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申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环顾了四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方知命冷眼瞧他，哼了一声，转身便朝回廊后去。

柳申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提步跟了上去。

两人回到正院书房，方知命率先坐下，也懒得招呼他，待小厮上了茶，独自举杯喝了几盏，才抬起眼，将目光落在柳申身上。

“表哥，说吧。”

知道他故意拿乔，柳申心中即便有气也只能忍着。

士别三日，眼前的方知命早以同当初那个潜心读书的穷小子有所不同，他与官场浸淫，练就了一身凌厉的气度，看得柳申没由来的心惊了一瞬。

心下叹了叹，柳申朝他走近，“表弟，这些年我们待你不薄...”

又来这一套，方知命挑了挑眉，伸手摆了摆，打断了柳申的话。

这样些话，他耳朵都要听出茧了。

从前，他读书会考需要柳家出力时，他们总会说上那么一句，从前他只能诚惶诚恐地应下，背过了人独自开慰自己。

敛了神色，方知命正色，直截了当地问：“告诉我，我的生父是谁。”

没想到方知命如此不近人情，原本存在心中的腹稿没了用武之地。

柳申垂下眼，压下了动之以情的心思，目光只是他，“表弟，那个人，你可以要做好准备。”

方知命微微挑眉，心尖鼓动着，书房内安静如斯，他似乎听见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

说不心悸是假的。

方知命不动声色的放下茶盏，目光直直地看向柳申，无声地表明，他无需什么准备。

柳申知道，这事再也无法迂回了，顶着方知命的目光沉了片刻，良久，他从那段模糊的回忆中拔出来，“当年你母亲为正室所不容，带着只有一月的身孕回府，并嘱咐全家，谁都不可以透露出去，你可知道为何？”

方知命没打算接话，而是沉着脸静待着他的下文。

柳申自讨没个趣，自顾自寻个椅子坐下，“因为那正室乃是实打实的悍妇，且家室显赫，她见不得你母亲得宠，便趁着你父亲外出时，寻个由头将你母亲赶了出来，”

“那正室便是贺家嫡出的小姐，而你父亲，”说到着，柳申顿了顿，他并非有意卖关子，而是看向方知命，见他捏着桌角的手已经爆起青筋，面色忍耐着。

“是恭亲王。”

噼里啪啦几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柳申抬眼，只见方知命脚边碎了一地杯盏，热茶洒在猩红地毯上，暗红了一片。

方知命只觉得身子不稳，一个热血涌上了心头，冲得他险些双目失焦，“你说什么？”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柳申再次重复，“你的父亲，是恭亲王。”

方知命只觉脑中嗡了一片，他扶着茶案缓缓坐下，可心脏却汹涌地跳动着，几乎要从他心口跳出来。

恭亲王何许人也，先皇胞弟，当今天子都要尊称一声皇叔的人，货真价实的天潢贵胄。

更何况，恭亲王原先在战场上伤了身子，一生无子。

心下暗自算了年份，自己的生辰又在恭亲王出事之前。

方知命只觉得目眩了一阵，想到自己是恭亲王流落在外的唯一子嗣，顿时觉得喉咙干涩难耐，想要喝一杯茶润润喉，伸手捞了空，才发现身侧茶盏不知何时被自己掀翻了。

收回的手被他暗自握成拳，冷静下来后，他重新看向柳申，“我娘，可留下了什么物件？”

柳申愣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令夫人没告诉你？”

方知命凝起眉，同样有些不解，“告诉我什么?”

“恭亲王同你娘的定情玉佩，不是在她手上吗？”

柳申匪夷地瞧了他一眼。

方知命对这事一无所知，这么重要的东西沈珈禾竟然没告诉自己。

既是定情玉佩，相比那枚玉佩能够证明他的身世，想了片刻，方知命按捺不下心中的急不可耐，他转身便要出门。

外边漆黑一片，天色如同被天官不慎泼倒的墨色，黑漆漆的吞噬着廊下的琉璃灯。

恰巧这时更声响起，方知命的脚步退了回来，眼下出城不妥，明日一早他便出城找沈珈禾问个清楚。

转身回来，方知命吩咐小厮为柳申安排一处院子歇息。

柳申临走，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表弟，瞒了你这样久，实在是忌惮恭王妃，唯恐她知道后会害你，毕竟当年她连你母亲都容不下。”

方知命负手而立，冷眼不去看他。

不论柳家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可终究是瞒了他这样久，这是事实。

他的心胸没有那么宽广，眼下也拿不出什么好脸色，摆摆手不欲多言。

柳申心冷了一片，垂在身侧的手暗自收紧，知道眼下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跟着领路的小厮离开。

这一夜，有人酣睡，有人难眠。

今日一早，下了场雨，沈珈禾阁楼下几棵亭亭玉立的芭蕉树被濯洗一新，透着嫩得极为诱人的绿意。

沈珈禾呼吸了一口古朴清新的新鲜气，视线朝隔壁院子看去。

视线触及一片葳蕤的玉兰树，什么也没看见。

不知贺公子可还在庄子了，她还是想同谢依见一面，正想着如何同贺公子开口，一两马车正从庄子外的树林里穿梭，闯进了沈珈禾的视线中。

定睛一瞧，沈伽禾便认出了那辆马车来自方府。

她并未对府里掩盖自己的去处，方知命找来，沈珈禾一点都不意外。

她昨日就已经听说柳家人到了京城的消息。

只怕方知命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眼下马不停蹄的朝自己要玉佩来了。

方知命一下马车，连伞也不打，便急匆匆的撩开长袍走了进来。

门房认得他，心下嘀咕了一阵，并未阻拦。

庄子房屋建得开阔，方知命一进门，便看见最高的楼台处，正欣然立着的身影。

那一抹胭脂色，是沈伽禾的最爱，在一片楼宇春色中尤为显眼，漫天的雨雾好像她身上蒙了一层纱，似幻似真。

莫名的，方知命的步子慢了下来。

虽然他很着急，很想质问沈伽禾如今的行径到底意欲何为。

但他心里没忘记，沈伽禾或许还在气恼自己纳妾的事，所以她才拿捏着玉佩，暗示自己来到此处，将她哄回府。

心下有了主意，方知命不再心急，放缓了步子一步一步朝沈伽禾所在阁楼上走去。

看见方知命，南竹吓了一大跳，担心他又会伤害到沈珈禾，本想将人拦下，余光却瞥见楼上的身影正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瞥了眼候在一旁的南竹，方知命径直绕过她，大步上楼。

楼上视野开阔，方知命一眼就看见立在台凭栏侧的倩影。

“春到人间人似玉，夫人好雅兴。”

人未到，声先至。

沈伽禾并未接话，而是转过身，静静瞧着方知命一步一步踏了上来。

虽然有雨，但阁楼仍是明亮，映得一袭宝蓝暗纹长袍的方知命人如冠玉。

最初时，沈伽禾也为他这份模样暗自心悸，神魂倾倒。

可眼下，沈伽禾心中只有一片冷，没有任何欣赏他的心思。

反而有些佩服，他明明很是心急，却能装得如此镇定自若。

沈伽不说话，方知命却向她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