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离开山匪寨,这是刘赤亭头一次安安稳稳一觉到清晨。
昏迷的那两月自然不作数。
天色已然放亮,但日头尚未越过东山。晨间的山野,还是有些冷的。
秦秉尚在呼呼大睡,陆玄也是一样。
刘赤亭的早晨练拳早已成为习惯,他以为他会是起来最早的,结果出门之后才发现,那个姓周的正盘坐前方大石头上。两人无意间对视一眼,各自一脸嫌弃。
一个个拳架子相继拉出,体内剑气行走于经脉之中,每运转一周天便会疯狂冲击气海丹田。
他不太喜欢打坐引气,故而也在尝试,在练拳之时,能否抓住身边的所谓天地灵气。
阳光洒落,刘赤亭收回拳头,秦秉已经端着早饭到了场院。
陆玄啃了一口窝头,上下打量着秦秉,“你又不是没钱,穿这么寒酸作甚?还带补丁的……”
秦秉撇嘴道:“你懂个屁。”
话锋一转,秦秉询问道:“我会守着陆玄的,刘赤亭你呢?什么时候走?”
刘赤亭望向胡潇潇,后者又转头看向周至圣,并高声问道:“师父,咱们啥时候动身?去哪儿?”
中年人仍在盘膝,却也答复了胡潇潇。
“午后出发,先去旧南岳。”
胡潇潇喊着师父,刘赤亭虽然诧异,但也没什么好介意的。拜谁为师是她自己可以选的,我选择不跟他学剑也是一样。
旧南岳?陆玄问了句:“前辈,要去霍山吗?那倒是离得近。”
南岳?胡潇潇闻言,顿时喜上眉梢。
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天有五方地有五岳,这是流放之地独有的,五座大山自然会有极其精纯的五行之气。只不过,那就不只是至阳了。
秦秉笑了笑,递去一只窝头,问道:“虽然认识几天而已,不过也算是朋友了吧?咱们约定个相见之处?”
正此时,方擘拄着拐杖,缓步走了出来。
“戊子年五月初五会有一场十洲武斗,也就是两年后。那是一重天修士的盛会,四境之下都可以参与,也算是一次鲤鱼跳龙门的机会。你们几个,若是还想再见,倒不如约定在武斗之日。姓周的,这次武斗是在哪一洲?”
周至圣冷漠答复:“炎洲怯月宗。”
天底下五成的火浣布都是怯月宗产出的。
秦秉哈哈一笑,“好!下次再见,咱们再比试比试力气。”
陆玄能看见某些未来片段,故而此时心中止不住的叹息。
果不其然,方擘笑盈盈指着秦秉,轻声道:“你跟着他们一起走,陆玄我来照看。有了印信之后,我要闭关一些日子,懒得搭理你。那个姓周的虽然不讨喜,但本事确实极高。你不一直想走一趟江湖吗?那就去试试江湖深浅吧。两年之内你要到流洲衍气宗,我会在那里等你。”
秦秉猛地起身,“可是师父,我……”
“你什么你?做不到就不配做我的弟子。”
胡潇潇张了张嘴,却见对面陆玄略微摇头,便也只能合上嘴巴。
这读书人担心得对,原来衍气宗……那这位方老伯恐怕就是衍气宗最后一位天之骄子了。百年前的故事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说起衍气宗,一下子就想到那位方老伯的身份了。
看来千年以来,被放逐到此且有名有姓的人物很多啊!
胡潇潇以余光瞥向周至圣,十分不理解。
衍气宗可是我这便宜师父间接覆灭的,这俩人居然没打起来?
思虑之时,却听见刘赤亭笑着说道:“山匪寨里长大的刘赤亭没被山匪带歪,希望以后的陆玄也与现在不会是两个人。”
陆玄一笑,“我尽量。”
转头看了一眼秦秉,陆玄又是没忍住心中一叹。
这对师徒今日别离,将来才会再无相见之日。
刘赤亭自然想到了什么,刚要起身,陆玄便投来笑意。虽未说话,但刘赤亭居然明白了。
少年人吐出一口气,往嘴里塞了半个窝头。
即将分别,师父自然有事情叮嘱弟子。
方擘带着秦秉走入一处茅庐之中,翻找许久,终于寻到一柄在角落吃灰的漆黑铁锏。
“教你的逆冲法子能少用便少用,你无法修行,哪怕肉身修炼到极致寿元还是会比修士短一截儿,动不动就以消耗寿元为代价与人动手,不值当的。但你也莫要妄自菲薄,你现在知道了,我是衍气宗弟子,你自然也是。我们衍气宗的祖师爷与你一样也不能修行,但他凭着无上肉身与这把黑锏,也能打杀八境修士的。”
秦秉双手接过黑锏,小时候也见过,但那时候师父说这是烧火棍而已。
“师父,这锏……我怎么觉得有些奇怪?”
