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这个空档,赵珒亲自提笔,写下了二人的租赁契约。
不过一截香的时间,沈伽禾签字画押后,又看向摊在桌上的契约,暗叹那字行云流水,无改无错,规规矩矩间又透着一股苍劲有力。
真是好字。
看了片刻,沈伽禾亦在文末落下款,而后将早已准备好的银票奉出去。
沈伽禾起身朝赵珒鞠了一礼。
船帷透着外头柔和的春光,沈伽禾眼角眉梢带笑,恍若芙蕖花开,美不自胜。
赵珒微微颔首,算是受了她的礼。
事情成了,沈伽禾没有过多停留,领着南竹从船舱里出来,看向湖面潋滟晴好的风光,心情颇好。
似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叫她感到一股踏实。
事情谈得快,船并未离岸,马车还停在原处候着。
沈伽禾下了船,不知为何莫名回望了一眼。
视线恰好碰上甲板上那道如青松般挺立的身姿。
他居高临下,眼中包含天地,犹如一位神祇俯瞰众生,那一抹淡然从容的视线似乎是懒懒的落在湖畔萋萋芳草的同时,顺带落在自己身上。
朝对方微微一笑,沈伽禾钻进了马车。
那一方小巧精致的马车很快融在春色里。
赵珒收回视线,“去查。”
青影得了令,却有些糊涂,查什么…
立即俯身道:“微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沈家娘子卖宅子的缘由。”天子望着天色道。
原是这事,可见那处宅子在天子心中的分量。
没敢耽搁,青影立即领命动身。
回了城,天色尚早,马车转进沈家茶楼,店伙计看见马车,热忱熟练地将人引进上间。
正巧这时老李也到了,怀里还抱着红木箱子。
看见沈伽禾已然候在屋内,沉静的坐着,勾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瞧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老李抱着木箱子,进了门,行了礼后,便尴尬的立一侧。
一年多了,沈伽禾婚后几乎从未过问铺子里的事,反而由着方家人在铺子里头指手画脚。
那些铺子自老李年轻时便一直打理到如今,就像抚养了一个孩子一般注入了无尽心血。
如今被人糟蹋,老李心里头憋着一股气,偏生那些人又是沈伽禾的夫家,他无法得罪,无从发泄,烦得许久都睡不好觉,以至于此刻脸色都不太好看。
沈伽禾指了指了对面的椅子,轻轻笑道:“李叔,坐吧。”
老李却不敢,一个劲的摇头摆手拒接,还是南竹搬来了椅子放在他身后,才喃喃着劳驾劳驾几字,抹了汗缓缓坐下。
老李两鬓苍苍,勾着身子喘息着,透出一股垂老之像。
沈伽禾似乎记得他年纪不过五十,怎么操劳至此?
心下微微一叹,沈伽禾心中有些愧疚,打算开门见山。
“李叔,今天叫你来是为了铺子的事。你合计,方家亲族都在哪些铺子做事,做的什么事?”
提起这个,老李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但他谨慎惯了,还是憋着脾气小心问道:“姑娘是要?”
沈伽禾垂下眉,拨动眼前白瓷碗中的甜茶,“去害虫。”
言简意赅,老李瞬间懂了,激动得嚯地猛站起身,却扯到老腰,疼得哎呀了一声。
南竹欲上前扶他,却又被他摆手拒绝。
长叹一声,老李将怀中木箱递给南竹,道:“姑娘,你早该如此了。”
“恕我直言,方家人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就拿金玉堂来说,那方知捷一来,铺子月月亏空,他口口声声说什么金器俗,玉器高洁,可玉料买回来,水头品质与往年相比,不是一般的差,做的的花式样色也是一言难尽。”
老李说得极为委婉,但沈伽禾已经猜到金玉堂如今的困境。
不久之前她便有所疑惑,金玉堂的收益不增反减,只是那时碍于方知命的面子,没有过问此事。
方知捷乃是方知命的堂兄,方大伯的次子。
此人读了些书,却考不上功名,几月前方知命要沈伽禾给他安排个事做,恰巧金玉堂的管事告老还乡。
那时,沈伽禾瞧他翩翩有礼的书生摸样,又是亲戚,便将金玉堂管事印章交给了他。
却不料这人是个十足的花架子,只会吟诗作对,附弄风雅,对旁的一窍不通,又油腔滑调,一张嘴说得人晕头转向。
上辈子,他将一批低价购入的玉石以次充好,狠狠吃了回扣不说,还将一枚玉佩卖给了一位不谙世的姑娘。
后来店铺被官兵围个水泄不通后,沈伽禾才知道,那姑娘乃是当朝郡主,买了玉佩要送心上人,却不想在金玉堂买了个假的。
出了事,方知捷跑得比谁都快,最终还是沈家出面,折了大半身家才摆平此事。
思绪拉回,沈伽禾眸光冷了下去,“你亲自去,把眼下这一批玉器全都收仓,金器按照往常的计划去走,告诉老师傅们,不必再听方知捷的调遣。”
老李喜上心头,终于能将那只蛀虫拔出来了!
