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洒然大笑,面对元岱的反问与疑虑,似乎早有对策,一位驰骋疆场多年的武将,怎会甘于认命,否则这些年来的蛰伏隐忍,蓄籍天下大计岂不是徒然?也不怕把话说开了,给在场所有人交底,哪怕这其中有人会是大未忠贞不二跟随者,李善毫不畏惧,早拿出了“将军百战死,壮士不复还”的决心,朗声道:“对啊,这些年北卫与我,既要面对来自朝廷上的明枪暗箭,还要顶住柔然一次次越境南下,北卫这杆旗帜可以断折,决不可以倒下,甚至北卫男儿前赴后继,可以壮烈一代又一代,但决不可做那自毁长城,后世子孙蒙羞耻辱之事,风雨不动安如山,任他雨打风吹去。北卫只要本候在,就绝不允许有倒戈之举,至少挺也要挺至我们这群老人皆死绝为止。”
元岱不懂,李善到底是忠于大未,还是包藏祸心,她也看不透他,即使他在自己这位皇室宗亲面前表现一直很窝囊,更多时候没有一点男子气概,当着自己的面也根本不像是一位手握边关数万将士,大权在握的威武大将军,但他所做的每件事,无人不觉有愧。
元媛对李善的了解也只在皇宫家宴,私下与父皇接触时,至于朝廷上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世人有千面,但无一而俱,或许那个恶名昭彰是他,那个恭忠体国也是他,就连那个一点不像权柄豪阀,更像是一个精明过家的老练市侩亦是他,千人一面才是经世济国之君最失败的地方,但一人千面又不由觉得令人危险。
今日他的每句话无不令人感到这位手握重兵的武夫,是何其凶险,无论胸襟还是见识,无论头脑还是气度,无不令人望而生畏。
众人还在回味其中细节时,一张精瘦讨厌的面目出现在厅堂之内,一张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几乎跟起平常见到李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元媛公主以及身后随行中,大未皇帝元泰身边总管内侍唐福禄,大理寺正卿韩立法,就连内城侍卫高手侯杰、边城等人都对此人印象极其深刻,有着“狻猊”著称,以北卫“忠犬”闻世者,十三太保中的六位——苟新。
这人一副人畜无害笑容,实则所作所为无不令人触目惊心,尤其是他以恶毒见长,专为李善解决一些棘手不便出面的疑难。
苟新一进来看了看厅堂内众人,很会察言观色,对着义父李善恭敬抱拳行礼,欲言又止,似乎生怕有什么事不便当着众人禀告。
李善似乎身上有痼疾旧伤在身,站立许久,有些吃不消,苟新见势,赶紧上前搀扶住,生怕义父身体不适,找了靠近厅门处就近的椅子坐下。
李善没有介意,甚至连声责怪也没有。在苟新心目中,义父在他心目中地位远比皇帝还要亲近。
“有什么事当说无妨,本候所言之事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更非什么宫廷隐晦,迟早会天下皆知。”
苟新这才眯着眼,应诺一句,然后挺直腰杆如实禀告,也不忌讳公主、义母在,说道:“大公子已被属下请回来了,至于小侯爷与四皇子殿下……”
李善没有看他,坐在椅子上,将左腿耷拉在右腿膝盖上,没有一点将军的威严与气度,毕竟这是在家中,在自家还要装出一副生人勿近,高高在上?那就太令人感觉生疏,在家里不就是讲究舒服自在,若是还看旁人脸色,那就是自己不痛快了。翘起二郎腿的他,双手轻握成拳,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地敲打着左小腿以及膝盖,都是积年累月马背上征战落下的老毛病了,药石名医亦无法根治,唯有稍微空闲时候适当捶揉方能得以缓解,常年在沙场上劳碌之人,没战死沙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相比身体落下了痼疾,尤其是上了年岁尤为明显,若不是他这些沙场老卒拼死拼活,这个世道或许会更糟,一面舒缓疼痛,心底似乎一块巨石终也落下,舒了口气道:“嗯,晓得了,回来正好,这些时日好好看住了,胡不归那里……”
“老五那里我去说便是,只是……”苟新立马心领神会,却又想到了什么来,口齿不清,吞吞吐吐,一点不像往日。
李善停住手上的动作,转首瞪了他一眼,对于一向精明的六狗儿,没谁比自己这个义父看懂他,屁股一撅就知道拉什么屎,放什么屁,此厮精明都用在了溜须拍马,不务正业上,有其他位高权重在,他就不会做事,说话了?没有出息。不由立即板起脸对其训斥起来,“还有什么事?大公子待不住还是你看不住?白费了我一手挺拔你成为‘侯军’‘背隗军’主事等军中诸多要职,若是连个活生生的人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要你作甚?再说了,小侯爷与四皇子那边自有人去操心,轮不到你过问,就放任他们玩闹,玩腻了自然知晓回来。”
元岱作为义母对这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义子很是不喜欢,但也讨厌不起来,毕竟“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能人人如己,自然也不必事事遂他人心,但苟新却就是这种事事时时处处皆能替人着想,考虑周全,顾及待人接物方面更是面面俱到之人,毕竟世间千人千面能像她这般有着显赫家世背景之人不过寥寥可数,自然不会计较他人感受,舔着脸去巴结讨好他人,然而身边也断不可缺为人处事总能令你高兴或满意的奴才。
苟新精明强干,可不像看到那样跟在权贵,随时瞻前马后那些奴颜婢膝之人,光靠舌灿莲花,没有什么真本事的绣花枕头。
北卫军伍中藏龙卧虎,若是没有一技之长,还真不一定能做到他如今的位置。
更何况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个道理,用在苟新身上最为合适。
此人要俊秀的面貌没有,李善善杀伐,身边不希望德不配位的庸能之辈,再说他经世为人还算尚可,亦无什么特殊的嗜好,也就好酒而已,至于什么美妾丫鬟之类的,有如此强势的长公主把持院墙,他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一大把年纪了,也就断了这些念头,不如专心一致地将边关防务做好,就够了。
