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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 北卫兵威

李善与李亘并肩而行,被“虎贲”将士们夹在中间,铁蹄踏在坚实街道上,发出铮铮声鸣,打破卯时整个北卫的安宁。

这行人由将军府行至西门,不快不慢地花费足有一刻时间,或许是为了不惊扰到城内百姓,故意放缓出行速度,不能造成将士出征的紧张感,马蹄踏在平城街道铺就的青石板上,发出盈耳不决的铮铮铁鸣,就像安眠曲,城内百姓照旧熟睡,他们安稳,李善与他的将士们趁夜出城,绝不作惊扰。

西城,白虎门城楼,旌旗林立,守备将士们严阵以待,见到了大将军出行的队伍在火光幢幢之下,由远及近,,陡然间,倦意顿扫,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见大将军如临大敌,这是不成文的律例。

李善闲庭信步地朝着城门催马缓行,虽行列人马加起来不过百余骑而已,但给守城保家的众将士一种千军万马般的威势。

没有百姓夹道送行,更没有前拥后簇大队人马开道助威,从城下百余骑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肃杀之气中,感受到那股不亚于任何一支近千人的强势敌军。

庆幸这支隐秘不传、百战之师是护从一军魁首出城,而不是欲以攻城姿态,若是任由敌军这般大摇大摆地进来,才会是每位北卫将士最大的耻辱,大将军亲率“虎贲军”扈从禁军出城,试想边关延绵曲折的战线上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众将士均不敢掉以轻心。

李善治军严苛,尤其对平城四方守城将士更是倚重,城阔墙坚,兵多将广,雄列汉胡交界,平城既是门户,岂能随意处之对待?

给他们足够的兵力部署,就是放在最重要位置,如遇大敌,将士可死战,绝不可弃城而降,驻守精兵数万于此,若是丢失,无疑是整个天下最大罹难,到时候可就不是丢脸、丢人、丢命那么简单。

他骑在战马背上经过城楼,抬首仰望着城楼上的当值武将与兵卒,心满意足地透着发自肺腑微笑,既是一种期许,更饱含着对他们的肯定,年轻一辈中也不是那种扶不起的样子,倒是值得托付。

他没有差命行列停下来,点卯之事一目了然,何须上去充大头,装样子,让将士们时刻谨记着谁才是北卫真正当家做主之人,彰显他在整个北卫百姓心目中的地位,那才是对麾下将士们的一种不信任,更平添裹乱,令众将士放下此刻肩负之责满怀紧张地接见自己,那是本末倒置。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矗立在城门前两侧的将士,赶紧大开城门后,一切照旧,毋须刻意欢送,更没有虚情假意,敷衍搪塞,他们做好当务之事就是对李善最大的尊崇。

当李善亲率“虎贲”将士们径直通过白虎门时,冰冷的寒意一扫而尽;黑漆寂寥的死灰气息立即烟消云散。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李善在这一刻,仿佛全身上下都散发出光芒,将城墙外广袤黄沙大漠与黑幕般天际照出一道亮来。

那股暖意从每位将士脚底涌上心头,后背,眉目,后背,……直达全身上下,四肢百骸气窍无不洋溢在这股暖意之中。

李亘缄默无言地驱马跟在后面,做梦没想到眼前这位高瘦干瘪的老头,怎会有这种魔力,令万千人为之俯首臣服?他越是在北卫彰显军伍中的地位,越是觉得他德不配位,也不是这些忠贞不渝、铁骨铮铮的大好男儿会为之前赴后继,他们定是着了什么魔,被其什么言语蛊惑,毕竟太清楚他的为人,在外给足他面子,也就不当众揭穿他丑恶嘴脸,与其彼此看着不顺眼,倒不如静静地、紧紧地闭口跟在队列之中,或许心底的怨气能暂且压制下来。

当从坚实的青石板踏进柔软的黄土地上时,烟尘飞扬,就连李善这种自带光辉之人也不能将其照亮。

但既决心踏上这块充满艰险土地那一刻起,他们绝不退缩畏惧,哪怕这是一片充满纷争、杀伐不断的地界,亦是无怨无悔,哪怕硬着头皮硬闯过去,被黯淡之色笼罩,也要摸索出一条月朗明清之路出来。

直到平城白虎门城楼上的火光愈发黯淡之后,李善抖擞了精神,一生都在马背上建功杀敌的他,怎会一顾三回头?他心中唯有勇往直前,朝着“虎贲军”护行骑军们,终于开口喧喝道:“既是巡游边关各城寨,那就验证一下作为精锐之首的骑术,这般慢吞吞地走马观花,还真要等到春暖花开不成?”

三十六位精锐没有为首统领或是校尉这类军职官衔,在北卫大将军面前,他们被一视同仁,也没必要非分出个尊卑贵贱,他的话就是冲着这队人马,所有人说的。

黑甲、黑马、差点与此刻天色、夜色、天地浓黑如墨融为一体,每骑皆是虎躯一震,大将军说得平淡,有些戏谑玩笑的韵味,但在他们这行担负一路安危的扈从们来说,无不是泰山压顶般的军令,就差指着各自的鼻子指名道姓了,要比试较量一下骑术,作为麾下军伍骑卒,怎么让主子来顾及担心大家行程安危之说?

他们顿然在李善一声令下后,三十六骑形同一人,几乎在同时摆出了驱马前赶架势,紧敕缰绳,宛如满弦之月,弓身尽伏于马背上,跃跃欲试着如何一起策马狂奔。

至于随行伴随多余战马,不正是此番巡游备用?

作为一骑各配一匹满载路程中所需的军需物资,仅与所乘链接在一起,不过留出一骑乘空隙,谨防在肆意驰骋中丢失,战马累得瘫倒,将其连人带马一起倒在地上,真要是遇到那种情况,必然是舍弃倒下那匹,继续换乘赶路。

等同各自性命重要的战马,不容匹配主子之外任何人驾乘。

三十六骑,连同各自搭乘物资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展开冲锋之势,犹如风驰电掣般席卷向袭击目标,顿时扬起尘土,至于前后各持照明火把的两三骑,也将火光熄灭后,加入其中。

李善兴致被激起,老当益壮或许不是他本人,但英雄迟暮终归也有意气风发当年,既然要比试骑术,怎甘落于人后?