得知沈伽禾真心想要整治,老李也不再顾虑,将手里的木箱交给南竹,肃穆道:“其余几个铺子的账目都在这里头了,姑娘,他们…胃口极大…”
老李口中的他们,除了方家人还能有谁。
翻了翻手中的账簿,即便只是略看几眼,沈伽禾很快便看出了漏洞,他们何止是胃口大,老李的话算得上是极为委婉了。
拧眉叹了口气,沈伽禾道:“嘱咐下去,停了他们手上的活,若是他们闹起来,就让他们到府里找我。”
老李点头应下,高兴之余却又不住为沈伽禾担忧。
这世道,稍有不慎,女子便会被夫家指责,如此一来,她保不齐将方家得罪了彻底。
老李愁眉小声提议道:“姑娘,不若将此事交由少东家处理?”
微微摇头,沈伽禾拒接了老李的提议,“这些都是我的嫁妆铺子,大哥无论如何也是不好插手的,李叔,你不必担心的,我自有分寸。”
她面色沉着冷静,想来是心里有了准备的,老李微微颔首,也不再多言,又交代了一些枝末的事提着步子离开。
之后沈伽禾吃了两盏甜茶,又同南竹、红豆一起吃了些点心,这才准备回府。
出了厢房,沈伽禾带上帷帽,却听见一道细小的声音。
“小姐当心脚下…”
鬼使神差的望过去,一个丫鬟打扮的小丫头小心扶着另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正小心翼翼的从楼梯上小步小步的下来。
那女子一袭锦绣长裙,一张瓜子脸明媚大气,却透着一股孱弱的病态。
只看一眼,沈伽禾浑身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
竟是宋怜。
昔日仇人就在眼前。
可笑的是,宋怜并不认识眼前戴着帷帽婷婷而立,却在失神的女子,只是奇怪的看了两眼,便转开视线,继续下楼。
“姑娘,咱们回府了吗?”
“回吧,出来太久,夫人会怪罪的。”
那头主仆二人说着话走远了,沈伽禾还僵在原地,冷汗一点点浸了出来。
直到南竹将人扶了一把,担忧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沈伽禾缓过神,微颤着喘息,摇了摇头,下了楼。
直到清澈的阳光散在身上,沈伽禾抬头,目光直视太阳,直到微眩的感觉随着温热水阳光一点一点的驱散了那点冷意,沈伽禾才缓过劲来,重重闭上眼,再睁开,来路清明宽阔。
走向马车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似乎只要走得快些就能摆脱他们,摆脱曾经悲惨的遭遇。
回了府,沈伽和一言不发,抱着老李送来的账簿,一坐便到深夜。
*
入夜,乾清宫内灯火通明。
全德小心奉上茶,茶汤浓韵,尤为提神。
今夜的赵珒,不知又会坐到何时。
全德张张嘴,起了想劝他到后宫坐坐的心思,只是话还没说,却听见青影来报。
全德抬头时,赵珒已经放下手中奏折,清隽的眉眼望向青影走来的方向。
青影行了礼,道:“回禀陛下,沈娘子的夫家是户部的方侍郎,臣打探到府里,才知晓前日方侍郎欲将自家表妹娶为平妻,沈娘子因此提了和离,不知是否因为此事,才激得沈娘子想要卖宅。”
赵珒这才想起,前阵子被自己封为榜眼,又赐官户部的方知命。
华灯侧,他微微挑眉,眸光涌动着某种情绪。
这一当官就要另娶平妻?
这人文章是写得不错,有抱负有文采,似乎还是出自寒门。
苦读数十载,一朝为官,不潜心大展宏图,竟先想着人伦乐事?
赵珒微微摇头,摆摆手示意青影退下。
全德听得分明,心中暗暗为这位方大人捏了一把冷汗。
天子尚且无子,后宫萧瑟,他有那样娇美的妻,还要娶平妻,这真是...
青影退到一半,又忽然听天子低沉着声儿道:“等等。”
他立即停了下来,又迎了上去。
“把京郊庄子的钥匙交给她,就说她给的租金太多,将这庄子一并租给她。”
天子此话一出,不说全德,连青影都免不得于心下一惊。
赵珒自继位一来,便有仁君的美誉,天子这是对臣子的发妻动了恻隐之心,可怜她?
青影一时半会儿有些愣神,瞧着青影愣在那里,赵珒微微敛眉,似乎不悦,“还有事吗?”
青影捏了一把汗,这才告罪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