至于苟新为何会得到赏识重用,李善自然是看重了整个北卫军伍良将众多之中,没有的特性。
苟新即使当条“狗”,那也是最为忠心的唯一,北卫十三太保之中,或多或少,或表露或隐匿,对北卫如今存有怨言者不在少数,甚至觉得北卫如今声势浩巨,完全不用卑躬屈膝,这些年来,军中上上下下暗结珠胎者也有所抬头,唯独苟新却誓死效忠于他一人。
更何况苟新并非只凭溜须拍马才升至“十三太保”之列,他具备文武全才,看着高瘦弱不禁风,那可是实打实的功勋武将出生,传闻他写了一首好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真有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意思,至于为何不执掌北卫麾下十二营,上阵杀敌,还是因李善日理万机,年岁已高,再也不像当年那样能将所有心思与精力都放在用兵一事之上,如今他位高权重,担任整个大未西边门户,执掌着天下安宁,既要应对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更要应付勾心斗角的权争,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即使一日有十二个时辰,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身边自然要得力放心之人来分担分担。
苟新此人不坏,世人对其的恶语传闻,也是完全由他这位大将军授意,让世人看到的假象,这也算是一种自保。
李善身边从不缺能人义士,但真心效命服从,不问缘由还能做到滴水不漏,唯有苟新,试问这种人谁能不喜欢?
还记得在当年千里驰援救主于危难的壮举,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将一国君主及其后宫奴婢杀得一干二净,落得一个天下臭名昭著的印象,北卫见不得光的事都是他一人做的,才落得恶名远扬,仅次于他这个“活阎王”。
至于李善为何会重用这么一个人,论军中美名大不如“贪猪”“猛虎”一流,论文采智谋甚至不及“白马”“书生”,他有的就是善于揣测主子心意,穷极心智地讨李善还有那些朝中权柄之人欢心。
李善看重他身上忠犬习性,唯有这种人才能在当今朝堂上左右逢源,甚得他们欢心,不会树敌更多,北卫远交近攻,绝非刚愎自用,该拉拢可用之人投其所好,铲除不利的异己,该述衷肠时尽管表现,该强硬展现霸道时绝不手软,苟新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挨骂居然脸不红,既然是义父身边最忠实的狗奴才,哪有嫌弃家富家贫的道理,若是这样反复,李善早都换人了,李善一生最值得吹嘘之事,不是当年平定战国诸雄争霸,而是善于因人而异,量才而用。苟新之所以在其他太保中不受待见,但在处理棘手隐晦之事上甚得欢心,或许这就是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小鸡尿尿,各有各的道。
元岱就知道李善还是偏心他最愧疚一生的长子,那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种,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善还念念不忘,若不是自己扶持,这位天下敬畏的大将军能有今日?那贱人已故近三十年,在李善心目中的地位透过李亘表现出来,让这位“安国夫人”怎能不嫉恨?她出生显赫,当然打心底看不上这些出生低贱的泥腿子,李亘论才识远没有自己亲生抚养教诲的李智,论聪明十个也难及李智一根手指头,就拿品行、德才、家世、权位……更是不够看,即使那贱人的遗孤野种,在沙场受李善暗中扶持保护,十年辛苦辗转不也还是一个五品不大不小的军职,若没有李善在背后为其撑腰,说不定尸骨生寒,还用得着现今跟这种人膈应自己?
今晚若不是有皇侄女在,定会给李善难堪不可,妇人一心都扑在男人身上,老的靠不住,那至少也要依靠小的,母凭子贵,在皇族,在权贵这些显赫家世之中尤为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着元媛之面,多少给自己留点颜面,不予计较,免得向他人展现这些年所受不公与委屈,会隐忍,这是作为大未长公主几十年学到的心境,换作一般富绅豪吏之家主妇,不是忍气吞声,就是闹得整个家鸡飞狗跳,在自己娘家人面前,既给李善留有尊严,同时也是展现作为世家风范,这个年纪该有相夫教子的贤良淑德,更有大家闺秀不能及的气量大度。至于世人相传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不介怀,更不在意。
接过李善的话,令苟新放心地安慰道:“六狗儿就别担心你义弟,他是成家之人,整日还这么不着家,偶尔放纵自流尚可,若是长此以往,定会影响将军府家风和每个人名节,笑话不能拿到外面人说,更不能让外人指着我们鼻子嘲笑,他不嫌丢人现眼,我这个没出息的老子还要老脸。你差人去通报一声,我就在尚德房等着他,皇侄这里,说公主也担心哥哥即可。”
苟新听了这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义父,又对义母不敢失礼,他善于变通,更懂得察颜辩色,义母字字句句意思都在心里逐字逐句咀嚼,既然放话出来他照办就是,至于李致会不会给自己难堪,苟新自有办法应付。赶紧应诺地道:“义母放心,我定会好好地劝导义弟,让他尽早归家。免得大家担心。”
李善背对元岱等人,他也不便说什么,心里其实一阵激灵,世子的放荡不羁定会令元岱将这口气迁怒于己身,何况对待长子与次子的态度,多少令元岱有些话不便当即表现出来,但心底一定是醋意横生,他这个北卫军政第一人,还能咋办?自然还是一个“忍”字,面对当前形势,李亘哪里懂得他这个人父的良苦用心?
