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康里有一口古井,就在周清茹她家这条支弄的深处,说是清朝那会就在了,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考证过。
之所以这么传,主要还是因为这样显得有点历史感,对一条隐藏在繁华都市中的弄堂而言,多少能够提升一点档次。
井水清洌阴凉,天热的时候,大家都会过来打上一桶,然后拎回家浸西瓜,泡过井水的西瓜特别爽口,给当时初来乍到的周清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后来为了保护古井,街道特地请人盖了一座小小的亭子在上面,每到夏日的傍晚,居民们便会拿着板凳藤椅过来避暑纳凉,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为了新康里的“社交中心”。
大家闲谈的内容颇为繁杂,老爷们聊南海局势、聊中国男足或是美国总统的桃色新闻,而女人们则多是说一些家长里短,比如谁家小孩考上了大学,谁家男人做了“大官”等等。
不过事有例外,比如这几日,“古井聊天区”的话题就格外统一,基本都是关于弄堂里那些纺织厂下岗工人将何去何从的各种猜测。
“老宁波么肯定没问题的,他是纺织厂的老司机嘞,脑子又活络,随便哪个单位的领导都喜欢他这样的人来开车子的咯。”
“我听说阿尼头打算把新康里的房子租出去,然后自己搬到崇明去,想想也蛮好的,这里拿拿房钱,乡下还好种种菜,不要太舒服哦。”
“阿根顶顶惨了,前两天还被他老婆打了顿,说是把家里东西都砸得稀巴烂,朱红娟这女人真的辣手哦。”
“这也没办法的,谁叫他们两个是双职工啦,工龄么又不长,买断下来没几个钱的,家里还有个读书的侄女,三张嘴巴每天吃饭要钱的呀。”
“以前从来没听阿根讲过他有个侄女,哪能会突然冒出来的啦?朱红娟生不出小孩的,你说这小姑娘会不会是他在外面……”
弄堂里的妇女想象力惊人,只要给她们一些细枝末节的线索,假以时日,就能演化出一个庞大且有板有眼的故事。
只是今天不巧,放学回家的周清茹和萍萍正好路过,逼得女人们只好调转话题,但那“无中生有”的余音还是落在了两个姑娘的耳朵里。
“真是无聊,天天正事不做,就在这瞎说八说,清茹你可别理她们,对了,前几天我给你讲的办法你有没有回去和你叔叔婶婶商量?我爸妈说了,现在市里区里都在给政策,所以申请的人特别多,如果不早点准备,只怕是抢不过别人的。”
萍萍绝对是个讲义气的人,那晚周清茹从老虎窗口拜托她帮忙给周学根和朱红娟出主意后,隔天就缠着自己的父母到处打听。
她父母是中学的老师,向来只会教书育人,哪里有什么特别的门路,但最后还是架不住自己宝贝女儿的软磨硬泡。
加之他们对这个隔壁门洞的女孩也是非常喜欢,毕竟以前萍萍交的朋友可都是奇装异服,天天喜欢追什么韩国男团的类型,相比起来长相干净,为人礼貌的周清茹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于是两位老师放下身段,给在市政府工作的老同学去了个电话,没想到这一问,还真就问出了一个名为“4050工程”的法子。
2000年左右,曾经被称为“国有企业老大哥”的上海,在经历了多年的产业结构调整后,留下了一百多万下岗工人,其中有三四十万人属于“女性40岁,男性50岁以上”的群体,他们被称为4050人员。
这部分下岗工人普遍经历了老三届、插队、文革等许多个重大历史事件,文化程度低,家底薄,掌握的技能相对单一,是找工作最困难的人群。
为了解决这一批人的再就业问题,上海市政府启动了专项“促进困难群体就业”的计划工程,并将其命名为“4050工程”。
工程由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直接牵头,区、县、街道全力配合,搭建了涵盖各行各业的再就业平台,帮助就业困难人群找回信心,重新上岗。
而在所有的项目中,一系列投入少、开业成功率高的连锁加盟项目成为了香饽饽,比如干洗店、小吃店、五金店等等,都受到了广大4050人员的“追捧”。