刚才一席话李善倒不是特意要激发各自斗胜争强之心,而是刻意暗示李亘,若是连自己这个朽木老头子骑术都比不了,也别说自己正壮年,在沙场拼杀近十年。

李亘再笨,心底也莫名激起斗志,“虎贲军”三十六位勇士皆披重甲,就连战马也是如此,马虽健壮遒劲,但身负其重,与自己常年轻骑快马奔袭难以比拟,既然北卫大将军发话赶路,必然是各自拿出浑身解数比拼一场,怎能被其小觑?双手紧擎缰绳,双腿夹住马腹,自翻身上马那一刻起,感觉座下战马犹胜以往骑乘过任何一匹有劲,屈身低伏于马背,一道朝着马蹄疾驰发出声响紧随其后,不甘示弱地奔驰起来。

距离平城最近的驻军,在平城偏北外的百里开外,即使全力以赴,恐怕也需要近一个时辰左右才能抵达,李善驾乘着战马,还不住地有说有笑,一点不像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风貌。

“谁要是最后一个抵达,就下马负着战马在朔月城外绕城跑一圈,别说战马脚力不济,是驾驭之人不行,如何!”谁能说这般大话,除了他李善。其余任何人默不作声,不敢有任何异议,专心朝前你追我赶,争取不落至最后受罚。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骑马打仗不单是轻车熟路,老马识途的经验之谈,更非血气方刚之下的正值壮年,谁也不一定能稳操胜券,沙场上的胜负往往瞬息万变,经验丰足如虎添翼,其心一处才能恒久常胜。

顿时间,黑漆漆的荒野之上陡起风雷滚滚,伴随着隐匿身形,不明具体有多少人马实力席卷朝北,打破了寂静……

一个时辰之后,跑得人马微有疲态,汗湿衣襟,似乎整个骨架都快被抖散拆烂,仍觉意犹未尽。

东方也渐露出鱼肚白,这个寒冬,没想才不过辰时不到,亮得更早,夜去更快。

眼前也呈现出一片校场,这正是距离平城最近,也是最大的护城军寨——朔月关。

李亘从未亲自游历过整个北卫三洲二十六郡县,只知在驭龙营以及凉州各地盘桓,至于其余二洲未曾踏足,若不是前些日因北上奇袭,损失惨重,驭龙营可算是保住了“旗号”,需要规整重建,他恨不得就在边关与柔然接壤一线往返奔波,连那么一条延绵千里的战线都顾暇不过来,何谈其余之外的城镇营寨。

没想当时那场大为酣畅北袭,打得不算可圈可点,倒也算是真正打开了固步自封境地,落得一个惨胜收场,谁会料到却会成为李亘告别沙场的最后一场亲临战事。

朔月关,因天时而得利取名。

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

此地不仅因历年十月初一不得见日月,就连八月十五月晕而不得见,只因此地有云雾盘旋悬空,历来兵家重地,兵马校场交错不止,烟尘弥漫,不知天日,一直皆是给人一种灰蒙蒙的感觉,冠以“朔月”之名。

李善一行人赶到此地,日月不明,暗无天日,天无三日晴也不过如此,但这群军伍才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十日有七八日在奔波驰骋中度过,满是风尘仆仆,也就管不了天色如何。

或许下雨一身泥泞,晴日一脸灰,没一天舒坦干爽,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或许就是莫大的享受,谁还会去在乎天气如何,然后去春日赏花,夏朗观荷,秋凉登高,冬雪品茗,他们三百六十日,日日辗转奔波,哪还有闲情逸致做这些无关生死的琐事?

李亘倒也不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们相续而至,这块城关重地,本就极易辨别,作为李善奇军突起,基本在边关与平城之间来回折返,这个地方就是闭着眼睛,光靠上马睁眼就到了。

都说主城周临方圆几百里之内的大大小小数十座,甚至上百座城镇,皆是为守护主城做铺垫的,自古攻城掠地,打下一座城寨之后,没有攻下相邻几座城镇作为补给支援,最终也会落为一座孤城。

至于朔月关的作用,就是衔接周临其他各大小城镇,临时为北卫演武检阅所用而已,至于坚固城防,拒敌建筑之类的少之甚少。

李亘不明白为什么会来这么一座不像边关城池的城池之地,李善昨夜口口声声地承诺让他见识一下北卫军阵实力,几乎要巡视整个北卫大小边关,感觉有点不切实际,北卫东至雁门关,西达居庸关,足足延绵狭长三千余里,几乎将大未整个西北两面囊括其中,占据近半疆土,北卫之地疆域狭长,皆是苦寒贫瘠之地,除一座平城孤零零地横距北地的平城,其余像旦阳、平安、太安、镐京、汴梁、河洛等主富巨城皆在大未心腹大臣或是同族王室管辖之下,并进驻重兵。

这就很城府,哪个王室君主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筐里呢?

即使换作此时北卫,亦如李善这般靠武力建勋坐上高位者,亦不会如此冒险,阻大患之敌,明面上的争斗外;又防心腹谋逆,其心二异争权。

一座主城、大城的丢失,就会形成倾轧覆灭之举,前车之鉴,不得不防。

有哪位权重位高之人脑袋会拧不清这个道理?

脑袋太笨,当不长远,坐不安稳,千万双手随时都能将你从上面狠狠地摔下来。

就是哪些明德仁君暗地里也会有千万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千万个心眼无时不刻在算计着,千万双手从暗处伸向明处,趁其不备,狠心将其踢翻下台。

自古王权富贵伴随着无数人性命,有哪个王朝兴替不是尸骨累累?

李善自然要为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大城做千百种防备,设无数道关卡和险要,不为别的,他可不想成为死无葬身之地的凄凉局面。

朔月关守兵不多,不设重关,不驻精锐,然而今日以“点卯”之名,似乎异于往常。

筑高台,埋锅造饭,炊烟枭枭,连营吹角。

兵将如蚁,营帐蜂巢,战马如龙,遮天蔽日。

原本此地本就不见天日,在动如脱兔,龙骧虎步来回整齐阵列来回游走间,扬起烟尘漫天,几乎喘息之际皆闻马蹄踩翻起的土腥气味,不辩北卫哪支座下军阵如此勤劳,隔着老远就听见马蹄翻踏,金甲震动直响,这么早就开始催促将士们勤奋操练阵型?看来主将不争气,丝毫不影响其下众多兵将,北卫还未沦落至谁皆能一言蔽之的地步。

李善这才不慌不忙地从后面跟上来,脸上那副自鸣得意的悦色,说不出有多令人讨厌,丝毫不影响他当着李亘那副没见过世面时,呈现出惊叹状在旁炫耀功绩。

“还是年轻好啊,有使不完的劲头,请将不如激将,一旦激起了斗志,殊不知累,不知苦,甚至可不知死……”李善还不惜保着输阵不输人的强词夺理来,以他当今在世的地位,还用得着什么事都跟人较劲,冲锋陷阵吗?不需要,他一句话,下边就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奔走赴死。

要说天底下他最没心机,李亘打死也不信,如此窝囊一个人竟能坐上白丁翘首不可及的地位,没有头脑,鬼才信呢。何况他一味地虚与委蛇,卑躬屈膝,不正是示敌以弱的最好保命手腕?