朝苟新轻轻地反手背作了一个“快去”的手势,在这个家,有元岱在,他这个大将军无疑就是一个摆设,但在众多武将功勋面前,他依旧是他们最敬仰的大将军。
苟新恨不得快些离开才是,义母说话语气越是平淡,就越是紧急,如不能遂她愿,即使义父说情也是徒然,还记得有几次不长眼色,正巧撞见二人在为两位人子之事争执,他冒冒失失地冲到屋内,禀告边境告急,不料这位一向在家一言蔽之的义母,将所有火气都撒在了在场之人身上,不问缘由,不顾事态轻重缓急,只图她能舒心顺气,让李善跪在门外,连同苟新一起,还饱受了几乎整整两个时辰的口沫横飞,简直比教训自家顽皮的孩子还要严厉,愈是不说话,看着李善软弱无能就更加气恼,朝他摔杯砸碗,什么顺手就抓取来朝他丢掷一通,砸得头破血流,毫无半点尊严,就连苟新也无端受累。
苟新遭逢几次,也没有半句怨言,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未曾有过的家人味道,若说他天生一副善揣人意,甚得人心,都是在和义父一起受骂挨训中学到的。
苟新赶紧溜之大吉,有义父义母在,或许不亚于任何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可比沙场上凶险万分。
李善支走苟新后,就等李亘被带回来,他心知时机未熟不能让他与夫人在一起,不然这对活冤家谁也不甘示弱,谁也不容忍对方,见面如仇般,那还有半点心平气和,任何事都会由小变大,让李善很头大。
恐怕也只有今晚,这种千载难逢的时机,夫人或许容忍李亘出现在她面前,还能心平气和地相助自己去劝导他,当着真正“二娘”之责。
毕竟在自家皇族血脉侄女面前,有些事她很大度,懂分寸,知主次,有进退,虽说李善利用了不谙世事的元媛,却是真的刻不容缓,北卫既是李善的北卫,更是她元岱的夫家。
李善很少有这么硬气正直一回,这二十多年来在家,尤其是当着元岱之面就没有这么腰杆硬过,或许在之前征战沙场时,有那种万军辟易、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但之后有了家室,与元氏皇族中人结合后,似乎那股英雄气也一去不返,可今日竟未想到,还能有这么一次,还以为从今以后都不会有了。
过多的解释似乎都是在掩饰,包藏任何不轨意图与私心,倒不如等到今晚真正主角出现,再由自己出面一一呈现清楚不迟,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在元岱心目中,李善顾此失彼,他只想证明,无论是原配夫人还是皇室妾妻,素来一碗水端平。
李亘被带回来了,阔别很久,几乎记不得具体离开这里多久,兴许当初这里还只是破破烂烂的陋室,没有如今富丽堂皇,气势磅礴的规模,毕竟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以往的一切都随着时间推移,皆在变,变得陌生,变得有所对比,一旦不同,似乎就会怀疑,懂事之后,纯真、快乐、开心、幸福、无忧无虑……似乎化作了一种奢侈,同样一去不返。
将军府,当初在这里时,还只是一处阵地的陋室,几间破木屋临时搭建起来,到处可见身着甲胄,腰间佩刀的武卒来来回回,充满紧张与血性。
那时的叔叔、哥哥、伯伯们个个都很神气,脸上洋溢着英气,眼里透着坚定的信念,似乎从他们身上看不到半点疲倦、心酸、苦楚、怅然、失意、颓然、惧怕……皆是一脸和悦笑脸,仿佛就没什么能阻挡他们,也没有战胜不了的对手,更没有不能打胜的战事。
就连那些伤者,躺在床榻上、屋檐下、相对结实稳固的墙角,充塞着每个角落,几乎人满为患,无处落脚,他们的脸上也浮现着一种喜悦,生的希望,哪怕在战事中损毁了一目乃至双眼,他们脑海中、心中、口中还在念叨、询问、打听着、想念着各地战场境况如何。
可如今呢?这群最为纯粹、忠烈的男儿们,他们最为马首是瞻的大将军,进了英雄冢,藏进温柔乡,千千万万士卒以性命换取来的荣耀,尽在一位皇家女人裙下奴颜婢膝,就连大小事务还要征求她的意见,嘘寒问暖地关心,有没有哪里开心,哪里做得还不能令其遂意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不对,不满意,就连当着她的面,曾经那位豪气干云的男儿却温顺地像只羔羊。
李亘倒不是对这位“二娘”充满妒恨,毕竟自己亲生娘亲不是拜她害死,但自从她驾临这个家后,曾经对英雄父亲的敬仰全然变成了蔑视与轻瞧,说到底英雄终难过美人关。原本对李善当年间接害死娘亲满腹怨恨,皇家之人下嫁到了这个家后,李善几乎所有心力都放在她身上,忘却了直接害死娘亲一事,甚至对李亘变得疏远,父子不同心迟早会变得疏远,哪怕血脉亲情相连,聚少离多就会逐渐淡漠这层感情,空余父子名分,毫无半点骨肉亲情。
对于这个冷漠的家,终不如那些嘘寒问暖的外人。
李善为了全身心精力全部转移至元岱这位皇家之人身上,自然对这位原配庶人长子愈加冷漠,还有皇家之人嫁到武夫家里,这对于任何士族豪阀都是一件喜从天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何况一介乡野村夫能被皇族青睐,祖上积德冒青烟,甚至起火了,李善自然一门心思放在元岱身上,至于以往沾亲带故的,有碍于继续往权贵上爬,唯有暂且放下。
毕竟哪位身份显赫的公主,能容忍嫁给那人还有一些不允不合时宜的人和事?
