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风刚踏进马车厢内,昏暗间角落闪出一道身影,他的咽喉处架上一抹锋利的赤芒,慑人的杀机隐藏在黑暗细若游丝的锋线中。
下一刻杀意如潮水般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退却,赤刀从柳长风的脖子处撤下,流动的烛火驱散黑暗,照出唐鸾那双明晃清亮的大眼睛。
“没想到是师叔您,抱歉抱歉……”
唐鸾将刀藏回身后,用赧然的笑遮掩认错人的尴尬。
没办法,唐鸾待在车厢内,只是撑着脑瓜静静看师父睡觉。外面却突然传来脚步声,逐渐靠近,唐鸾下意识地便拾刀警戒了。
柳长风无奈地扶额,对于江有夏的这个‘略微活泼’得跳纲的女徒弟,他这个中年人,还是不太适应。
“师叔需要进城一趟,我寻思着,可以顺路带你们进城,先到我城里医馆落脚……”
柳长风语气恢复一贯的轻缓祥和。
虽然江有夏总能令他破大防,但多数情况下,柳长风作为医生,都能耐心面对患者,以平常心待人。即使唐鸾是江有夏的徒弟,他也不会恨屋及乌。
江有夏是江有夏,唐鸾是唐鸾,他柳长风分得清。
何况,唐鸾一来就帮了他大忙,暂时解决灾民的饥饿难题,让更多的民众可以活下来。
这就让柳长风,对唐鸾这个年轻师侄,好感倍增。
虽然这丫头,一开始就喊他作“老柳头”……
但是,徒不教师之过,柳长风内心很自然地将责任过渡给江有夏。
此时唐鸾并不清楚师叔心里的弯弯绕绕,她转身让出空间,原本被唐鸾身体遮挡住的桌子出现在柳师叔的视线。
唐鸾指了指在桌子上趴着呼呼大睡的师父江有夏,此时,他的身上还叠着厚厚的衣衫。
唐鸾轻声向师叔道:“师父喝醉睡着了,现在进城,会不会不太合适……”
不合适的原因很简单。他们的马车上,还有铠甲这种‘小小’违禁品。
洐朝自取代前朝焱以来,为确保将政权牢牢掌握,洐皇帝将限铁令的圣旨从皇城颁到全国各地,即使是远在天边的江城,也弗敢不从。
虽然官府禁不完民间的刀剑枪箭,街上也时常有配着长剑的江湖客,气宇轩昂地阔步走。并且在黑市,只要客人有内部门路,摆摊的老板也会神色隐秘地带着客人在小巷子里左拐右转,来到官府也管不着的秘密角落,那里通常有黑市商人最最昂贵高端的商品,也是严禁流通于市面的紧俏货,崭新的朴刀和上好的长剑,也不过是角落里较为常见的货色而已。
地方官府相当的灵活变通,能有保养刀剑的兴致之人,不是权势可通官吏的富家子弟,就是狡猾难缠的江湖行客,官府管不了,也懒得管。于是对佩剑带刀的行为,官府就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了。
但一副盔甲,一副哪怕有些简陋破损的盔甲,也是绝无可能,在秘密角落里找到的。
私藏甲胄,定包藏谋反之心,必斩立决,杀满门,绝后患。
黑市商人即使是有,也断不可能相与人交易。
贩卖长剑只是罚些钱,但若是走私盔甲,那就是杀头的大罪。黑市商人只是贪财,不是头铁命硬。
一旦唐鸾的这件“小小羽林军铠甲”被搜查出来,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唐鸾原本设想是,将马车停到城门旁,等天黑了再将铠甲从城墙上偷运进去,这对于她的身手来说,易如反掌。
之后再悄悄翻回来,等第二天太阳重新升起,光明正大地走城门进城。
要不是马车太大搬不动,不然她就顺手也运进去了。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们的马车也是由正规渠道来的,他们的身份也只是普通人。因战乱而南下江城寻找同门柳长风庇护,与通缉令上的‘江麻子’毫无瓜葛。
柳长风轻笑,一眼便知晓唐鸾的顾虑,他自信地挺胸抬头,向小师侄展现自己的长辈威风:“不论你马车上装了什么东西,只要有你师叔在,他们都不会查!”
笑话!就连薛老爷也要卖他面子,再加上有潘巡头领跟着带路,守城士兵定然一言不问便直接放他们进城。
他柳长风在此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着相当大的声望!
