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停下！！！”
薛县丞在人群中被当作皮球踢，而他的跟班刘元宝已经被打得晕迷过去，不省人事。
“不追究！不追究了！停下来！”
此时人潮才开始稍稍停滞，洛青玉满目春风，微笑着挥手疏通人群。
而当激动的民众散开，就只见薛县丞鼻青脸肿，头上的黑色幞头在混乱中被扯下，铜腰带软软地趴在地上，大概是被踩上好几脚的缘故，整个腰带灰溜溜的，像是一条死蛇，留下绝望在泥土扭曲的尸体。
薛县丞瘫倒在地，仰望着澄清天宇，乌鸦在头顶嘎叫着飞过，像是刺耳的嘲笑。他木然着一张脸，仿佛遭遇了莫大的打击，一动不动地躺在土地上。
为官七年，在乡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之事次次干，仗势欺人之威日日涨。
却在今日，头一次被一群自己丝毫瞧不起，卑微如蛄蝼的刁民围着在光大化日下暴打！出丑的程度远远超过昨晚的薛府宴会！
他薛淩阳，从未吃过这等大亏！！
洛青玉施施然走上前，从容不迫的步伐一点点靠近，脚步声传入薛县丞的耳朵，令原本心如死灰的薛县丞内心重新燃起熊熊怒火。
所有的一切，全是因为这个不知来历的少年！
来日，必要让此人付出代价，报此等奇耻大辱！
洛青玉走到薛淩阳身旁，将他从地面拉起，看着薛县丞咬牙切齿的面目，洛青玉仿佛全然无察。
他微笑道：“万分感谢县丞大人，不再追究小民杀马之义举，县丞大人可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
薛县丞挺着青蛙大肚子，冷眼注视洛青玉装模作样地在他的官袍上拍拍灰尘，那张清秀的脸露出的淡淡微笑，令薛县丞内心深处极为不爽。
洛青玉又轻声道：“县丞大人可能有所不知，这马啊，可是病马啊！”
县丞的表情凝固，他呆立在原地，仿佛听到了什么耸闻骇声，小小的眼睛里闪着大大的震撼。
空气仿佛停滞，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只剩下少年的恶魔低语。
“《大洐律》中《厩律》第二十四条——‘畜有恶疾，恐染群者，可急杀之’，小民杀的是病马，县丞指责小民无故杀马的罪名，可是不成立的哦……”
周围的民众屏住呼吸，相互转头对视一眼，纷纷选择闭口沉默。
他们亲眼目睹唐鸾杀马的全过程，在被杀之前，马匹身体高大四肢修长，根本就是一匹千里良骏。
怎么会是病马？
活蹦乱跳得让杀马的小姑娘费了老大一股劲，才将它制服……
对啊！民众们脑海一闪灵光，像最初的洛青玉一样，疑惑地摸摸脑袋。
人呢？那个小姑娘呢？
远处的马车厢，唐鸾正探着小脑瓜，躲在帘布下，望着热闹的人群津津有味地吃瓜。
洛青玉真猛！
仅仅是靠只言片语，就将这场危机巧妙化解，官府官员被他如提线木偶般团团戏耍。
真猛！真想和他拜成异性兄弟！
不对，好像洛青玉已经是她的师弟了……
江有夏缩在厢内，不满徒弟抢占看热闹的绝佳场地，正苦恼地灌着薛府美酒，趴在桌子上醉醺醺地喃喃自语。
“徒儿好薄情，一心看着如意郎君，全然不顾年迈的师父……”
唐鸾扭头看向师父，就见到老头子已然趴在木桌上喝得神志不清，嘴里还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
“师父真没良心，你手里的酒还是徒儿拿给你的呢……”
唐鸾回到熟睡的江有夏身旁，将一件衣袍轻轻地盖在师父身上，以防粗心大意的师父又着凉。
唐鸾看着趴在木桌上沉睡的师父，老头儿佝偻着身子，怀里的手还紧紧抓着酒瓶。仿佛即使到了梦中，也需要醇厚的酒香萦绕在鼻间才能安然入睡。
唐鸾双手撑在桌面上，光洁的额头逐渐靠近师父那张熟睡而苍老的面孔。她想听听师父在睡梦中呢喃着什么秘密。
女孩专注而认真地看着老头，将熄未熄的灯火随着少女轻柔的呼吸跳舞，睫毛投下的阴影在脸上轻轻摇晃。
烛光将师父脸上的皱纹放大，如熔化的黄金流淌在沟壑凹痕，白色的发丝垂在破碎的眉间，师父的嘴边还残留着酒渍。
过完除夕夜，师父又要老一岁了……
车厢纸窗缝隙漏进点点微光，褪色流苏在厢顶慢悠悠地打转，将碎光筛成满地铜钱大小的光斑。
时间像是此间马车厢内的气氛，温暖空气缓缓地流淌，少女注视沉睡中的师父，长长久久，似乎永远不会改变。