李亘也正是那个时候被李善“赶出了这个家”。不能成为李善攀附权势的阻碍,也庆幸离开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不然,成为权谋争斗之下无情的牺牲品。
二十年之后,李亘算不上故地重游,这里终究有伤心,以至于现在不想、不恋、不依赖,尤其是见到一些不愿见得人,他哪还有半点欣喜与开心。
元岱依旧还是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对自己尤其看不起,她看不起李善,何况一个来路不明的庶人之子?
但元岱看到李亘第一眼,还是第一个主动开口说话,还是那般冷冰冰,不温不火的讨厌,好像整个北卫在她眼里,不过是为其付出,理所应当的样子。
“你处处效仿你爹,却没有你爹那般好命,就安心听从家里面安排,任由扑腾,终不过劳心劳力不得其功。”元岱作为长辈,有权说这些教诲,毕竟这个家她才是真正的女主人。
李亘瞪了她一眼,那双眼神恨不得喷出火来,将其焚烧殆尽,充满怨毒,甚是忿恨。
李善生怕他们一见面就是掐,长辈没有做长辈的样子,晚辈打心底不服气,这个家还能是一个家?
都说家和万事兴,人和万事顺,心和万事吉,天和万事利,这一样不和,让他怎么安心做大事,为这个家去奔更大的前程?
生怕以李亘的性子,当即翻脸不认人,他脾气少了自己的教诲与管束,在军阵磨砺,但见惯了太多血性刚烈,就会变得野性难驯,愈是见着不对味的人和事,忍不住要对抗较量,这就很北卫。然而这里除了是北卫将军府,那个调兵遣将、杀伐果决的森严之地,还是家,心中有小家,才能顾全北卫这个大“家”,北卫“家”安,才能令大未国泰。终日若是自己的小“家”鸡飞狗跳,还如何去谋定整个局势的安定?他既是人夫,还是人父,若是不站出来斡旋,恐怕今晚又是一场不欢而散,元媛公主在这里“做客”,总不能让来自皇宫中人看笑话不是?
李善立即放下左腿,酸痛感似乎有所好转,这般年岁,这副身体,大不如前但还是要挺身而出时,不能退缩忍让。脚尖掂了掂地面,没有那么难受后,觉得还能挺几年,然后双手在大腿上一拍,站立起身,挺直腰杆,尽显神威,走到李亘身前,不笑不嗔、不怒不怨,温和地说道:“阻扰你前去行营,定是有要事与你商定……”
“商定?也就你两面三刀想做好人,做完人,最终两面皆非人,身为军伍,自当为国出力,没有这份觉悟,不配为人,你还要姑息纵容他到什么时候,我与他无半点血缘关系,但好歹都是这个家中之人,家中有难,且不念是否有感情,是否姓李,但至少也是北卫男儿,既为男儿,自该担负起该有重任,别的不说,远的也不说,就拿与他同辈中人,哪一个没有成家立业,成就一番作为与事业,他爱听不听,都觉得我就是心肠狠辣,欲以加害于他,可曾平心静气地思索过,自身可曾有过奋勇争先的干劲?终日浑浑噩噩、不着边际、甚至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拼命换来也不过一介五品衔职,跟一事无成有何两样……”
李善觉得元岱故意在给李亘难听,响鼓不用重锤,可惜二人生来不对付,李亘对其充满怨怼,说得直截了当,何况不顾对方是否能接受,如同三冬寒,刺骨刺耳刺心。赶紧为其辩解,倒不是护短,出于他这位不称职的人父一点愧疚劝慰道:“行啦,这些年庶子亘儿不凭父贵,不依仗权势,甚至不借助他人资助,能走到今日不容易,年轻人要多与激励,不高不低、不上不下不也挺好,高处不胜寒……”
元岱白了李善一眼,今晚当着元媛这位皇家晚辈,也不惜冒充一下“贤妻良母”,有些话还是很直接、很锋锐,比沙场上的刀刃枪尖还要冷酷无情,她也不曾管束过李亘,若不是有李善在暗加保护,恨不得把唯一世上给她蒙羞及这个终身难以洗却的污秽,彻底在世上抹杀,好在有“外人”在,元岱一辈子不见那张令其讨厌的脸,至少心里舒坦。
也毋须顾及李善颜面,既在指责李亘,自然“子不教,父之过”,指桑骂槐将所有罪责都归功于无能之爹身上,说话留有几分情面,若不然,此刻李善狗血淋头不可。她拢了拢衣袂,很有一家主妇,万人之上的气势,说道:“你倒很会教训子嗣,严是爱,松是害,不必处处事事如父,至少也该为其主动担负起这个家的重任才是,何况还是家中长子,一味躲在有权有势之人背后,没半点出息,说不定离了你之后,更一事无成,难堪大用!”