那位市政府的老同学本就在相关部门工作,一听萍萍的父母问起,立马就把杨浦区未来半年内计划面向4050群体推出的创业项目名录和相应的政策资料发了过来。
想要申请4050工程的创业项目,需要经过申请、初步资格审核、实地勘察等多个步骤,因为报名人数往往会大于项目名额,所以可能还会有“竞标”的情况发生。
加上项目涉及的行业和市场各有不同,如何根据自身情况来做出选择本来就没有那么容易,所以按照老同学的建议,最好是盯准一个项目,尽快提交相关报名材料,这样才能为后续的名额申请留出准备的时间。
周清茹从萍萍那拿到材料后,花了整整一个晚上仔细研究,从准入条件到项目背景,从申请流程到材料准备,每个字她都没有放过。
其实这种类型的文件对于一个十六岁还在上学的女孩子来说并不算简单易读,很多措辞和描述周清茹也是一知半解,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或许可以帮上叔叔婶婶的忙,她便能瞬间驱散困意,打起精神来继续坚持。
弄堂的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像是在迎接新一天朝阳的升起,顶着个黑眼圈的周清茹盯着老虎窗外的天空发起了呆,原本计划快点吃透资料好去找叔叔和婶婶商量的她此时却犯起了难。
4050工程的创业项目虽好,政策的扶持力度也绝对够大,创业培训、开业指导、税费减免等等措施都能够帮助创业者规避前期风险,并且健康良性地将事业经营下去。
但唯有一条,那就是创业项目的启动资金由自己负责,不同项目所需要的金额各有差异,少则两三万,多的十来万都有。
现在家里已经没了收入来源,周学根和朱红娟这些年在纺织厂工作,虽然有些积蓄,但要把原本用来维持生活的钱拿出来创业,哪怕周清茹再乐观,也觉得这个方案在婶婶这通过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我还没说,这两天婶婶的心情才刚好一点,万一我提出来她和叔叔又吵架咋办?实在不行就再等等吧,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萍萍一看周清茹半天不吱声,就知道情况不妙,最后听到这样一句答复,更是急得她立马停下脚步,掰着自己这闺蜜的胳膊,声音直接提高了八度说道。
“周清茹,你就任由弄堂里这些人天天在背后讲你们家的坏话?你平时不是说最崇拜在广州的那个安哥吗?说他胆大心细,做事情有冲劲,只要认准了,就会绝对不会放弃。怎么到你自己身上就畏畏缩缩的了?亏我还求了我爸妈半天,你让我怎么和他们交代?不行,这口气真咽不下,你要是不敢说我去找你叔叔和婶婶说。”
萍萍就是这样的性格,脾气上来了谁都拦不住,周清茹百分百相信她是真的会去找朱红娟把创业这事好好掰扯掰扯。
不过刚才萍萍有句话却说到了她的心里,如果是杨守安面对现在的局面,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说服周学根和朱红娟,然后在整个过程中都带头冲锋,不留任何遗憾。
“萍萍,我知道怎么做了,等我好消息,对了,替我谢谢你爸你妈,回头我请你去南京路的哈根达斯吃冰激凌。”
下定决心的周清茹扭头就往家里跑去,留下一脸“懵”的萍萍在夏日的晚风中凌乱,过了许久才对着已经消失在弄堂转角的背影嘟囔道。
“这女人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不会真以为我稀罕她一顿哈根达斯吧?不行,到时候我要吃三个球的。”
因为着急,周清茹回家的时候是从天井这头进的屋,路过客堂间的时候,看到宁波爷叔和长脚两夫妻正好在吃晚饭。
“哟,丫头回来啦,哪能急吼啦吼的啦?晚饭吃了伐?没吃的话一道吃一口,今朝爷叔新开了瓶蟹糊,味道嗲得不得了,过过泡饭老舒服的。”
长脚盛情邀请,但周清茹今天哪有时间吃饭,况且长脚他们三人的口味颇重,平日里用来佐餐泡饭的,不管是蟹糊还是黄泥螺还是其他什么腌制小菜,全都做得齁咸齁咸。
