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阴古城内,牛马市集仿佛被一层淡淡的黄纱轻轻笼罩,早春时节,刺骨的寒风穿插其间,携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牲畜气息,悄悄溜过斑驳土墙上那些顽强探头的枯黄草尖。
王长刀不自觉地拉紧了腰际那条被岁月磨砺得光泽隐现的牛皮带,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缰绳,仿佛那是他与外界唯一的牵连。
他的战马适时地喷出一个响鼻,温热的鼻息在寒冽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缕缕白雾,而那马鬃上挂着的细小冰凌,也随之轻轻坠落,在青石铺就的路面上敲击出一连串细碎而清脆的声响,如同古老乐章中的低语。
“好一匹照夜玉狮子!”人群中猛然爆发出一阵由衷的赞叹,声音如潮,瞬间淹没了周遭的嘈杂。
几位身着粗布短褐的汉子匆忙闪开,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拨弄,随即显露出一个被厚重狐裘紧紧包裹的庞大身影。此人装扮颇似一位腰缠万贯的富商,手中把玩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翡翠鼻烟壶,每一步都踏着金光闪闪的金丝履,轻巧地绕过满地斑驳的马粪。
他那镶嵌着猫眼石的华丽腰带,在明媚的阳光下轻轻摇曳,闪烁着一抹神秘而深邃的光芒。
富商缓缓伸出三根略显肥短的手指,熟练地掰开那匹骏马的唇齿,浑浊的眼眸中猛地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七岁口,正值壮年,风华正茂!而这马鞍鞯上不经意间显露的血渍……”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每一个字都仿佛在空气中轻轻震颤,引人遐想。
王长刀喉结滚动,后颈渗出冷汗。
三日之前,白马坡上的那一幕激战,犹如暗夜中的幽火,再次于心头悄然燃起:凛冽寒风中,狼头战旗猎猎作响,宛如幽冥之兽在咆哮;晨光未散的薄雾中,弯刀一闪,寒芒破晓,冷冽而决绝。
记忆深处,那位被自己以决绝之手穿喉而过的女真骑兵,面容扭曲,倒在了血泊之中——而胯下这匹骏马,正是自那悲壮战场的一隅,自那具静默的遗体旁毅然夺得的战利品。
“二十贯。”
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尾音轻轻摇曳,带着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战栗与决绝。李振身形微动,不动声色地向旁侧移了半步,粗布衣衫随风轻轻摆动,不经意间,一抹奇异短刀的轮廓在其衣摆下若隐若现。
那是一把自异世携来的不锈钢菜刀,穿越了时空的枷锁,此刻,正以麻绳紧紧束缚于他的腰间,沉默而坚韧,仿佛是他在这乱世中唯一的依靠与慰藉。
那位富态的商人微微眯缝起双眸,以一种审视古董般的眼神细细打量着面前两位乡野出身的士兵。
王长刀身上的甲胄,斑驳陆离,箭矢掠过的痕迹如同不经意的刻痕,记录着战场的风霜;而李振脚下的布鞋,则沾满了已凝固成暗褐色的泥浆,仔细辨认,不难发现那是干涸的血迹,无声诉说着往昔的拼杀与艰辛。
见状,商人嘴角忽地咧开,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金闪闪的牙齿在明媚阳光下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十两足色纹银,连带这匹战马的鞍鞯,我全要了。”
他的话语简洁而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独轮车的木轴呻吟着,不堪那三百斤粟米的重负,车板沉沉地低吟。麻绳如铁链,深深嵌入李振宽厚的肩头,留下道道血痕。
夕阳如疲惫的老画家,将两人的身影肆意拉长,直至与大地融为一体。路旁,一棵枯树孤零零地立着,寒鸦在其上跳跃,啄食着岁月遗落的腐肉,偶尔有片暗红的残羽,随风起舞,轻轻落在鼓胀的粮袋之间,增添了几分萧瑟。
“过了这老鸹岭,便是……”王长刀的话语在风中摇曳,未及落地,远处便传来一阵沉闷如雷的轰鸣,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振心头一紧,猛地按住颠簸的车把,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车轴,那里正渗出温热的松脂,那是他清晨时特意涂抹,以期减缓木轴的磨损,此刻却仿佛成了命运不怀好意的预兆,带着几分不祥。
三十丈开外的蜿蜒坡道上,金兵的铁骑如乌云压境,蹄声隆隆,踏碎了天边最后一抹残阳。领头的百夫长,其面覆恶鬼狰狞之甲,手中狼牙棒上,褪色的经幡缠绕,随风轻扬,带着几分不祥。
