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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置为客卿借其名

李善道慌忙请教,肃然问道:“敢问大兄,是哪一点?”

费君忠说道:“王伯当领来的那几伙人的头领们,想当就是方才紧跟着王伯当、翟郎君从堂中下来,出去的那几人。那几人经过咱时,俺细瞅了,各是貌相凶顽,一看就必都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惯了的。头领如此,手下可知,也一定都是这样。这样的人,俱是只服拳头。彼等今虽入了咱寨,人地两生,起初时或或许收敛一二,久则定原形毕露。因拨与你的那百人,你平日处之,万不可姑且容忍,你只要敢一容忍,彼辈就会觉你可欺。稍有不趁你意时,你只管棍棒打下去就是!打的越狠,彼辈才会越肯服你调用。二郎,俺要叮嘱你的就是这点。”

李善道开玩笑似地说道:“若只管打,打得他们恼了我,可该咋办?”

魏夜叉抱着膀子,插嘴说话,恶声恶气地说道:“给他们十个胆子,看他们敢不敢恼!二郎,你只管打,不要怕。但凡若有哪个泼才敢私下里说句怪话,怨你声,俺替你杀了。”

被高丑奴抢了先,未能与张铁叉交手,魏夜叉对高丑奴早前是有点不快,但他年纪小,才十六七,能有多大的仇性?更重要的是,单雄信待高丑奴甚是亲近,他又一门心的最服气单雄信,故而早前的那点对高丑奴的不快,他已是将之抛到一边去了。

费君忠笑道:“夜叉,二郎有丑奴帮手,便有敢抱怨的,又何劳你动手?……是不是,丑奴?”

高丑奴瓮声说道:“二郎叫小奴揍谁,小奴就揍谁!”

诸人俱笑。

费君忠的建议用不用是一回事,人家一片好意,感谢是必须得有。

李善道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费大兄,你的话我记住了!我此前从未带过部曲,好多门道真还不懂。往后碰上什么不懂的事,到时还得再向费大兄等请教!”

费君忠、魏夜叉等都应道:“自家人,好说,好说!”

众人聊着,等了好一会儿,单、徐两个仍未出来,然见翟摩侯顺着山路下来,摇摇摆摆地回到了院门口,却是他已送了王伯当出寨。费君忠在众人中年龄最大,由他领着,众人向翟摩侯下揖行礼。——方才翟摩侯出来送王伯当时,他们已见过一次,李善道亦已知了他是谁人。

翟摩侯的长相、体态,与翟让、翟宽都有像处,只一双眼与翟让、翟宽不太像。

刚在堂中,李善道后来借翟让他和高丑奴抬脸的空当,也看了下翟让的相貌,一张国字脸,鼻直口方,须髯浓密,一双眼说不上大,但也不小,开合际偶有锋芒,配上他那一身大红的衣袍,颇显霸气外漏,而这翟摩侯,却长了双细眼,被他盯一下,就好像是针扎了一下似的。

翟摩侯说道:“单二郎、徐大郎还在堂中么?”

费君忠毕恭毕敬地答道:“回郎君的话,是,二郎和大郎还在堂中。”

“好,俺知道了。”翟摩侯胡乱点下头,大步地入院去了。

直等到翟摩侯进了堂,身影消失,费君忠、魏夜叉等才把礼收起,直起了身子。

刚才也是这样,翟摩侯送王伯当时,出了院后,都走出大老远了,费君忠等才收礼。

比之适才堂中拜见翟让时的举动,李善道觉着费君忠等对翟摩侯的态度,似比对翟让还要恭谨,暗暗纳罕,然不便问,乃将此一疑,且先放在心里。

闲等无聊,李善道的念头不觉就转到了王伯当身上。

已经知道,李密现尚未投进瓦岗,那这王伯当此次来,是不是就是为给李密做说客的?

方在思忖间,翟让的洪亮声音再次入耳,紧接着单雄信、徐世绩的声音响起。李善道举目看之,是翟让在送单雄信、徐世绩出堂。翟宽、翟摩侯、贾雄、王儒信等也都出来了。

又在堂上说了甚么事?说了这么半晌!