李亘既不卖元岱的账,更不需李善假惺惺地站出来为自己说话,他们二人当着自己的面,一红一黑,有意思吗?李善还是无能,元岱还是那样强势凌人,口口声声皆为自己好,可惜他们谁真心问过自己想什么,什么时候开心、难过、委屈、无助、需要他们的时候又在哪里?自己倒像是一个错,本身存在就是一个错,无论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就连存在都是一个错,就不能让本该不存在却偏偏活得好端端之人有自己的话要说,自己的事去做,自己的想法去遵行?
“李善我也不必你在此惺惺作态地当慈父,若是你早有此心,也不至于这般憋屈,你不是号称世间无难事可令你蹙眉迟疑吗?那为何百般阻扰我回营,不惜差人将我拦回来,是不是觉得终有派上我的用处,想必是件很棘手,很头疼的大事。”
元岱看着李亘一介庶人而已,若不是仗着老子在这里撑腰,他连跟自己见面都是一种奢望,那还容得了在此气焰嚣张?越看越不顺眼,连李善都是奴才,何况旁人,这些年来身份显赫纵使她变得目中无人,双手负立,冷眼峻色地轻斥道:“真当自己是块璞玉还是良才?脑子倒是不笨,就是不用在正处,平日能发挥十分之一,也不至于还是贩夫走卒一个。”
李亘咬牙切齿,李善几次给他使眼色,摇首暗示不要再说下去了,好好听着就是,但李亘就是执拗固执,他才不顾别人感受,反正自己心里不舒坦,必定打回去,沙场上的规矩就是直来直去,单刀直入,那讲究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若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最后连立锥之地不存,才叫真正“行尸走肉”。
“我至少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行不愧心,为天下苍生记,何须名利绳缚?难道做什么事当什么人,必须有目的不成?就不能真心为黎民谋安定繁荣?”
元岱还从未听过好笑的笑话,年纪轻轻就是好,抱着赤子之心活着,那还是没真实经历过世间的善恶,就敢断言以身许国何其壮哉的话语来,到底经历了多少事,读过多少书,阅历多少人,就敢大言不惭的?不是折辱他自信,有些事并非他想象那么简单,道理这东西,还是要真正经历过才能深谙其中。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件即可。
只是李亘年轻气盛,未真正经历而已。
更何况身为长辈的她,与他争辩没有太多意义,倒显得她这位家世显赫的“二娘”与小辈怄气计较,既拉低了她的身份,更显不出她高贵来,还反而适得其反,招其记恨。何苦来哉?
元岱无权教诲一个对自己无半点血亲,说不定哪天还是最具实力的对手,然而当着李善的面,忍气吞声更非她一以贯之的性格,皇权威严谁也不可藐视。
不必对一个看不清,想不到,做得尚可之人说教什么,她直说一句话,很不屑,不是居高临下,而是出于既为一家人的一点出于真心的劝慰道:“本宫也不必跟你讲什么道理,有些道理你懂,却难做到;有些道理你不懂,说了也未必会听;有些道理需要你亲身经历之后才会明白;而有些道理,你既是经历了,也明白,却还是难以企及,人活一口气,佛凭一炷香,很好,你自有自的道理,那就企望你千万但凭这口气活着,千万别更改才对,但今晚千辛万苦地叫你来,可不是想看两相厌,彼此心里不痛快的,本宫直说一件事,公主殿下,也就是我皇兄女儿,你们也见过的,她来年开春五月十六黄道吉日,出嫁塞外,你爹呢,手上军务本就繁重,难以抽身,就连麾下猛将也要全身心对付外虏随时进犯,自然是不会派哪位得力干将前去担任此等大事;你的胞弟呢,刚有妻室,然本性呢,游戏人间,纨绔风流,弟妹有孕在身,却还是陋习难改,整日不着家,这与我疏于管束所致……倒不是说你是不是这家之人,但作为北卫男儿,竭当为北卫效命出力,自担起重任,也是理所应当,当仁不让。你在边关与胡虏打了也有十年的交道,心知肚明柔然人生性狡诈,尤其是那群身居权位贵族们最是反复无常,无时不刻表现出狼子野心,表面上两国联姻交好,实则欲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恨不得前脚称兄道弟,后脚就将兵马伫立于汉室人家门庭之内,欲图攻陷北卫边城,一举南下,坐镇江山。
防务一事有你爹还有数百万北卫男儿在,不惧柔然兵马如何凶猛;但公主出嫁,事关我大未国威,岂能如外族低劣一般出尔反尔,失信于人?若是拒绝,势必令柔然王庭抓住把柄,不断对边关用兵,天下难再安宁。当然,断送一位公主毕生幸福,何其残忍,不过身为皇族子女,这就是命,本宫不也在北卫这等苦寒之地一嫁就是二十七八载,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然而为举国不再遭受或是少受刀兵之祸,这点牺牲值得。
送亲一行,承载着大未王朝诚意,更彰显泱泱华夏国威,以信立国,树德服人,文治武功,邦交联盟,一样不可少,这些天边关军阵上的事你不妨放一放,全身心在家学学礼仪,若是心术不正,在外野惯了,一回家就茹毛吮血,把我等当作蓄意报复的对象,即使北卫积攒金山银山的家底也不够你们两个摆架子挥霍的,李致已是骄纵所致的典型,本宫自然要操持将军府的家德妻纲,以服教化,免得前车之覆,后车之见;若是你心术太正,不沾世俗,亦经受不住心境上一点蒙尘,唯恐一两件事上就遭受重挫,一蹶不振,还是要把握一个度才对,别仗着什么都不懂,天塌下来自有个高者为其顶着,这种思想也是要不得。
北卫是我等这些大人长辈的,也是你们这群后起之秀的,试着学着做主人翁,给北卫分担分担,不为功,不贪名,不图利,不慕禄,真正尽显一位委以重任未来当家作主之责,才不失你心目中口口声声所扬言的北卫男儿!”