李亘明知他此番炫耀,料定自己从未见识过如此恢弘震撼场面,或许眼前见识了北卫何以与天下群豪分庭抗礼的底气,谁不会心胆俱裂,也毫不掩饰地向天下各路王侯豪阀昭示,这就是北卫的实力,更是北卫屹立于强林之列的底气,这股气势很足,足以能颠仆世间任何歪曲邪念。

天下人谁皆信服,唯独李亘反其道而行之,他懒得转首回头看他此刻脸上洋洋自得的面容神态,恨不得在心底不住催促唯一值得信赖的儿子说:“快夸我,快夸我,你瞅瞅老爹给你攒下的家底与基业,足够你挥霍成就另一番大业。”

李亘嗤之以鼻,漫不经心地说出一句,不惜朝他头顶浇了一盆冷水,好令他清醒清醒,小声嘀咕一句,道:“谣言止于智者,事实胜于雄辩,将怂怂一个,若北卫男儿人人皆像你,恐怕早已陷入风中残烛之境,你该庆幸!”

李善嘴角翘起,深以为然,不羞不臊地缓慢驱马赶上队伍,即使难以融入也丝毫不影响他硬往最为厌烦他的李亘身边硬凑,还不忘打趣应付道:“吾儿教训得极是,不能因眼前这点成就沾沾自喜,要闷声发大财,不能像一位穷惯了的走卒似的,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笔万贯之财,恨不得向世人炫耀,发财啦,就头重脚轻地飘起来。要知道能有今日,其实历经多少人以性命家底换取来的,人要惜福,感恩,切莫倒行逆施,令亲朋好友寒心……”

李亘恨不得掩耳塞听,以前只觉得他只是讨厌,没想到此刻李善跟吃了哑药恢复之后,话匣子就关不上?有他这么聒噪的?大清早的,也没喝酒啊,竟大说醉话,胡言乱语?再说北卫军阵不允许饮酒,这还是昭告了北卫三军的,严令禁止也是他立的,怎么?承认输就这么难?还是说他在哗众取宠,非要当着他众多将士面前显摆,这才显出他这个大将军的地位?

谁理他?

道理明白就好,不用明示,天下智者、圣人不缺他一个,何必非其贤能硬往里凑呢?这不是跳梁小丑所为还能是什么?

李善何尝不知李亘心底有气,他与自己作对也不是三天两天了,以为自己很成熟,实则还不是贪嗔痴,喜怒于色的肉眼凡胎而已,没和他计较,真要计较,就不会带他来见识眼前壮阔浩巨景象了。

李亘几乎与其虎贲军紧贴在一起,容不下其余之外的人马再插入其中,李善老不羞,简直如同滚刀肉,他还真就硬往李亘身边凑,越是反感他这位大将军,他越像半点不介怀的小孩子,还在喋喋不休地道:“北卫到底多大,非骑力脚步丈量,原本狭长,南北纵深不过八百里而已,就这八百里之间,沟壑交错,阡陌纵横,地势平坦广袤之地本就寥寥,没想暗河易道,不利排兵布阵,兵马演武,这片古战场上历经了多少岁月洗刷,王朝更迭兴替,英雄豪杰盛起没落,早已不复它往日模样,好在能找到一处足能陈列下北卫军伍十存其一的地方,还要当作宝地,不予建城筑墙,宜居安定,为的正是一旦逢大战在即,成为北卫复赘,此关百姓尽数向南迁徙近百里,合二为一,这或许世人皆留骂名罪衍之一。”

李亘洗耳恭听,原来此处并非眼前这般杀伐之气极重,是李善横征暴敛,穷兵黩武所致,在百里之内,他不允许战事一起时,分心分神,分散兵力来保一城,被别有用心之人趁虚而入,分兵两处攻之,他李善再手眼通天,用兵如神,唯有舍其一而自保,否则两城遥相呼应即会成为城破兵败,他唯有退而求其次。

既已定,改则不易。

若重恢朔月关旧日辉煌,不免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灾难。

何况能有一处供北卫三十二万铁骑各自阵营展现神勇风采之地,何尝不可?

北卫空有雄兵尽占天下之首,也不过是尾大不掉的散兵游勇,李善穷尽心力,绞尽脑汁与座下能人谋士才想到两全其美之法,既能将庞大惊人的三十二万余众合则如一,分则不失,一味凭借杀敌寡众,而排资论辈只会沦为戾气乖张的寻常军伍;相互比拼雄姿勃发何必限于沙场立功?不约以管束,终究难留仁义之名。

北卫采取战时勇猛特性,又不失文治礼仪,定下历年聚集在一处,亲自检阅阵列、军纪、雄姿等每支军营之貌,不必哪支军阵尽出,只需各营派出百十人不等,展现其风貌即可。

既然已到家门,岂有不进之理?

一进简易整木搭建的围栏圈地,不知其广,不知其深,乌烟瘴气更甚,经历黄沙大漠征战的武卒,早已习惯这种粗鄙、腌臜环境,不会拘泥小节,毕竟生死攸关求生才是头等大事,至于舒适,那是给死人备的。

穿过校场,阵列来回穿梭,甲胄金光熠熠,刀枪锃亮锋锐,士卒精神抖擞,即使大将军一行人从中而过,他们亦然熟视无睹,继续保持阵列整齐,展现雄姿英发。

点将台,一位大腹便便,粗犷慵懒大汉瘫坐在正中央,虽扬起烟尘看不清他的面貌,但他的姿态神情无不展现漫不经心,以他此刻所在点将台正中央位置来看,正是这场演武指挥,挺着脑满肠肥的大肚子,犹如怀胎七八月孕妇,很难与神勇威武将帅联想在一起。

李善驱马到了台下,脸上竟然呈现出难以置信的谄媚之色,很难想象在北卫军帐中,还有令他这位权势熏天的军政第一人和气的人物,李亘心生疑窦,此刻正在“点将台”上坐镇之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当这行人几乎同时翻身下马时,“虎贲军”三十六卫整齐站在战马之前,对前来恭迎的近百位兵卒们却之门外。

战马如同“虎贲军”三十六卫性命,几乎形影不离,深知同为北卫将士没恶意,尽显地主之谊而已,素来北卫骑军不允许一手成长起来的战马,拒绝马主人之外任何人热心代劳牵马。

“自己的事自己做”。

这是不成文的北卫骑军铁律。

既然“虎贲军”作为北卫以骑军见长,精锐中的精锐,哪怕一路奔驰百余里,累得人仰马翻,坐骑习性唯有马主人一清二楚,懂得细致入微,至于校场内有足够粮草,马厩、水源,吃饱喝足后,才能继续赶路,热心并不能让其分开片刻。

李善没这些讲究,任由校场内的士卒搀扶下马,或许在军中权职不同,心境也自然不同,自己的将士如同兄弟子嗣,他们本该孝敬自己,出于尊敬,好好将自己的宝贝坐骑照料好无可厚非而已。

李亘不知他到底在故弄什么玄虚,说是到边关各军镇行营点卯,时辰虽过卯时,也丝毫不影响例行权职才对,偏偏跑到这么一个尘土飞扬,烟雾弥漫,几乎什么也看不清的校场来,出于让李亘这个孤陋寡闻的沙场小校开开眼界,还是真要炫耀他的建树心生暗佩?