方擘闻言一笑,“是奇怪,我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材质,但它能排斥一切元炁,也就是说,修士是以元炁结成术法的,但你只有它,就可以无视他们的炁。”
好家伙!秦秉瞪大了眼珠子,嘟囔一句:“那我不是天下无敌了吗?”
方擘抬手就是一巴掌,甩在秦秉脑门儿。
“你他娘倒是想得美,人家以元炁化三千万剑袭来,你能挡多少?只有锏触碰到炁才能消解炁。真像你以为那样,你师父我早就拳打蓬莱脚踏昆仑了!”
秦秉嘿嘿一笑,嘟囔道:“有这好物件儿,也不晓得早给我,师父还真是……”
话未说完,方擘一只手掌已经轻轻搭在秦秉肩头。
老者语气温和:“我被流放是自作孽,最初我也恨,我有数十年间都在想回去复仇。后来捡到你这小家伙,一把屎一把尿的,戾气逐渐就被那屎尿屁熏跑光了。孩子,你重情重义,这点是最好的。可千万别学我,你要做个经得起世人琢磨,对得起自己良心的好人。外面姓周那个家伙虽然招人嫌弃,但骨子里是个正气十足的人,日后你就会知道他多厉害,他会教你一些用得上的,好好学。”
“师父你……怎么像是诀别一样?”
方擘撇了撇嘴,“我怕你哪天死在个犄角旮旯,可惜了我这祖传宝锏。”
……
一个上午,过去得很快。
午饭颇为丰盛,但也只是对刘赤亭而言。
秦秉胡乱扒拉了几口就走了,刘赤亭心说真浪费粮食。
一会儿功夫而已,秦秉从茅庐狂奔出来,一手抓起陆玄一手拎着刘赤亭,再次狂奔往往屋子里。
胡潇潇一脸疑惑,心说这是干什么?
也不知秦秉从哪儿淘换来个破香炉,下方摆着三碗酒。
放下二人,他取来三炷香,一人手中塞了一根儿。
刘赤亭不解道:“干嘛?”
秦秉咧嘴一笑,“结拜啊!书上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嘛!”
秦秉倒是一脸乐呵,刘赤亭与陆玄却各自嘴角抽搐。
陆玄气笑道:“你有毛病吧?才认识多久就结拜?”
秦秉一瞪眼,“你闭嘴,不拜就下山,看你等得到玉京门接你不。刘赤亭,你又什么意思?”
刘赤亭一本正经道:“你们之前都听到了,我可能就五年可活了,同年同月同日死,是要我拉两个垫背的?”
这一脸认真的模样,陆玄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说他什么了。
秦秉脸色一黑,猛地起身,一手按住一个肩膀,生生将两人按跪下。
陆玄一叹,“得,都跪下了还有啥好说的?我岁数最大,那这个大哥我就却之不恭了。”
“你放屁!我做大哥。”
“那不拜了。”
“得得得!你做大哥,你做大哥。”
转过头,秦秉一脸戒备,“刘赤亭,你才十五,我十七了,你是老三!”
门外胡潇潇一阵无语,这朋友交的也太快了些吧?昨个儿刚认识,今日就结拜?憨货晓得结拜是什么意思不?
眼睁睁看着刘赤亭稀里糊涂喝下血酒,胡潇潇也未曾阻拦。
他做他乐意的事情,只要高兴就行。
胡潇潇早就习惯了无事她照顾刘赤亭,有事了刘赤亭照顾她。
稀里糊涂一场结拜之后,没过多久,一行四人便要离去了。走之前,秦秉对着方擘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陆玄只是笑着作揖,呢喃一句:“江湖之行,一路春风。”
一位佝偻老者,一位读书人,两人并肩站立,远眺离去的几道身影。
方擘终究还是红了眼眶,那毕竟是他养大的孩子啊!今日一别,注定是要天人永隔了。
“前辈为何不大大方方告别?将来周前辈拿出方丈岛印信,秦……现在是我二弟了,他得多伤心?”