听见徐世绩说道:“翟公,李玄邃虽确好大言,但其人有大名也是真的。如若可纳他入伙,上则可更扬翟公之名,便连李玄邃也在翟公下边做了头目,公之威名就何仅是震动山东,海内皆闻矣;下则,以世绩愚见,亦能招徕到更多的好汉来投。尚乞翟公就此多思。”

翟让说道:“茂公,你说的俺都知道了,你放心,俺会就此好生思量。”

“公请留步,不必再送。”

翟让把着徐世绩、单雄信的手臂,下了堂前的台阶,将他俩送到院门口才止步,笑道:“今晚的庆功宴,专为你俩而设,你俩可不能晚到。限以初更为准,如有晚到,一人罚酒三碗!”瞧见了李善道、高丑奴,又笑与他俩和费君忠等道,“晚上,你们都来!好好的热闹热闹!”

……

回岩下住处的路上,徐世绩叫了李善道与他一起走。

两人一个略前,一个略后,差不多是并肩而行。

山道虽不甚宽,两人并行还是能容得下的。

时近傍晚,夕阳西沉,山间被染上一抹昏黄,远近的峭壁、林蔓笼罩在霞光之中,给人以宁静而壮美之感。倦鸟归巢,轻风拂面,带来树木、青草的清爽气味和遍山野花的芳香。

只此景观,这山中又哪里像是一个“贼巢”?

却道上时或遇到的三五成群的寨里喽啰,又时刻提醒着李善道,这里,的确是瓦岗的大寨。

见到徐世绩、单雄信,遇到的这些喽啰们俱是远远的就站住,避在壁下,恭敬地叉手行礼。

徐世绩、单雄信对他们多不理会,除非碰到认得的,点一点头。

边沿着山道而行,徐世绩边叮嘱李善道说道:“二郎,翟公对你和丑奴颇另眼相看,任了你旅帅之职。你可不要嫌此职小。咱们寨中,现得任此职者,亦不过百余小率罢了。你才进山,短短十余日,就获任此职,已属异数。此是翟公对你的赏识,你可得心中有数。”

李善道应道:“大郎不需嘱咐,我亦知晓。”笑道,“翟公任我此职,说来也是看大郎脸面。”

这还用说么?徐世绩不是“挟恩图报”的人,没有接李善道的这句腔。

他想了下,说道:“二郎,你投到寨里虽也已有十余日,但这些时,咱都在忙着劫船,寨里的情况,俺还尚未对你怎么说过,你还不很清楚。俺大略地给你做个介绍吧。

“咱寨里现有部曲一万两千余,驻在这座山上,包括山脚的,共四千多人。咱这此处,是乃主寨。此外,在西南群山、河中岛上,各有咱的分寨;加上韦城瓦岗乡的旧寨,咱寨共计有分寨四处,多则驻两三千人,少则数百。各分寨,各有主事,主事都是翟公亲自任命的。俺和雄信贤兄也各是一个分寨的主事。雄信贤兄主的是西南边的童山寨,俺主的是东边河中的凤凰寨。不过俺俩在总寨另有职分,故未在分寨住。

“说到职分,翟公与你说,咱寨中自有规矩,这话不错。咱寨里如今万余部曲,除掉喽啰,还有些头领、喽啰的家眷也在寨里,男女老弱,混杂聚住,外则,需四出掳掠,以供寨中吃用;内则,这许多人聚住一处,也需得有章程管理,才不致混乱。是故,俺帮着翟公定了十条山规。这十条山规,回头俺给你一份,你牢牢地记住了,切不可违犯。”

李善道笑道:“是。大郎,我心里有数。我是你的县里人,我今来寨中,投的又是你,而这山规又是你主定的,则我若是犯了山规,大郎你惩还是不惩?却为难的是大郎了!”

徐世绩很欣慰,摸着络腮胡子,笑道:“二郎,你能想到此处,很好啊,俺就放心了!的确如此,你若犯了山规,为难的是俺。不惩你吧,山规系俺主定,俺若都不执行,还怎让旁人遵守?不能服众。惩你吧,你我县里人,你还救过俺阿耶,俺又下不得手!”