李亘看了看一脸傲气的元媛公主,没有嘲讽,刚才的神气都跑到哪里去了,被李善当面揭穿后,也变得乖巧了许多,看来世间没有人能永远站在高处,只是印证了元岱那句“世事教人,一件即可”的深刻道理,没想她在权谋争斗之下也是一位弱者,自由逍遥,不拘无束也成为了奢望。
如今她却来相求这位姑姑商议对策,李善自然在一生好强的皇族夫人面前,禁不住软磨硬泡,勉强答应,这是形势所迫,大权倾轧所致,李善真要跟老主顾、大东家大未翻脸,做那个世人唾弃罪人,还是不忍心,倒是有些可怜这位趾高气扬的皇族人,看来他们生活在荣华富贵也不快活。
再看看面前的李善,他一向在外英雄盖世,说话底气十足,骨气硬到没边,仿佛觉得睥睨天下群豪,口气大到天上去了。回到这个家呢,还不是软弱无力,连喘口大气的勇气都没有,这人啊,难道就不能表里如一吗?还是说一人千面地在权势强弱夹缝间才能得心应手,顺风顺水,以至于他才能保全身家性命?
李亘觉得有些丑陋,甚至恶心他们这种乖张悖逆,阳奉阴违的模样,元岱此人虽讨厌至极,不过她为人爱之深切,恨之真实,一点不像活成了人精的李善,更不像懵懂稚嫩的元媛,若不是立场与身世不同,兴许元岱还真能与自己相处到一块去,不过那道血脉中带着难以逾越沟壑,令他们无法释怀,元岱怎会看得上出身寒微的李亘;李亘又何尝对这位刻薄无情,身份显赫的“二娘”喜欢得上半丝来?
红脸自然是元岱来当,至于这“好好先生”李善,一言不发,半字不敢吐露,他刚才那股气势呢?所以李亘不认这个窝囊父亲,恨不得自己与他没有半点瓜葛才好。
是躲避也好,是恨懑也好,即使在这个阶级主次分明、事功城府之家中可有可无也成,但愿谁也别过问彼此更好,他们没拿自己当一回事,自己何尝把他们当成真正的家人,自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一生飘忽不定,烂死在荒野沙场,走得安然。
李亘冲着李善恨不得啐他一口,失望,哀莫大于心死。
元岱的话不就是冠冕堂皇的说辞,还有她一心为稳固皇家荣耀不惜牺牲对她最不重要之人,为了稳固她的元家基业,还有为其李智有条坦道通途,自然不惜扫除他们理想中的障碍,至于在北卫最有潜在对手不正是自己吗?是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妇人之见,也唯有彼此心底才清楚。
君子坐而论道,少年起而行之。
都是为了北卫,也就不计较这么多,花花绕绕的繁琐复杂事,还是制心一处,做自己擅长的。
元岱看出李亘脸上的犹豫,以她阅人无数,对其李亘了解,断然不会拒绝,也不会轻易答应,毕竟这个庶子,有无李善在背后暗中撑腰,靠着他权势倾盖之下,竟能在那生死未卜、凶险万分的沙场苦苦撑了近十年?若是说他淳朴憨直,不知死了多少回;若是说他精明强干,没有强势靠山撑腰能活至今日,谁也不信,但没有过人之处,元岱更不会信,毕竟世间之人,形形色色,能活着的都没有一个是痴傻之人。
李亘不是那种会隐忍之人,毕竟他像是未经重挫浑身精气神十足的年轻人,也挺好,抛出一件既不违背良心,还有些险难诱饵,不怕他不答应,也不急着收拢网口,耐心候着就成,玩弄人心元岱这位宗室皇族人自是老练熟稔,她能抓住当世枭雄之人的心,自然对付心智单纯年轻人不在话下。
没有什么心机,对付李亘何须手段与城府?