猜不透,如是能一眼让人看穿他李善心思,也就不是权势遮天的北卫大将军了。

有疑窦在心间始终挥散不去,虽昨夜答应了大未公主与柔然联姻,还不惜让有血亲无权势的李亘前去担任“送亲扈从”,转眼就跑到军帐中沙场点兵?

“脑子让马蹄还是驴蹄踢傻了,本是众矢之的,整个北卫处于风口浪尖,四皇子元聚正在平城内寻欢作乐,他何尝不是代父探察李善及其北卫忠诚,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是什么?好好地巡视边关,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关,如此大张旗鼓,难不成身上的把柄还不够整个大未指摘?还是说阳奉阴违,预谋大事?这是存心要翻脸?”

许多事不经深思,不明就里,难不成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位毁誉参半,疯癫至狂之人坠入万劫不复,连带这北卫三十二万,百万户无辜百姓一起跟着他跳进深渊。

别试图叫醒一个永远装睡之人。

李善疯了,自己还不能跟着他自寻死路一起疯,毕竟李亘心怀赤子之人,绝不与其同流合污。

正在楞直出神时,李善一声催促打断了他的恍惚,“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沙场雏儿,见到摄人心魄场景与阵势就吓得腿都软了,还是说一路奔波,不容喘息之机,难不成与敌对峙,还要事先打个商量?”

李亘嗫嚅不言,很想辩驳回去,但想“朔月关”校场是他的地盘,乃至整个北卫都是他的,足够他只手遮天,自己再针锋相对,又能如何?

笑话不能让自己人看。

李亘翻身一跃,跳上“点将台”,行事素来很有沙场骑卒雷厉风行。

李善不慌不忙地从“点将台”右侧搭建木阶上来。

李亘才不管李善慢吞吞上台,更没有半点要去搀扶的意思,毕竟在北卫军伍中,谁不想趁机接近大将军,足够表现巴结讨好。

李亘背对校场,正好与那仍旧纹丝不动瘫坐在椅子上的臃肿华服男子正好四目相对,他微微抬起眼皮,很不舒服地瞥了一眼后又闭上继续养神。

李亘不予计较,没有半点像久经沙场,运筹帷幄将帅的模样,他目中无人,自己何尝又将其放在眼里?

李善整个人踩在“点将台”之后,上来第一句话,就无形消弭了李亘这位新雏心中疑惑,他那副甜死人不偿命的谄媚,眼角能夹死一只苍蝇,还可能一边一个。

“老大,操练怎么样了?这些时日可辛苦你啦。”李善一面恭维,一面走向正中间,与那稳坐不动的胖子笑脸相迎。

只听那端坐如祥的胖汉子,还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语气十分傲慢地小声应道:“还不是老样子,历年如此,年年如此,演武又不是真正沙场厮杀,天壤之别一目了然。”

李善走过去,挺了挺腰杆,卸下佩刀,双手将刀杵在地上,如同他的贴身护卫一样,放眼看向台下来往奔忙的骑阵,战马如龙,枪立如林,将士排列整齐,驾熟就轻地从面前经过,如同铁流浩荡,光听战马踏地之声不由激发出一种血脉偾张,给人一种无比踏实,恬然,安宁……

李善这才接过话来,目不暇接地紧盯着威武阵仗来往,相对沙场,这校场整齐划一的演武,原本就局限了骑军优势。不过他自有孤心造诣,笑道:“兵法不是说风林火山一词形容我们这些人吗?若是各为其主,各自为战,军纪体现军威,不容忽视啊,这还用本候再废话吗?”

胖汉子这才挺起身子,将整个人坐正,也不差旁边武士搬来椅子让其坐下,反而只是挪了挪屁股,让他坐得稍微舒服一些,或许是身材过于臃肿,不像李善那般精瘦,能站着何必要骑马观礼?能坐着何必站着受累?假如能躺着,恨不得让随行兵士搬上一张床榻,勿怪他嚣张。

胖汉子以左手揉了揉鼻子,手指缓缓放下之间,相互搓了搓,似乎烟雾弥漫有些不舒服,鼻孔里都有尘土搓出泥来了,已经很不容易了,李善还要矫枉过正?深吸一口气,眯着眼睛,扁了扁嘴,似乎有种赶鸭子上架的委屈,抱怨道:“北卫三十二万儿郎,选其代表不足万分之一地展示,就能保证三十二万人人骁勇?且不说是否一叶障目,将士们还要面对残忍弑杀的敌军,终年暗无天日,还要人活命不?既要百战犹胜,还要军纪严明,未免有点强人所难。”

“不成,或许以往就是在这方面吃了大亏,死了很多人,以命才累积出来的经验,既要上了战场个个如狼似虎,下来后不断严明阵型纪律,犹如战车两个轮子,支撑人向前的两条腿,缺一不快,既要求胜,还要求稳,更要求快,不然如何立于天下群豪之列。”李善自有他的道理,他的道理素来说不完,很有说服力。

胖汉子无奈,懒得跟他辩驳,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道:“诸葛家行事,你还不放心?”

“放心,听闻你大名之人无不心悦诚服,不知你之人才是最大的孤陋寡闻。”

“这……不眼前就站着一位,少拿这些哄骗小孩的话来诓骗我,名又何用?难不成在边关立起旗号,就能令柔然不敢来犯?”

李善大笑,连忙致歉道:“哦,忘了还有这事啊,无关紧要,北卫是一个只讲究本事,不在乎外貌之地,男人嘛,尤其是我们这些粗鄙武夫,一张漂亮的脸蛋能迷死人,也是好的。”

“没有将军肚哪像将军?”

