙,潜进戒备森严的薛府,窃走马饲料。
并且,江有夏手里的酒,也是她在薛府的宴席上顺手偷走的。
堂堂江湖杀手沦为梁上毛贼,生活所迫,没法子的事啊!
在出城路上,她就瞧见开在离薛府五条街巷远的杏酪斋,位置不近。
于是,她心里就生出一个近乎天衣无缝的计划。
虽然险些被师叔看破……
让师叔去杏酪斋,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只为吃糕点,而是为了支开师叔,让师叔晚些回来。
她,要干一件大事!
一件不能让师叔发现的大事!
唐鸾脸上浮现计谋得逞的狡黠笑容,弯起的唇角像青春的光,少女的明眸皓齿,在这一刻连阳光都失神。
唐鸾双脚重新落回医馆地面,转身就奔向停在内堂的马车。
她要回去换身行头,一些潜行刺杀的必备装备。
目标:江城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