李亘岂会不知此番答应,无疑是羊入虎口之势,但那股子骨气似乎让他无法拒绝,既要为苍生计,为天下安,就不能止裹足不前,一心只放在沙场上的明面上争斗,活着才有命去做更多的事。
柔然与北卫最近交恶,还在前阵子千里北上,掠城数十座,名动天下,可惜功亏一篑,北卫军名号却打响了,“猎豹”胡不归及他的“驭龙营”风头无两,此番护送元媛联姻随行队伍又一次深入北地,这不是主动送上门?
李亘爱憎分明,柔然是敌人,让自己去当外族联姻的护卫,无疑是让他彻底抛下仇恨与外虏交好?
元岱看出他的疑虑,也清楚他内心此时激烈较量,不惜再把话说得再明白,嗤笑道:“你不会觉得前些时日你们挫败柔然右庶长精锐,大未与柔然之间必定势不两立,怕两国联姻之时,作为交手敌将定会在联姻宴席之上,或是担忧一出关外,柔然人会当即毁约,丝毫不遵两国邦交大事,其实这些事不过是你自己在私下揣测而已,本宫说过,你亦不过是北卫军伍之中一介无名小卒,即使柔然外虏反复无常,残暴酷烈,这份重任就落至你以及护行送亲之人身上,人嘛,别不把自己不当回事,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两国大势之间,些许人也就不重要,当然,也不是说皇侄女与你前景一定凶险,还是要警言在先,一旦出了大未边境,踏上柔然疆土那一刻,你们就该做好先贤骞超之志,为报圣恩,扬我国威,既要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觉悟,还要有不辱使命的决心,不要期盼还在北卫或是大未时有屏障依靠,一切要靠你们自己,前途杳然,坚信为之可成事,若是犹豫或是胆怯,两国还要继续交战不止十年百年。
你爹也说了,皇侄女也不必把此次联姻当作不幸,你代表大未,就该拿出一点元家人的志气,别被外族人瞧低了,母以子贵,忍辱负重,一旦为其即位王子生下子嗣,待到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新王可汗登临接任,你就是太后,那时再为两国邦交推进一步,指日可待,但这其中的苦凄与磨难数不胜数,数十年无亲人,单靠一人咬牙硬挺,甚至还要遭受身体与心灵双重折磨,受不了自寻短见,草草了却残生,还会被两国当作耻笑的话柄,一旦挺过来,到时候,所有的苦难都会化作晴明春风沐浴你心境与每寸皮肤,两族功德碑青史垂名。”
李亘不由看了元媛此时的面目表情,这无疑是对她最大的考验,元岱还是跟他那位冷酷无情的皇兄几乎一模一样,当初她不是最怨恨李善和元泰才对吗?将她的不幸归根于权贵之间的交易,没想到二十余年后的今天,竟相劝侄女重蹈覆辙,这才是世间最讥诮、最可笑的讽刺。
李亘算是看清了,世间权贵皆如此,甚至人亦是如此,功名利禄这四个字一旦沾染上,无论你以往是什么样的人,受其熏染之后,也会变得为其权势左右。
难怪在一个时辰前,胡不归单枪匹马,不惜相隔千百里之遥,忍心放下军营杂务,在平城与凉州必经官驿上阻扰自己回营。“驭龙营”规整新编之后,很多事还等着自己为其分担,即为骠骑校尉,攘外安内,大到重振士气,小到每位新卒境况,有没有合身的衣物、甲胄,刀枪兵刃是否称手,吃的是否可口,操练时有无觉得太过辛劳,还有没有非战事伤折减员等等,这些看似无关整个战局的些末小事,胡不归一刻不容忽视,若是身边多了一位为其分忧的副手,似乎将大把精力与时间放在北边重镇防务,对付柔然铁骑谋划就多一些,对整个北卫,乃至大未据北一事上更能收获奇效。
然而遇见胡不归时,他并未前来迎接,反而是一副冷漠嫌弃,当时就觉得其中有异,正置用人之际,为何不是当务之急地将自己一道回营,反而将自己推给平城,视为累赘负担般,很不理解,一起出生入死的患难兄弟,才不过离开几日而已,犹如分道扬镳,就连最后相聚甚欢成了奢望,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还有更多地一拍两散的失落,换作谁心里均不好受,胡不归只是说了一句,驭龙营与李亘再无瓜葛,生死荣辱已与他划清界限,毋需再回驭龙营,从此山水有相逢,两不相欠。
李亘没想这一回平城,失去了以往依靠,就连前些天还在一道畅谈心事,任重道远地扬言重振旗鼓,一举收拾旧山河,打至柔然王庭去。
几天不见,自己竟与以往浴血奋战的战营阵列袍泽们,连最后道别饯言也说不上半句,成为一个无依无靠之人,穷极心力地想怎么回事,定是平城这边给了什么压力,除了李善还能是谁?