柳长风傲娇地抬头,准备理所当然地接受小师侄软软的赞叹。
“师叔,小声点,吵醒师父睡觉了”
唐鸾皱起蛾眉,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桌子,江有夏犹在睡梦中,口水涎流的嘴角还念叨着让人听不懂的梦话。
唐鸾这才放下心,车厢内的烛火一晃一晃,她转头看向师叔,眼神不禁带上小孩子的恼气。
虽然唐鸾知道师叔是为他们好,想着帮他们进城,但师叔说话的声音未免太大了些。
若是有外人隔着车厢木板,在外留心偷听,难免事情会败露得一干二净。
而且,师叔的这副得意的嘴脸……
唐鸾略略有些无奈地想,论起装逼作态的格调,师叔与师父,还真的是如出一辙啊……
真不愧是同门的师兄弟,即使两人阔别多年,行止神态却仍能看出相似之处。
柳长风被唐鸾的提醒噎了一下,他看一眼后面的木桌,江有夏仍然搂着酒壶甜蜜蜜地熟睡,显然,睡眠质量相当好,恐怕在他耳边放鞭炮都不会醒。
“知道了,那等会准备一下,随我进城吧”。
柳长风闷闷地开口,语气不自觉地放低,“一会进城门在车厢里别出声,先去医馆,之后我会支开旁人的,到时候你们自然安全”。
唐鸾用力点头,眼神里流露出对师叔神通广大的崇拜。
此时柳长风心里才略略舒服了一点。他挥挥手,唐鸾会意,悄悄退回厢内角落的黑暗中,柳长风转身掀开帘布一角,一跳落在土地面上。
潘智涛手握长枪身挺如松,站在马车的十尺开外,显然早在外面等候多时。
见柳神医从马车里出来,潘智涛赶忙拔出立在土里的长枪,满脸谄媚地靠了上去:“柳医师既然准备好了,那现在就出发吧,您放心,这一路有我带着,一定顺利……”
柳长风横一眼潘智涛,面色郁闷如黑锅,语气十分不爽:“催催催,要死啊你?”
柳长风胸口气结,牵起缰绳走。马儿拉着车厢慢悠悠,低眉顺眼地跟在柳长风身后。
潘巡头领尴尬地站在原地,上不来下不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柳长风进马车一趟,怎么这脾气一点就炸了?
平常心待人但一靠近江有夏就爆炸的柳长风也不明白,为什么师侄那么漂亮养眼,但和她谈完后,心里怎么莫名其妙地不痛快了?
怪哉怪哉,看来,一会儿要找人泄泄火气才行。
怒气久郁于胸则伤己身,把气撒出去给别人就好。
马车悠悠地走,潘智涛跟在柳长风身后,一边点头哈腰,听着柳神医的无端怒骂,一边向江城的方向而去。
……
……
城门外,一袭白衣的洛青玉坐在医者档口的木台子后,双手架在台面,目光投向前方,像是一位正在等候病人并认真坐诊的专业好医师。
尽管档口前空无一人。
只有更远处一颗树孤零零地立在冷风下,树枝空空全无一叶,树皮被扒的干干净净,马儿拴在树旁,摇一摇马尾顿一顿马蹄,巨大的鼻翼间时不时呼出肉眼可见的水雾,转眼在寒风中消散无踪。
这是最后剩下的两匹马了,准备在夕阳下山时杀掉做成汤。
洛青玉一动不动盯着远处的马,身体在冷风中一动不动,除开飘逸的头发和纷飞的衣角,他就像是一座雕像,一座内心伤痛欲绝只想静一静的破碎美公子雕像。
就在半个时辰前,师父柳长风跟着潘智涛离开了。临走前师父将他叫到跟前,让他守在这里看着档口。
洛青玉虽然不知道那位巡检头领的来历,但观察师父的行止与脸色,并不像是江师伯东窗事发,被官府捕了,
既然如此,能请动官吏并找上柳神医的,应该就是前些日子病重的薛老爷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洛青玉在心中苦恼地想,师父看上去有些面色发黑,像是受到莫大的打击一样……
在医者档口的两侧,洛青玉身旁分别站着两位手握长枪的布甲士兵。
这是潘智涛吩咐留下的,美其名曰协助洛医师开展救治工作,维持现场病人队伍秩序。
有这两位兵爷站着在一旁,档口成功而罕见的变得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重病大病者早就治完了,剩下的小病小痛者也‘体贴地’表示先不着急。
城南的赈灾粮档口已经开了,说不定他们先去领完粥,再回来,这两位不好惹的兵爷就走了。
唉,人生啊,真是寂寞如雪啊!
洛青玉懒懒地趴在栏台木板面上,全无先前风采飞扬的青年模样。
师姐不在,怎么觉得好孤独……
栏台前冷风吹过,小石粒在地上滚动,却撞到了一只小青蛙,却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青蛙蹦到洛青玉栏台前的地面,一动不动趴在土地上,与趴在台前的洛青玉四目相对。
孤寡!孤寡!孤寡!
青蛙如此是叫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