刚来上海的时候,周清茹还对宁波人的口重没啥概念,几次一试后才知道厉害,表面上要佯装镇定,吃完后不知道要喝多少水才能缓过劲来。
后来听大块头说,长脚和他女人刚搬到新康里的时候也不是这样子的,但自从租了爷叔的房间,三个人一起搭伙之后,那吃东西是一天比一天怪,甚至“迷恋”上了臭冬瓜、臭苋菜梗这种东西,两个苏北人活脱脱变成了宁波嘴巴。
上海弄堂就好像这座海纳百川大都市的缩影,五湖四海的人们聚在一起讨生活,有柴米油盐,有酸甜苦辣。
时代浪潮涌来的时候不会和任何人打招呼,新世纪的华夏大地永远在瞬息万变,作为十三亿个体中的一员,如果不想被拍死在沙滩上,唯有自己率先做出改变才行。
周清茹走上楼梯,途中还瞟了一眼后楼里面,发现婶婶朱红娟正在看电视,从画面上判断应该是某部琼瑶戏,而周学根则是坐在旁边读着新民晚报,这是他多年来雷打不动的饭后习惯,如今就算下岗了也还是坚持着。
“茹茹回来啦,今天外面热得要死,你要么先洗把脸,我去给你把晚饭热一热。”
哪怕已经蹑手蹑脚,周学根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周清茹,二话没说放下报纸就要下楼去开火煮饭。
心里有事的周清茹赶忙说自己放学回来的路上已经和萍萍吃过了,随后便加快步子往三层阁走去。
一般这种情况下朱红娟总会适时地“嘲讽”两句,比如什么“家里头有饭还在外面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钱在外面吃饭平时不知道帮家里买买菜”之类的话。
但今天周清茹这位婶婶显然彻底沉浸在了电视剧当中,从头到尾都没发表过自己的意见,就连一个白眼都没给周学根,看起来情绪是相当不错。
机会千载难逢,回到屋子的周清茹快速整理好了关于“4050工程”的资料,平复了下自己的呼吸,随后毫不犹豫地下楼,关上电视,抽掉报纸,把还蒙在鼓里的周学根和朱红娟聚到了八仙桌前。
“小居头,侬脑子是伐是瓦特了?叫阿拉去做生意啊?嫌必窝里巷额钞票特多了是伐?我晓得了,肯定是广州额小赤佬帮侬出额馊主意是伐?”(周清茹,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叫我们去做生意啊?嫌我们家里钱太多了是吗?我知道了,肯定是广州那个家伙帮你出的馊主意是吗?)
朱红娟横眉竖眼,声音尖锐,就差没跳起来给周清茹来一记“麻栗子”了。
而周学根倒是一言不发,拿着桌子上周清茹准备的“4050工程”材料仔细查看。
“婶婶,这个4050工程是上海市政府牵头的正经项目,专门就是为了帮扶我们这样的下岗工人家庭,你看这份名录,上面的创业项目都是时下最热门的,一般人想做都做不了。”
“现在从市里到区里,都在给我们这批下岗工人大开绿灯,所有申请的流程全部简化,各种税费统统减免,政府还会专门派人来全程指导,你说这种好事以前哪里会轮得到我们啊。”
朱红娟的反应早在周清茹的预料之中,不等对方插话反驳,她便连珠炮式地不断讲解“4050工程”的好处。
“这些资料都是我托萍萍她爸妈去市政府里面找人要来的,你们看,这个彩票站的项目,杨浦区总共就50个名额,现在光报名的人就有六百多人了,难不成这六百个人都是傻子?肯定是因为这项目真能赚钱才会抢着要做啊。”
“而且叔叔和婶婶你们都不是没能力的人,叔叔以前在厂里,绝对的技术骨干,年年拿标兵的;婶婶你在门市部也是大姐大,我之前到厂子里找你的时候可都看见了,那些经销单位的什么大老板,哪个不是见了你都服服帖帖的。”
“现在纺织厂关了,那是国家需要,大势所趋,就跟三峡建大坝要我搬家一样,没得办法,但政府也不会不管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机会有了,但你得自己努力,自己争取,我觉得像叔叔婶婶你们这样有真本事的,就应该利用好这次机会,咱就找最能赚钱的事情来干。”
周清茹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她事先并没有打过腹稿,完全是即兴发挥。
这几日她不断钻研“4050工程”的政策和细节,越是深入了解越是觉得市政府的这一举措简直就是周学根和朱红娟这类人的福音。