“我就不像,很不像大将军的例外。”

姓“诸葛”的胖汉子懒得与他争辩,向后一靠,继续瘫倒在靠背上闭目,这乌烟瘴气的,眼睛进沙子。

李善侧头俯视着他,李亘格格不入,他们相谈融洽,根本插不上话,而且还被其他们数落自己孤陋寡闻。少见多怪就少见多怪吧,你们唱得哪一出?

李善继续道:“你常年在沙场亲临,十四岁就跟随本候走南闯北,以力取胜,若没有足够体力支撑,一场鏖战变成持久战,别说熬到最后关头,就是几个时辰不容懈怠与分心,累也累死了,那还有与敌大战半天乃至几天几夜的气力?你壮得跟牛似的,断不可以貌取人,本候是最清楚的。”

这位姓诸葛的胖汉子,难不成就是“北卫十三太保”之首的一彪——诸葛彪?

在北卫军伍之中,无论上至将帅,下至士卒,均知他的大名,甚至大未朝廷上下也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柔然、南梁军阵,闻此名无不胆寒的存在。

李亘做梦都没想到这位勋绩卓著,百战百胜的名将,竟是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胖子?

传闻他可是器宇轩昂,威风凛凛的模样,难道世间英雄那无可挑剔、津津乐道的俊彦形象也无非是为契合其英雄气概而一厢情愿的臆想而已?

此人有“小兽王”著称,甚至在天下年轻武将之中也是翘楚般的存在。

当然优劣好坏,名声在外,人浮于事,难免有推崇,也有诋毁,有颂扬,也有贬低,自有人评说。

他体态如猪,倒与人尽皆知的诨号很是贴合,尤其是脑满肠肥、臃肿不堪的体型,不敢说胜似,还有几分活灵活现。

有他在的战场,其他齐名功勋武将就黯淡无光,“贪猪”大名由此一传十,十传百,在世间流传开来。

瞧他那对军阵之外,尤其是不经他指挥的战场显得漠不关心,神态慵懒,没有架子,也不显山露水,仿佛一心放在如何对敌大事上,李善差命他来操练朔月关演武一事,不是很乐意,更没表现出凸显个人才干,或许其他武将恨不得能借此加官进爵,他显得不屑,无疑是大材小用。

毕竟他已积攒了数不清的军功,军衔官职仅次于李善之下,官居正三品龙骧将军,兼任平西将军,在北卫军政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在大未朝廷那边无不向世人传递出一个既定讯号,有望接任下一任北卫军政实权,不是他贪功,的确他在北卫最具备这份实力。

当年公主庙一役,以三万兵马对阵大楚刘闼亲率八万大军,虽说当年北汉朝政已腐朽不堪,内宦弄权,皇帝不理朝政,导致内务空虚,刘闼作为刘勰胞弟,北汉亲王,手握一支禁军,不为当时朝政腐败影响,一心想保住刘氏基业与江山,邀集禁军与同为柱国杜德合军一处,于轩辕台公主庙处会战。

那一战,尤为艰辛,李善分兵四处,除了要对北汉用兵之外,同时还被雄楚、西蜀合围,要颠覆乱世,逐个击破当然是上上之策,但一支义军凸起,各国不由为求自安,欲图在未成气候之初将其扑灭,以免危及国本。

时任先锋的诸葛彪当年或许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亲率三万人,对敌八万之众,无论兵力强弱已然毫无胜算,北汉旨在此举断绝这帮草莽妄图扭转乾坤的痴人说梦,但诸葛彪已至绝境,毫无退路,他不敢奢望李善与其他起事手足们能先于自己一军打胜其他各国大军后驰援,既已置之死地,唯有死战坚持,哪怕坚持到援军赶到,尽量不被北汉刘闼、杜德联军很快杀尽。

诸葛彪上马掠阵,亲力亲为,既为先锋,岂有远远躲于阵后,坐收渔利的说法,那时他才不过名不见经传的先锋而已,就连李善起事,一步一步收揽义士与同道中人,三年下来才不过兵马五万余,与北汉对阵已占全军大半,说不定李善与其他各部兵马所遇大敌,不会比这边更轻松。

唯有中流击水,破釜沉舟,一往无前,退既是全军覆没,诸葛彪亲自披挂上阵,与北汉大军战在一起……

这一战无比惨烈,没有城关险要作为屏障,没有补给后援,没有友邻佯攻合击,甚至连能否战胜对方亦无可知,他唯有死战,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挺到最后,不敢奢望攻打变为防守,既然箭已离弦,要么战死沙场,要么逆转战局,也不知鏖战了几天几夜,打得昏天黑地,从清晨战至日上三竿,汗沁衣襟,血染河山;从日升到月落,尸骸遍地,血流成河,起初谁也不敢在战场上计较阵亡兵马多寡,皆抱着不杀绝对方目的誓不罢休。

诸葛彪骑在战马上,挥舞刀枪不知疲惫,累得精疲力尽亦不敢停下歇息片刻,手脚酸痛,杀至酣畅时,忘却身上刀伤箭创之痛,忘却了精疲力尽之苦,甚至就连喘息之余,五脏六腑都不免阵阵刺痛,看着身边麾下兵卒,敌军将士一个接一个续上扑上,又一个个地倒地气绝,他断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枪矛,见马就刺,逢人便砍,杀至尽兴时双眼红赤,犹如一头浴血的猛兽。

因为他很清楚,一旦自己有须臾间的疏忽,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他,双目爆射出凶戾,恍如一头嗜血,只凭喜好与求生时的欲望支撑着他,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求生欲极甚,在战乱间,将闵行斩于马下,刘闼自负王室宗亲,平素里为人高傲,后方空虚,加上八万精锐未能战胜诸葛彪三万兵马,引为奇耻大辱,当即刎颈明其志。

当北汉大军皆闻主将阵亡,整个战场局势一下成一边倒的态势,北汉大军剩下的兵马四散溃逃,人踩人,马踏人,往往遭遇这种大战,伤亡人数绝不是在双方战场上比拼消耗,而是在一方兵败如山倒的相互踩踏之中最为惨烈,一旦士气溃败,其麾下兵士成为一个个无头苍蝇,失去了主心骨与明确方向,阵型乱成一团,伤者不计其数,恨不得溃散而逃,祈求尽早脱离战场时,跑得慢的,只有任人屠杀的份,而这样的惨剧,往往死伤是正式沙场交锋上的好多倍。失去了阵型的支撑,首尾不能兼顾,自己人反而成为阻扰逃出生天的绊脚石,这种逃命无疑是自取灭亡。