“所以,就请大郎放心,我一定遵守山规,断不会使大郎为难。”

徐世绩对李善道的知情知意甚是满意,不禁又暗想了一遍:“县里传闻,都说这李善道浪荡儿,恃狠斗勇,好赌贪色,无恶不为,这些日俺与他接触下来,察其言行,却与传闻半点不符,相反,颇有谋略,知晓进退,且怀仁人之心。传闻之事,半真半假,诚不足全然信矣。”

想着,他继续说道,“二郎,山规是一。万余人吃喝拉撒,只靠山规,远不足够,因此,咱寨中就各项具体的事务,分也都设了职事。即俺适才所言之‘职分’也。概括来说,寨中的职分可分两大类,借用朝廷的字眼,一类是军,一类是政。政者,管的是寨中万余人的日常生活;军者,管的是守、掠诸事。你被翟公任的这个旅帅,即是军者这方面的一个职事了。”

李善道聚精会神地听徐世绩说,听到这里,说道:“大郎,没想到寨里,职事分得这么细致。”

“怎么?你来投咱寨时,莫不是你以为咱寨里便是毫无约束,任人无法无天?”

李善道说道:“倒也没这么认为,想是当有规矩,只没想到分得这般细。”

“二郎,万余之众,聚在一处,不把职事分得细一点,怎么能够管好?况且,咱现在是万余人,以后呢?仗着翟公的义名,部曲势必会更多,这也需寨中及早地把底子打好。”

单雄信一直在听他俩说话,这时慨然地说道:“贤弟这话没错!早四五年前,知世郎就已部曲数万;两年前,孟让攻盱眙时,闻他当时所率的部曲号称十余万众!又孙宣雅、左孝友、卢明月、綦公顺、裴长才、郝孝德、孟海公、徐圆朗等诸豪杰,或拥众亦号称十余万,或拥众数万,於今纵横於齐鲁之间,攻城破邑,所过处,威风凛凛,着实个个都是声威显赫!咱寨里现虽才部曲万余,且比不上他们,然早晚有一日,也必能像他们,亦众至十万!”

“知世郎”,指的是王薄。

大隋的天下已然是遍地火起,大厦将倾,别的地方暂先不提,只山东地界,现下或造反起事、或聚众山野的“义军”、“贼寇”就不知凡几,可以说比比皆是,几乎每个郡县都有。而在这其中,王薄是最早起事的一个,早在大业七年,也就是五年前,他就聚众起事了。

他的大名和他“知世郎”的称号,还有他所做的《无向辽东浪死歌》,李善道也是知道的,并且是在前世上学时就已知了。

孟让、孙宣雅等等,单雄信话里说到的这几位,则都是现在山东地界活动的那许多“义军”、“贼寇”,或用朝廷的话说,“群盗”中,部曲较多、影响较大的几支队伍的渠率头领。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只就东郡、荥阳、梁郡这块山东西部的区域来讲,瓦岗寨已是大势力,但若放到整个山东地面上说,现在的瓦岗寨在众多的山东“群盗”中,还不算头等的势力。

闻得单雄信的“豪言壮语”,徐世绩轻轻地拍了下手,笑道:“正是。上有翟公义名远扬,下有贤兄等骁勇善战,咱们大家伙齐心合力,咱瓦岗寨,早早晚晚,必能大兴旺起来!”

单雄信笑道:“贤弟,你少说了一条,还有你的足智多谋。”与李善道说道,“二郎,咱寨里的山规、章程,多出自大郎之手。多亏了大郎,咱寨里现才虽部曲日增,但井井有条。”

徐世绩说道:“俺做的这些不算甚么。”顿了下,与单雄信说道,“贤兄,其实要想咱寨里发展得更快,最好的办法,还是俺刚在堂上时与翟公说的那些啊!”

“贤弟,你说的是你向翟公建议,何不便允了李玄邃入伙?”

徐世绩说道:“正是。贤兄,这事儿,咱俩私下也议过。俺反复思酌,认为还是允了李玄邃的入伙之请为宜。贤兄以为呢?”

单雄信抚摸着胡须,沉吟说道:“贤弟素来远谋深虑,贤弟既这么认为,俺自是信贤弟。只是儒信兄的担忧,俺觉着亦不无道理啊。再一个,翟公虽未明言,然俺看他,似是与儒信兄一样,他对接纳李玄邃入伙,实也是有所疑虑的啊!——刚才堂上,你向翟公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儒信兄大为反对不提,俺瞧翟公亦是踌躇。”

“儒信兄和翟公的担忧,说白了,不外乎就是担心李玄邃高门贵公子,声名在外,他若是进了咱寨,入了咱伙,也许会影响到翟公在咱寨中的地位。然以俺之见,此忧此虑,大可不必。”

单雄信说道:“哦?贤弟此话怎讲?”