他们锐利的目光显然已锁定了前方的粮车,随即,一阵低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呜咽响起,如同夜色中的厉鬼之泣,瞬间撕裂了苍茫的暮色。
“快!进林子!”李振低吼一声,双手猛地扯下车辕,眼神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与此同时,王长刀光一闪,早已蓄势待发的刀锋精准无误地斩断了束缚粮袋的绳索,动作干净利落。
两人不容迟疑,肩扛沉重的粮袋,犹如猎豹般猛地扎进了密不透风的榛莽之中。荆棘的利刺无情地划过他们的脸颊,留下一道道细长的血痕,但他们浑然不顾,心中只有逃离追兵这一念头。
身后,金兵的战马嘶鸣声震耳欲聋,仿佛能震颤大地。就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一枝锋利的鸣镝贴着李振的耳畔呼啸而过,深深钉入了身旁的古松之中,箭羽仍在微风中剧烈颤动,似乎在诉说着刚才的惊险一幕。
当最后一抹夕阳隐没于西山之后,满载粮食的大车悄然遁入了那座废弃已久的炭窑之中。李振灵巧地以枯枝败叶遮掩窑口,动作间,耳畔忽地捕捉到王长刀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皎洁的月光恰好洒落,照亮了不远处,两双沾满尘土的草鞋,鞋尖上还挂着触目惊心的、尚未干涸的血痂。
“此路……”一个沙哑而威严的喝令突兀响起,却不幸被随之而来的饥肠辘辘之声无情打断。李振眼缝微眯,借着朦胧月色细细打量:持刀之人,虎口皲裂,冻疮密布,显然是饱经风霜;而那位手持木棍的汉子,腰间不经意间露出半块榆树皮,已是啃噬得发黑,透露着他们生活之艰难。
“要命,还是要粮?”王长刀短刀出鞘,寒光凛冽,刃上犹自挂着女真人留下的斑驳血痕,仿佛诉说着不久前的一场厮杀。李振的目光却穿透了这凛冽的寒意,捕捉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那是一种不属于惯常劫匪的犹豫与挣扎。
他心中一动,忽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关西口音?莫非,你们是从相州逃难而来?”
此言一出,持刀汉子身躯猛地一颤,如同被寒风穿透了一般。月光如水,恰好照亮了他衣襟一角,那里暗暗绣着一个“岳”字,针脚细密工整,透露出女子特有的温婉与细腻,与这血腥的夜晚格格不入。
汉子仿佛被什么击中了要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他猛地一咬牙,弃刀于地,双膝跪地,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好汉饶命,我等乃汤阴永和乡人。金贼肆虐,一把火烧了我们的庄子……十五口人,如今只剩我等,困于山神庙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那荒凉的山神庙里,断壁残垣间透出一丝不屈的苍凉,篝火的微光摇曳,映照出一张张菜色面容,写满了饥饿与无奈。一位老妇,手持破碎的陶片,小心翼翼地刮着树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显得格外无力。角落里,几个孩童蜷缩在破败的神像之后,无助地啃食着观音土,那眼神中闪烁着对生命的渴望与绝望的交织。
岳鹏缓缓解下蒙面布,露出左额上一道狰狞的箭创,那是过往战斗留下的痕迹,如同他心中永远的烙印。“那日,金兵铁蹄肆虐,索要童女,俺爹挺身而出,高举锄头,誓死护卫家园……”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承载着难以言喻的沉痛。
李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解粮袋的动作变得异常沉重。穿越之前,他曾在博物馆中亲眼见过那幅《清明上河图》的繁华盛景:汴河两岸,粮船络绎不绝,商贾云集,一片盛世气象。然而,眼前的现实却是如此残酷,连这乡野之地,也难以寻觅一粒粮食的踪迹。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酸楚,伸手抓起一把珍贵的粟米,轻轻撒入那口破旧的陶釜中。金黄的颗粒在沸水中翻腾,仿佛是这黑暗时代中难得的一抹亮色,却也映衬出周遭无尽的凄凉与绝望。这一刻,李振深知,他们不仅要与饥饿抗争,更要在这乱世中,寻回那份属于人类的尊严与希望。
"明日去我们村。“王长刀将短刀插进土地,”西边二十里,有口活水井。"他指着粮车,"三百斤掺着麸皮吃,能撑到春麦抽穗。"
岳鹏突然拔出匕首划破掌心,血珠滴入陶碗:"俺们兄弟愿效死力!"李振望着人群中那个正在喂祖母喝粥的少年,恍惚看见史书里某个熟悉的身影。他解下腰间的钢刀:"此刃名‘破虏’,当与诸位共勉。"
夜风卷着火星升上苍穹,远处传来野狼的嗥叫。十五双手共同托起的陶碗里,浑浊的粟粥映出一弯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