方擘揉了揉眼睛,缓缓转身,笑着说道:“秦秉把情义二字看得太重,我要是告诉他我活不了多久了,他怎么会跟着离开?虽然我的弟子赶不上你这般天生神异,可他定然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的。”
话锋一转,“陆玄,你已经决定了要去玉京门,那你是的选择,别人不会干涉。不过将来还是尽量不要提起邓大年与刘赤亭,对你好,对他们也好。”
陆玄一笑,淡淡然答复:“他们需要我这份灵感与这双眼睛,我需要他们手中人间最强的修行法门,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
…………
瀛洲与中土仅隔一重大海,二十余万里罢了。
此刻海上狂风骤雨,有两头青鳞大鲤在风浪之中疾驰,它们拉着一艘大船,破浪而行。
海外十洲的漕运几乎被古家包揽,渡船分做分三等,第一等一般人坐不起,主要还是云船与海船。
顾名思义,云船在云上而行,海船则是行与海上。
只不过,这海船可比凡人船只快了不知多少倍。
船楼之中的一间屋子,有个一身黑衣的中年人,他手中拿着一张舆图,三岛十洲。
在这舆图看来,昆仑墟位在西北。蓬莱丘在东北方,而方丈岛,在正南。
若将三岛相连,便是一个三条边等长的三角。而流放之地,便在这三角的正中央。
以流放之地为中心,南海有炎、长,二洲。炎洲与长洲距离方丈岛最近。北海独玄洲元洲,元洲几乎连着昆仑,而玄洲远眺流洲。西海之中再自南往北,分别是聚窟洲、流洲、凤麟洲。但凤麟洲只是传说在西海中,舆图大致画了一下而已,并无准确位置,也从未有人上去过。最后便是东海,有瀛洲、生洲、祖洲。
中年人收起舆图,起身朝着窗外看去,正是西北方向。
与此同时,门外有人说话:“禀船主,齐、韩两位大船主到了。”
话音刚落,外面便有人骂骂咧咧的走来。
“李镜方,三大船主私下会晤是古家大忌,你是要害死我跟老齐吗?”
说话之人迈步进门,一样一身黑衣,只是左侧脸颊有一道食指长的伤痕。
他身后还有一人,还是黑衣,却是独臂。独臂汉子留着一脸胡茬儿,头发是披散开的。
三大船主,照例是每十年的交账之时才能见面,但今日却私下聚集在了海上,还是在一艘寻常海船。
李镜方深吸了一口气,背对着二人,呢喃道:“韩青裕,家主的下落有了吗?”
脸上有疤痕的汉子神色瞬间收敛,缓慢摇头。
“这些年来,长炎二洲已经被我翻遍了。”
李镜方重重拍向窗沿,沉声道:“齐季,你呢?”
独臂男子沉声道:“流洲与玄洲也是一样。”
韩青裕冷不丁一句:“老齐你这胳膊怎么回事?短短八年不见,怎么就缺胳膊少腿的了?”
齐季淡然道:“把两洲方圆的海盗杀了一圈,不小心中了埋伏。”
找海盗麻烦,还是为了找人。
听到这里,李镜方缓缓转身,面色极其凝重。
“我妹妹有个青阿坊你们是知道的,姓朱的老头儿用青阿坊的名义,在流放之地下了悬赏,在搜捕大小姐。古暮春贼心不死,还是想用大小姐去巴结玉京门。”
顿了顿,李镜方冷冷一句:“大小姐迟早会被找到,我找你们来,就是告诉你们一件事。我李镜方,我妹妹李镜心,是家主亲手救回来的。家主赏我饭吃,助我修行,月夫人帮我妹妹建起乐楼,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小姐被古暮春当做筹码的。”
韩青裕拍案而起,破口大骂:“老子跟着家主也百余年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齐季淡淡然道:“我的身世你们清楚,无需多解释。你还是说你打算怎么办吧,难不成我们三大船主回去逼宫?”
韩青裕撇嘴道:“我无所谓,但咱们三个只是五境而已。”
古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山门,从前也只有家主一位金丹修士而已。可靠着古家吃饭的丹师与炼器师却不在少数,三大船主真要逼宫,那古老二动一动嘴皮子,许几道罕见天材地宝,就够三大船主喝一大壶的了。
李镜方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茶水。
“所以若是想要护着大小姐,先抓住大小姐的人就得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