胡不归在十三太保中位列第五,素有“黑豹”之称,为人刚直,作战英勇,待人周到,爱兵如亲,尤其是上了沙场,更是身先士卒,放眼整个北卫,就是放在整个天下行伍军阵,此将风范当属今世少有。因性情过于刚直,导致在北卫军伍将尉之中鲜有与人亲近,难受上司赏识提拔,成为军中特立独行的存在。
胡不归心目中也习惯了孤军奋战,对于功名利禄也并无太上心,整个北卫难有交心之人,至于由衷信服军中或是同僚中的谁寥寥无几,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北卫主帅权势压下来,他即使再离经叛道,也唯有屈从效命。
李亘就知道这一切都是李善在捣鬼,他在北卫几乎已至为所欲为之境,仗着权柄熏天,不惜对下属一言蔽之,谁敢反对违抗他?除了自己以外,就连性情一向刚直的胡不归亦不敢。
直到回来之后,也彻底看清这位毫无尊严,被其操纵的傀儡之人的面目,皆是为其背后王权富贵所趋之若鹜。
元岱一介皇族女人,竟然插手北卫内务军政大事,李善就连一声不吭,足见整件事除了她在背后操纵一切,李善亦不过是被其推出来挡箭牌而已。
很好,什么时候开始北卫也变得如此污浊不堪,让自己重蹈覆辙,甘心为其效命,存心就是断绝自己在北卫军阵之中的联系,生怕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她与李致最有潜在实力的对手,这对母子还真是想得周全,步步都算计在内,让李亘不答应也不成,答应吧,自会是命运多舛,前景倥偬,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好,我答应便是,不就是假借忠勇之名,想借机铲除我这个庶子吗?”李亘转身不再多看这群王权富贵阴狠嘴脸。
这个世道似乎自己才是真的,什么亲情血脉皆不过是徒然。
元岱对于李亘的数落,乃至大放厥词也浑不在意,毕竟当着皇家侄女面前,她这位“安国夫人”不会给后生晚辈一般见识,她有身居高位之人,睥睨世间蝼蚁的气度。
李善不放心李亘,怕他因这一晚变得一无所有变得消沉郁闷,屁颠屁颠地紧随其后,即使不安慰,至少也该看着他心情好些了,安顿好才放心。
李亘就知道这个“在外耀武扬威”,在家“温顺如兔”的爹,断然不会放心自己,生怕自己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对素来不对付之人就是“一剑泯恩仇”,那他这个“清官”怎断家务事?
李亘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人”,什么都经历了,什么也见识过后,也就没那么激越澎湃,反而很平淡,平淡得不像是什么事没有,往往心境波动较大之人,心底定是难以释怀,定会酝酿着什么惊人举动。
李善怕啊,他极力地维持之间关系,也在权势夹缝间寻求生存之道,怎能功亏一篑,不由地跟在李亘身后,卑微之极,畏缩忌惮地低声劝慰起来,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难看,说道:“亘儿啊,你千万别怨你二娘,也别怨爹,身在朝堂不得已,终有一日你自会明白爹的难处……”
李亘懒得听他在自己跟前当“好好先生”,毫无一点男子汉气概,没想这种人居然会是自己的爹,还是这北卫三十二万铮铮男儿的将帅,世间的道理似乎本就无理可讲,自己却还是他的儿子,到哪里说理去?
夜深,灯火通亮,就连“虎节堂”之外也是如此,好气派,将军府果然不一般。
若是三洲二十余郡县重镇有此一半规模,兴许身后这人尾巴翘到天上去不可,这样也好,他至少还有忌惮的人和事,他说什么听着,谁让他是自己讨厌的爹呢?
李亘本想气闷地冲出府邸,但又能去哪里,天大地大,除了西郊外的一处小木屋外,无处可去了。
就连彭开贤那位老猎户都屈服于堂堂大将军淫威之下,难不成自己真要回那间破陋木屋,做一个无所事事之人,一时犹豫,停下脚步后,气氛奇怪凝重,李善站于身后,不敢向前半步,他安稳也不是,和解也不是,尤为焦灼,却又无计可施,似乎刚才都不曾只言半语,此刻来说这些“事后诸葛亮”的大话有什么用,自会讨嫌不成,两两无言之下,李善在其身后,不住地搓着衣袖,似乎入冬之后,尤为刺骨。
李亘没有转过身,也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轻飘飘地问了一句道:“我住东厢还是西房?”
李善笑脸相迎,像是一位老仆,生怕怠慢了阔别重逢的小主人,连忙解释起来道:“自然是东厢,这些年你少有回府,我差人每月打扫,不曾间断,还是当年的模样……”
李亘打断道:“东厢?明面上是东厢正房,实则是他人施舍而已,还想我真念您的半句好,就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省得您言不由衷,也免得遭我白眼,你道这是王侯将相府第,什么东厢正室,西房偏厅这样的讲究,就算是,也是您李善真当自己是王权富贵,您在真正权柄面前,不过是一把尚且锋利的兵刃,一把称手的刀剑而已,待到你锋刃全部变钝了,就是你落寞之时。”
李善没有跟李亘计较,这些道理用不着他来教,心里比谁都清楚,但笑容不改,很是亲切地道:“管他那么多呢?今日有吃有喝,管明日会不会饿肚子,想太多,就会是累身累己,开心不更好吗?”
李亘无言,对于他这样当爹,世间只怕没谁了。
东厢就东厢吧,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也就没有计较什么,更何况就算是东厢正房,在北卫有什么用?谁人不知北卫军政真正的幕后权柄操纵之人是谁,不是大将军李善,是皇室宗亲——元岱。
这个东厢也就是一个房间而已,在真正权柄之人眼里,西墙早已压倒了东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