而那一战,足足打了三天两夜,诸葛彪最终以死伤近半的惨重代价换取了北汉大军溃败,也从此奠定了他在北卫军中的勋绩卓著、能征善战、当之无愧第一人。

若没有足够体力支撑,或许他早就饮恨沙场。

所以挺着将军肚的,往往才是最不容忽视的存在。

沙场可不是单看长相而定胜负的地方,是需要实打实战功勋绩。

长相越凶悍,才能足够形成威慑,什么器宇轩昂、丰神俊逸、文质彬彬诸如此类的赞美,在残酷战场统统不实用。

李亘见识过沙场的惨烈,也亲身经历过兵戈交战,很清楚拼杀士卒们,皆是以命换命,若没有过人体力支撑对阵一碰面第一个阵亡。

为何诸葛彪能稳坐北卫军阵第一人,单以战事推演,无论是熊能,还是班虎,就连胡不归这些以武力见长,不可世出的良将终其原因是他们这种人只凭上下同心,杀伐果决,甚至还有点过人武力,但相比诸葛彪这种真正的将门虎子出生,除了他们有之长,亦有他们不及之处,勇毅果决之外,头脑灵活,无论大小战事皆能决胜,使其无人能在北卫撼动其地位。

试问谁人能在沙场上不知疲倦,忘却生死地挥舞兵戈鏖战不休三天两夜?

只怕半日已是力大无穷之人极限。

至于这些年,中原渐定,天下卜定,战事由各国争霸转向边关防务,随着北卫这些年以泼天军功奠定天下二分局面,李善在军中地位水涨船高,其跟随出生入死的心腹们也渐次登高诸葛彪再也不用透支体力投入每一场苦战,他坐上了征西将军职位,坐镇后方指点江山,论勇武过人,万军辟易依旧保持,就是身形愈发走样,变为了一位挺着大腹便便的实权嫡系将军。

李善不敢说对其委以重任,但有他亲力亲为,必定很放心,这种放心才让他有足够实力与天下争雄。

诸葛彪可不是光有武力,他脑子也极其好使,许多棘手的大事,他当面不言喻张扬,背后偷偷地瞒着李善,不令整个北卫背负恶名、骂名,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尤其干净利落,绝不会令世人怀疑到北卫。

李善在他面前显得尤其卑躬屈膝,或许这也是他乐见其成的喜好,见到谁都先服软,表现很卑微,一旦触及他的反骨,恐怕就是为时已晚。

以他的话说,给足他人面子,也就是给自己最大的面子,如若不然,那休怪他不给面子。

李善是个毁誉参半,亦正亦邪之人,大未出了名的混不吝,被他盯上或是有过节的朝廷勋贵们,只有两个下场,不是你死就是一起死,绝不会有第三个可能。

李亘打心底厌烦他这种两面三刀的圆滑市侩,善恶喜好就不能但凭自己好恶?对于不接受的人和事,当面拒绝不就好了,何必弄得彼此心里膈应得慌,还要当面逢场作戏,心地有八百个心眼相互猜忌?

李善很少背手,摆出他高高在上的姿态,至少在北卫军伍中很难看到。他俯身弯腰,凑近诸葛彪耳畔,舔着脸挤眉弄眼,轻声细语地问道:“老大啊,你这比我还像一军之将,义父我还不是想你多活动活动筋骨,免得背地里有人诟病……”

诸葛彪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义父清楚他的为人,何必委曲求全讨好世人,那还有活路?

李善又变了一下说话口吻,肯定地道:“当然我们的老大为人那是没的说,谁要是背后乱嚼舌根传到本候耳朵里,定绞烂他的舌头,你为北卫做了多少,世人不知道,本候可是一件一件都记得很清楚,不过你是知道的,北卫嘛,不光只有眼前的晴朗,还有人后的是非,义父也是出于真心奉劝……当然,你也大可以当义父在耳边聒噪、放屁,继续保持我行我素亦可,谁要是说你半个不是,都由义父来替你收场,毕竟前二十年你为义父,为北卫出生入死,这之后嘛,不敢保证你衣食无忧,定要你安稳一生。”

诸葛彪有些不乐意了,如此拐弯抹角,不还是有人背着他指摘不是嘛?很明显,权位越重,影响越大,计较越多,一点小小的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就连跟自己毫无相干的过失也会被牵连祸及,毕竟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个道理很直白。

“义父,北卫您在,我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只为北卫这条陷入风雨飘摇的破船上所有人,皆可以安然靠岸。以至于表现很不上心,不争不辩,不推不拒,做个闲散挺好的。”

李善定了定神,脸色沉凝地肃然起来,问道:“哪若是我不在了,又当如何?”

诸葛彪终于测过脸,惊疑、犹豫、思酌再三,沉吟半响后,默不作声,他不知道,遇事不决,可问本心?

本心是何?

是他骨子里睥睨群豪,放眼四顾,天下芸芸众生,有很多不及他之优长,却也很清楚自己不及他人之短,但终归看习惯、尽量去接受,试着恬淡即可,凡事太计较,反累其身,心境蒙尘,那才是最跟自己过意不去的。

李善睁只眼闭只眼,或许跟以往态度一样,当作什么事没发生,随着年月增长流逝,有些事终不能不了了之。

他踱步朝前,一手拖着战刀,发出搁楞直响,仿佛在各自心坎上叩心一问,问本心亦是如何?问本念是否还如当初无旁骛?问他所为还能否经得起推敲?甚至还能否不忘本心地继续为北卫忠贞?

李善没底,他亦毋须再追问下去,有些事抛出一块砖,不一定非要引出一块玉来,何必吃饱了就打厨子,砸锅摔碗,掀桌卸磨?事不能做得太绝。

与人生路,就是给自己留退路。

李善很聪明,那些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猥崽狼狈都是装给他人看的,他正经起来,整个气场截然不同,甚至比朔月关烟尘漫天,掩盖日月光辉还要可怕。

天地黯淡昏暗无妨,就怕心境蒙尘,那才是最为可怕的。

诸葛彪看着他伟岸的背影,迟迟没有搭话,他不知说什么,这条命是义父给的,如说诸葛彪再报恩,半点不假,或许唯有真正的万兽之王慑服群兽,李善就是诸葛彪在世间唯一压胜之人。

他屁股跟那张结实的椅子完全生在了一起,即使这样仍不舍离开座位,不是太舒服,而是他此刻做什么动作完全多余,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坐在原位,彼此叩心问答。

李亘还不懂这一老一少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他心地淳善质朴,不喜猜忌世间过多的猜忌,还有这些弯弯绕绕地心机城府,但在二人之间散发出气场,完全感觉得到,几乎压抑得人无法喘息。

李善北卫军政大权实打实的第一人,无人能及。

诸葛彪战功显赫,年轻一代中,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一个是军中虎王,一个则是虎生三子,必出一彪的翘楚,两者一碰面,天下无人。

李善单手将战刀抽出刀鞘,握在手中仔细掂量,随着身前战马奔腾,军阵齐列,瞬间翻滚尘土落在了明晃晃地刀身上,他端详了片刻,仿佛光亮渐渐变得黯淡,失去了光辉。

故弄玄虚什么,不仅李亘心里犯起嘀咕,就连诸葛彪恨不得义父明示,彼此心里清楚各自想法,但皆是藏藏掖掖,一个暗揣,一个静候,很没意思。

李亘觉得李善不就是让诸葛彪稍微勤奋一些,多为北卫分担一些,他有退居二线之心;认为诸葛彪呢,反正北卫边关还算稳定,柔然兵马想攻破城池,侵占南境绝不那么轻松,以往数十年里,风尘仆仆,辛苦恣睢,有间隙安宁太平可享,何必还那么拼死拼活?