“不错,李玄邃的确身出高门,其家世代簪缨,为关中宿贵,他在海内的名气也很大,但他毕竟是‘客’,而且他现下,说的不好点听,也确是如儒信兄所讽,丧家之犬耳,被朝廷缉捕,而各处的英雄豪杰,又都不肯纳他,他无处可去,狼狈两字不足形容!那么这种情况下,就算他再高门、再有名声,进了咱寨后,贤兄请想,他又指什么能影响到翟公的威权?”

单雄信琢磨了下,说道:“贤弟此话甚是。”

“相反,咱却正可趁他狼狈的机会,纳他进寨,随便给他个客卿之位安置,然后借他名气,为咱寨中招徕四方的英豪!贤兄,这对咱寨,焉不是有利无弊的好事?便对翟公,亦好事也。”

单雄信以为然,说道:“贤弟言之有理。”

“贤兄若觉有理,也肯支持容纳李玄邃入伙,那要不这样,今晚宴后,你我再向翟公建议?”

单雄信不以谋略为能,但他一则信徐世绩,二来听完徐世绩的这番分析,亦觉他分析得对,遂痛快答应:“好,就这么说!今晚宴后,俺陪你再向翟公提出此议!你主说,俺给你帮腔。”

本是李善道与徐世绩并肩而行的,不知不觉,随着单雄信和徐世绩说话,李善道落到了后边,并肩而行的成了单雄信和徐世绩。

不过,李善道没有落得太肯后,单、徐俩个人交谈的内容,李善道都听到了。

他心道:“果如我料,王伯当今次来寨,确是为李密做说客的。听徐、单话头,却是翟让不太情愿纳李密入伙?”

这也不足为奇,正如徐世绩适才所言,李密身份高贵,又有偌大的名气,拿翟让的形容说,其人是尊“大佛”,那么这这样的一尊大佛,翟让不放心纳他进寨,实情理中事。

——也不仅是翟让,杨玄感之乱发生在大业九年,三年前的事了,自那年八月,杨玄感兵败身死以后,李密就开始亡命江湖,至今快三年间,除了他曾在淮阳郡隐姓埋名了一段时间外,他所投奔的寨子着实不在少数,梁郡的李公逸那里,他也投过;韦城地界的另一处较大寨子,其首叫周文举的之处,他也投过;还有平原郝孝德处、外黄王当仁处等等,他投奔的寨子着实不少,可除了王伯当对他极是高看,俨然已是奉他为主,其余之诸豪,没有一个肯容留他的!究其缘由,与翟让犹豫要不要容留他的缘故,都是一样。

一个人,如果出身太好,名气太大,有时候,反而却可能会成为他的拖累。

像李善道,没甚出身可言,亦没甚名声可说,但在投瓦岗这块上,却远比李密要轻易多了。

谈说间,已到徐世绩、单雄信在那块岩下的住处。

徐世绩停下脚步,扭头来,招呼李善道近前,说道:“二郎,今晚酒宴,翟公说了,让你和丑奴也去,你可别忘了此事。”

李善道有心想要就李密这事儿,发表下自己的意见,转念一想,他而下是才入伙之身,并且虽今日得了翟让的格外擢用,也仅才只是个旅帅,在徐世绩的眼中,他应该是尚未有就“要不要接纳李密”这等大事说话的资格,——徐世绩不也确实是只与单雄信在说此事,压根就没向他说及么?那么,他如果太过积极的话,“过犹不及”,可能反会给徐世绩、单雄信一个他“不知轻重”的印象,故遂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他只是笑着应道:“是。快初更时,我与丑奴来寻大郎和单公,侍从大郎与单公前去赴宴。”

“还有个事。二郎,翟公今日拨给你的那百人部曲,俱是新投入伙的生人,你虽有智谋,也沉稳,但要想一下子就把他们全都收服、管好,怕亦不易。今天没空与你细说此事了,且待这两日,闲下来后,俺再与你说说这事儿。”

李善道说道:“好啊!大郎,我正心里没底,大郎若肯指点一二,我求之不得,再好不过!”

“翟公令那些拨给你的部曲去谷中拜见你。这时也不知到了没,你且先还谷中吧。”

暂辞了徐世绩、单雄信和费君忠、魏夜叉等人,李善道与高丑奴往去南边的那个小山谷。

未到谷口,喧嚷声远远传来,见像是有人在打架。

PS: 多谢实用与理想并重老兄的盟主,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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