看似下岗丢了工作,其实是给手上真正有“金刚钻”的人提供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平台,不再被相对固化的体制所束缚,而是一头扎进飞速发展的市场环境当中。
“茹茹,但我看这个4050工程的申请有条件限制啊,需要男性50岁以上,叔叔我可没到这个年龄啊。”
眼看朱红娟没有继续“发难”,周清茹心想有戏,而此时周学根也适时地插嘴,提出了一个“疑问”。
“叔叔你是不行,但是婶婶可以啊,你们都是协保人员,完全符合基本条件,到时候由婶婶来提交创业项目的申请,一样可以享受各种政策扶持和税收优惠。不过叔叔,我不得不说,咱家这大事情,还得靠婶婶,我们两个就是做小帮手的命。”
在周清茹的“糖衣炮弹”攻势下,朱红娟的情绪明显缓和下来,甚至还主动“抢过了”周学根手上的资料,似乎在寻找某个重要的信息。
“本金呢?申请这个什么4050项目不用本金吗?难道政府会出钱让我们做生意吗?”
周清茹微微一笑,心想婶婶果然最关心的还是钱,要申请创业项目,启动资金是回避不了的问题,也是最难说服朱红娟的关键,幸好对此她早已有了决定。
“婶婶,项目启动资金的测算表在这页,我挑出了一些投入适中,比较热门的项目做了标记,基本上预算都在三到四万。”
周清茹还没说完,就看到朱红娟眉头一皱,于是乎立刻甩出了“王炸”,正是一张存折。
“婶婶,这里是我的移民补偿款,总共两万多一点,我打算全部拿出来,作为申请创业项目的启动资金。”
此话一出,周学根第一个想要阻拦,却被周清茹一把按住了胳膊。
同样朱红娟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把补偿款看得牢牢的堂侄女竟然愿意“倾囊相助”,诧异地望着周清茹,嘴唇微动,竟是语塞当场。
“婶婶,我记得叔叔第一天把我带进新康里的时候说过:‘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那么既然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碰到事情了就应该一起面对,一起努力,而且我相信凭着你和叔叔的能力,这点本钱以后我们一定可以十倍百倍地赚回来。”
周清茹的话发自内心,年少时候的她认为,大山里的老屋,爸爸和爷爷奶奶的坟地就是家,所以她不愿意看到大水淹过来。
后来她觉得有妈妈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所以王莺花的“远走高飞”让她悲痛欲绝。
再后来,杨守安告诉周清茹,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关心她的“家人”,那就代表家还在,没有丢,当她伤心、难过,需要帮助的时候,家人永远会是她避风的港湾。
周清茹一直都知道平时毒舌刻薄的朱红娟绝不是坏人,她刚到上海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为了省一点坐公交车的钱而选择了步行,结果一下子走错了路,等回到新康里门口已经是很晚的时候。
结果看到婶婶提了个大号手电到处在找她,朱红娟这人平时极爱面子,生活上又非常娇惯,属于会“作”的上海女人,可那天却顶着上海冬日的寒风,穿了个睡衣蓬头垢面地逢人就比画着问有没有看到个“这么高”的姑娘。
所以哪怕那晚狠狠地挨了骂,周清茹的心里都是甜的,因为她明白自己除了杨守安以外,又多了两个家人。
“好嘞好嘞,你们两个要是决定了我反对有啥用啦,真的是,还有钱不要你出的哦,要给弄堂里的人知道了我朱红娟做生意还要用侄女的钱,天天要被人家牵头皮了。烦死了,你们商量吧,我肚皮饿了,去炒两个菜吃吃。”
那天夜里准备去烧水洗头的长脚女人惊讶地发现这么晚了朱红娟竟然还在灶披间里烧菜,而且炒的肉片里搁了满满的小米辣。
她有些纳闷,心想周学根和朱红娟这两个连做红烧肉都要多加几块冰糖的人怎么就突然吃起辣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