还有就是嫌弃诸葛彪不拘绳检,身形走样,愈发没有气度与威仪,跟当年那百战犹胜、能征善战的可塑良才相距甚远,要他勤加克制拘束,重拾当年雄心壮志。

这些不可言喻的隐晦,岂是李亘这等初出茅庐之人能想到的。

李善曲臂平举着战刀,轻轻地吹了吹刀身上的灰尘,依旧光华不及藏在刀鞘时明亮,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道:“演武何时开始?军威有无增长还是有待提高?北卫将士可不只会沙场冲锋陷阵的莽夫,还要注重名声,为民立命才行。否则跟强盗有何区别?”

诸葛彪抬起左手,以拇指与食指捏了捏眉心处,有些头疼,在义父眼里,即使再完美,或许始终不尽人意吧?长者对晚辈总是要求严苛,如治军不严,北卫也不会有今日成就与辉煌。

“随时可以检阅,任其抽察,有何不足之处,还望义父不吝拨乱反正。”

“很有信心嘛?老大做事依旧稳健,若是本候若是让白马军骑与你龙珠军骑演示一遍,你觉得哪方胜算大些?”

诸葛彪倒没有大言不惭地夸耀自己麾下骑军如何战无不胜,很诚恳地反问道:“义父此番演武,不,确切说是历年演武本意,不在两支不同军骑相互争长短高下,而是彼此采长补短,相互增进战力,不断完善战术、战阵日趋完善?杀一人以为凶,杀十人乃为寇,杀百人是为枭,杀万人者才是雄中雄。”

李善继续盯着手中宝刀,没有转过头的意思,仿佛刀上的灰尘布满,隐隐有什么特殊的图案,习惯了沙场上的将士,又哪个会觉得刀与马厌烦?

“本候从未说过,但如此浅显的道理,你还是深得我心也。可惜其他统领们却觉得跟你刚才口吻与意思一样,甚为不解,为何大费周章、劳民伤财历年演武,除了振作士气外仿佛一无是处,还不如将所有心思都用到沙场求胜上,彻底击垮北边胡虏,以求万事安宁。”

李善道:“可惜愿望总与现实相距何止天远地远,想到,做到,实现,每一步难比登天,总不能望而却步吧?该想想,该做做,该涓滴养成还是滴水穿石,无疑一个不可已,那就是想都不敢想,更距离实现何止登天?北卫如想形同一人,外力所阻,内部腐朽,强敌环伺,朝堂局限,很多很多看得见,看不见的阻碍,有人愿意天雨伸以援手为其撑伞,有人冒雨赶路,而有人恨不得溅你一身泥泞,更有甚者,巴不得我等为其撑伞淌水,坐享其成;这些无外乎还算常人所为,但觉得这样做仿佛阻扰了有人前行之路,将你摔入泥泞里,恨不得再狠狠踩上几脚,还觉得这样以人身躯铺就之路坎坷不平,人心啊,总是那么深究。前景坎坷在所难免,我北卫不能以他人言语不敬,一部分阻碍,就变得邯郸学步起来。这是不对的,就是自己的手脚也有麻木时候,牙齿与舌头还不时打架,三十余万军骑欲求练就随心所欲,难上加难,但我等不能因遇有困难就止步不前,那还是北卫所为?”

“义父教训得是,彪素来任劳任怨,所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光有远近,映照阴影,我等不惜死,奋身戎马,既是为万家灯火,若是太接近灯火,却不免以身遮挡光明,成为灯下黑者,彪有愧于心。”

李善扬刀半空,以证心志,并未当着诸葛彪与李亘,继续面朝校场昭告在场所有兵士说道:“北卫自岿然屹立于这穷苦西北那一天起,不敢说所做每件事皆是替天行道,守一方百姓安宁,唯求寸土不失乃是军伍本职所在,至于万家灯火谁不期盼?有李善在北卫一日,绝不允许军中任何人距离大道背驰。诸葛彪,你本事日益增进,难免野心也会随着滋长,但立身处世,义父只给你掏心窝子讲这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至于说教,尽得本候真传,无疑复赘,你记得住也好,记不住也罢,北卫哪怕被大未朝廷怀疑,以任何罪名遣散、下狱、被迫以谋逆枉杀罪名屠尽,绝不允许任何人有反逆之心,图谋不轨之徒,北卫将士做守护的是人心项背,刀刃向外。”

诸葛彪不为所动,北卫大将军就是主心骨,自己官衔再大,职位再高,军伍中的威望仅次于李善,他也不敢暗地里行不轨之事,虽说当年李善与诸葛彪其父一起举事之初,其父不幸战死沙场,诸葛彪沦为了孤苦无依之人,弱冠之年就跟随李善南征北战,跟随他在沙场学杀敌求胜之能,二十年戎马生涯,尽得他衣钵真传,曾传闻他有望成为北卫军伍中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存在,难免会心存二心,不甘于北卫这弹丸之地,欲图另谋高就。

诸葛彪有这个实力,但李善此刻的提点,他心底有点欲望火苗也会尽数扑灭,何况他并未有此野心,义父的紧紧腰带也是好的,毕竟这些年太散漫惯了,只涨肚子与脾气没涨本事,也是很不好的。

李亘看了看诸葛彪,他脸色平静,沉默寡言,谁会想到北卫年轻将帅之中第一人,军伍中如狼似虎的大人物,在李善这位杀人魔面前,竟然也会乖巧得像只小猫一样,难道这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李善不等诸葛彪这位年轻一辈中的年轻翘楚答复,他将战刀收回刀鞘,站在点将台边处,双手杵地,宛如一具顶天立地的战神。

“列阵!”