……
……
在车厢外远处的地方，民众围成一个空心的圆，巡检和士兵们被挡在圆外，而在圆心里的，是洒然站立的洛青玉，怒不可遏的县丞薛淩阳，和仍在地上昏迷的跟班刘元宝。
“不可能！你、你没有证据，凭你一面之词，怎么证明这是匹病马！”
薛县丞的脸上肥肉不住地抖动，他对着洛青玉怒吼，像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若是病马，那么在薛县丞不动用暗底下手段的情况下，即使眼前的年轻人跟着自己回官府衙门当堂对质，他薛淩阳也是不占理的。
“小民当然是有的放矢，因为，我是一位医者啊”
早在第一次杀马，洛青玉去准备水和烹饪工具时，就以医者的身份出写一份病马的诊断书，向官府报备并要来杀马的许可政令文书。
这可是他贿赂了管事十两银子的结果，不然这光流程都要走三五天。
洛青玉清秀的面容扬起嘴角，流露出少年的些许得意。而落在薛县丞眼中，却像是无声的嘲弄，尤其的可恶。
“你是医者？那你师父是谁！”
“家师，柳医师。”
洛青玉轻声说道，像是一句微不足道的话。而薛县丞却是脸色大变，鼻间沁出大汗，紧张得仿佛要重新跪倒在地。
躺在地上的刘元宝悠悠转醒，当听到洛青玉的话语，他被吓得双腿绷直，两眼一黑，又昏迷了过去。
柳长风，是全江城，不，是全江南里最扬名的神医！
倘若只是如此，薛县丞作为一个八品官员，也不至于害怕一个民间游医，像是遇到顶头上司斥责自己，害怕得双脚发软地跪地。
只因他薛淩阳是薛府三房一脉。
而薛老爷子作为薛府的掌权人，身缠重疾，若非有柳长风圣手医治，将老爷子的病情稳住，那么昨晚薛老爷子办的就不是七十大寿宴，而是头七出席了。
柳长风性情古怪，十分不屑于趋炎附势，同行的医师恨不得腼着脸像狗一样摇着尾巴，凑到权势滔天的薛老爷面前讨赏。
却可惜没有柳长风那样起死回生的医术。
柳长风在江城内有家医馆院落，医馆面积相当阔大，位于城西的平民区。
这是柳长风给王家家主治病，他向王家主狮子大开口要来的赏赐——王家家主原想给柳长风离王家更近更大的宅落，最好能直接住进豪华的王家宅内，方便给他看病。
但柳长风坚持要住在平民区的医馆，王家家主也执拗不过他，只好顺从柳神医的意愿。
柳长风对平民百姓则相当友善慷慨，开出的药材既便宜而又效果显著。
即使有些病人连付药材的钱都没有，他都坦然接待，让病人事后再偿还医药费——尽管柳长风从未较真向病人追债。
因此，柳长风的德医之名誉满乡里，神医之称在豪族内也是鼎鼎大名。
江南若有长风留，鬼门难过神医柳。
这也是江有夏对唐鸾道“不必担心”的缘故，洛青玉作为柳长风的弟子，远不是薛县丞这等“八品小官”可以碰瓷的。
毕竟，薛老爷子年高体病，若没有神医在世，下次老爷子若再发病，可就没人能把他从鬼门关里拽出了。
柳长风手里，可是捏着薛老爷的命！
薛淩阳的小眼睛嘀溜嘀溜地转，心中已然打起了退堂鼓。
他手忙脚乱捡起地上的幞头和铜带，丝毫不在意它们脏兮兮破烂烂，薛县丞的胖脸堆满谄媚笑容，全无先前飞扬跋扈的官吏姿态，向着洛青玉点头哈腰。
“没想到尊驾竟是柳神医的高徒，是鄙人有眼无珠，刚才鄙人口出狂言，尊驾可别放心上……”
洛青玉亲热地上前拍拍薛县丞的肩膀，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令县丞说话的声音更加颤抖。
“唉，县丞大人万万使不得，小民不过是一介行医，当不起大人的一句‘尊驾’啊……”
薛县丞内心深处不禁狂吐槽：你小子一开始就亮身份不就行了吗？！至于和他辩论半天么？至于让他当众被刁民围殴么？至于吗？！
这分明是在戏耍他！！！
但薛县丞也只敢心里想想，表面上依旧是对洛青玉胁肩谄笑。
“对了”洛青玉突然抬手指了指薛县丞的头。县丞正在费劲地将幞头戴上去，却不知怎么一直戴不上。
“县丞大人，你的头怎么尖尖的？”
……
……
啊？我的头，尖尖的？
经过长久的沉默，薛县丞试探地摸摸头顶，发现脑袋顶上肿起了一个大包，“头角峥嵘”。
大抵是刚才被围殴，混乱中被哪个刁民打的。
没意识到的伤口不会痛，而当你意识到了，那它将会带给你千倍万倍的痛苦。
啊哟哟！我的头，我的头！
(怎么，怎么，尖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