声震校场。

随着四面八方吹角响起,振奋士气,大振人心,瞬间在场紧锣密鼓、来往校场的骑阵当即静止不动。

哨塔上闻号而动,不由又提足精神,直立挺站高处,几乎一起转身面朝校场之内,犹如一尊尊雕塑,气态雍容。

没有领军之首的统领指挥,校场上奔走来回的骑卒们重新阵列整个校场两侧,严阵以待,只待点将台上的总指挥发号施令,尽展各营雄风。

李善亲自指挥,诸葛彪作为操练云集于此的统领,倒像是置身事外之人。

大将军检阅,诸葛彪如临大考。

此刻诸葛彪再也不敢养尊处优地坐在那张椅子上,而是站立起身,此时此刻如此堂而皇之,倒是对自己与众将士近三月艰辛的轻视,更是对素来崇武的北卫军士一种侮辱。

他挺胸腆肚站于李善身旁,尽显魁梧壮硕,跟他那副大腹便便之貌半点不合,高大威武,无不透着军威。

李亘情不自禁地也站立在左侧,为了避免自己跟此时的气氛融合,尤其是自己也曾在军伍,贴合此刻的阵势,也不由挺直腰杆,哪怕他不及诸葛彪身材高大,但依旧气势不能输,直挺挺地注视着此刻正静候一声令下,闻令而动的骑阵,在此刻每个骑卒脸上的神色几乎都是一模一样,持沉稳重,冷颜峻色,整齐地排列成一排排,前列与后列相距不过三尺距离,每位座下战马也仿佛在无令之时停止了一切细微动作。

作为将士们是人,在军阵之中,一静一动皆闻令而行,可战马不同,想练就人马合一,跟人一样温驯听话,绝非朝夕之功,需要日以继日地磨合驯服,他们的军威无可挑剔,仿佛时间静止在此刻,变作了一具具活灵活现的兵佣,光感受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心灵无不受到震撼。

战马就连一声响鼻,俯首曲颈,微微摆头,前提摩挲地面,这些好动的轻微动作没有,前排将后排挡住,也不见坐在上面的将士身上有轻微晃动之感,无论在阵列任何方位,前后左右,皆是一模一样。

战马如虎,骑卒似龙,即使在弥漫烟尘之下丝毫不受其影响,个个双目中爆射出炯炯有神,摄人的精光,他们静静地直视前方,即使对面空无一人,眼中仍透着杀气,随时待令而动,哪怕战至最后,也不忘作为北卫军伍的本分,时刻保持着挺立如松的气势。

这和李亘在历经十年沙场厮杀来说,日经月累地刻在了骨子里的东西,即使敌人数倍于己,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仍透着死战不退的骨气,这是作为北卫将士的荣耀,绝不会成为溃散逃离沙场懦夫。

因为他们每位心里都很清楚,一场不起眼战事的胜负,往往决定着整个北卫战局走势,北卫地处夹缝之间,一处小战场的退避,就会延误相邻几处甚至更多城池兵力战力牵扯,犹如决堤洪流,一旦堵不住一处缺口,就会泛滥成灾,祸及牵连更多。

北卫骑阵之中无不强行将这种意志潜移默化地传到至上至将帅,下至兵卒身上,为的就是众志成城,还有天下黎民万家灯火。

练兵,练得是士气。

演武。检阅的是军威。

自古这两件事情,看似最稀松平常,往往才是沙场上制胜关键,绝不是单靠兵多将广堆积,穷兵黩武就足可以真正所向披靡。

李善之所以要大费周章,惹得北卫军伍上下天怒人怨,阵前奔忙乎,除了吃力不讨好,还会令更多同为大未军伍同僚们眼红,既累一世英名,还苦了众多甘愿沙场赴死,大好男儿性命,可李善偏宁愿背负曲解、骂名、暴戾,也要将军纪、阵列摆在师出有名之后,越要在看似不起眼的细微之处下苦功。

上马杀敌,只要是个有手有脚的汉子都能做到。

若想做到常胜,唯有不停地训练。

呼声喊得震天响,不如实处下功夫。

李善不做那种整日阵前阵后大言炎炎地宣誓一番,也不屑以重金要职悬以犒赏,让一穷二白北卫男儿们跟着自己空做春秋大梦,他素来达者济兼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告诫奉劝自己。做再多的样子,无非假大空而已,倒不如水磨工夫,涓滴细流地刻入每个人骨子里。

没有号令,没有指挥,甚至不需要什么阵前训示,他要的是能征善战,泯不畏死的忠竭将士,生前毋需贪图太多,追名逐利,死后必定自有后人留有评说,好坏优劣,功过是非,计较那么多反而就不纯粹。

诸葛彪只是临时抽调于此,训练这群足够呈现北卫军威的教习,这种事原本有人做的,不过那人已经老了,心力、劲头、志趣……等等大不如以前,但凡终年不分昼夜在军伍中人,寿命相较于寻常人较短,甚至在透支性命激发着他们的一切,将军总在阵前亡,士卒死沙场的下场过于残忍,北卫已至风口浪尖,他们不做,苦的还是自己。

北卫还不至于将每位忠竭将士苦其一生都压榨干净,大未朝廷却恨不得将整个北卫三十二万将士悉数作为弃子,大叫人寒心,李善却还在竭尽心力地去查漏补缺,北卫那些沙场老卒也都在拼命死撑,万众一心的景象兴许不再是一群白首穷经之徒的痴心妄想。

李善感怀至深,但凡每一个为北卫竭尽所有的功臣,且不论作为,他致死难忘,绝不辜负每一位真心实意为北卫默默做事之人。

历年校场演武,不再是固化由某一位,或是某支专门负责队伍负责,采用推陈出新的办法,由北卫战功最为显赫,将士中脱颖而出的十三人轮番担任。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这个法子有好,亦有坏,凡事皆有两面。

一人担任了近二十年的训练士气的苦差,还要上阵杀敌,太耗心力外,更费性命,训练兵卒士气这种事,讲究细心、细致、细腻,可不像沙场大显神威,功绩好处最显眼,甚至还有些往事不堪回首后的嗤之以鼻。

但绝对是一件磨砺心性,内外兼修的好事。

柴老米实在是太累了,他为北卫几乎付出了一切,是李善感念他这一生为北卫所做功绩贡献,让其像他一样的老将老卒们卸卸担子,该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之人主动承担,毕竟北卫早晚是他们的。

PS: 战马如虎,骑卒似龙,即使在弥漫烟尘之下丝毫不受其影响,个个双目中爆射出炯炯有神,摄人的精光,他们静静地直视前方,即使对面空无一人,眼中仍透着杀气,随时待令而动,哪怕战至最后,也不忘作为北卫军伍的本分,时刻保持着挺立如松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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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 北卫兵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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