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亘与元媛素不相识,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富庶华贵的宗室世家,有爹疼,有妈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她要天上星宿月亮,多少人为其前赴后继地去摘拿;李亘呢?一个在权贵眼中低贱到泥土里的狗腿子,从小无父无母,生父为了权位抛弃了他,遭受了世间贫苦人家孩子一样的苦难,没有一点家庭温暖呵护,有的剩下斗风战雪,在饥寒交迫环境中谋生,饱一顿饿三天,好不容易加入到边军行伍之列,还要面对生死,用自己的身体去换活命机会,即使如今认祖归宗,年轻人心底早已埋下了怨恨种子,生父既然知晓有他存活于世间,为何不敢相认,不敢像其他孩子一样,受到一顶点人父的关爱?
李善不是懦夫,谁是?
这样的君父,有与没有别无二样。
就连这位世人眼里鱼跃龙门的生父,为了能保住他得来不易,辛苦一生换取来的权位荣华,继续当懦夫,与皇族联姻,稳固其权势与地位,好换取大未半壁江山,且不说自己身份适合与否,就以李亘心底那已经根深蒂固道理,无时不在提醒着他,这等悖逆真心地讨好,真的能说服自己,哪是怎么做到的呢?
两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一辈,谨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私定下终身,成为权势下牺牲品,甚至成为第二个李善,李亘岂能听之任之?
还有这眼前高贵公主,出于好奇、新鲜、还有几分玩闹,简直稚嫩无知,北卫地界杀机四伏,她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简直招摇过市,如同一位富家翁家的三岁稚童手里拧着金钥匙,既在炫耀,也在为她自己招祸。以她的性情,贪图一时新鲜好玩,决计不让前俯后仰的家臣侍卫们成群结队地跟着,这存心无疑找死。
两位玄品境高手,一位止境、一位八品而已,很高吗?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上更有人。
他们自恃能保证大未公主出行北卫途中万无一失?
是他们小觑了天下英豪,还是跟这位任性屋子公主一样无知愚昧?
这可是北卫啊,正在与边境以北的柔然征战不断的地方,即使有延绵山峦、坚固城墙、勇武将士、甚至有那位镇守一方安定,天下人为之敬仰的功勋武将李善在,也断不敢保证所辖之地上每一位黎民百姓性命无虞。
这里每一寸土地随时随地都可能化作一片沙场,甚至焦土,两族之间恩怨厮杀,权征利斗,决计不是这些达官贵人们能用想象和某种方式就能趋吉避凶的。
何况元媛为了玩闹,竟然敢捉弄一位沙场上杀敌勇猛武将,若是再让其胡作非为,说不定向她那权倾天下的皇帝老爹要个官衔军职,任由她一时兴起就调兵遣将,跟平常玩闹一样,只是玩得更刺激一些,更不一样而已,然,大未武将莫敢不从?
李善又是实打实趋炎附势之人,一旦听闻大未王子、公主要体验一番别样风景,恨不得整日跟在她身侧三尺之内寸步不离,只为讨好欢心而已,他真如大未最忠实的狗侍奉左右,绝不敢有半句怨言,毕竟压在他肩上的东西很多,唯独不缺驭龙之术,能讨其欢心,天下算个屁,一生争斗换来几日快活,何苦临了还要辗转辛苦。
一个人一生苦难不敢想象朱门内生活,一旦入住朱门深宅,过着骄奢淫逸之后,想要回到那个食不果腹苦哈哈生活,那才是没点长进。
出人头地,这不是一种奢望,更像是一剂病入膏肓时依赖的猛药,是药三分毒,这毒侵蚀到了骨子里,一旦断了药石,会致命。
如此荒诞之事,跟当年周幽王为讨褒姒欢心,不惜烽火戏诸侯,二者有何分别?
有其一,必然有其二。
反正整个北方疆土皆是她元家的,这有何不可?有何不能?
李亘也决计做不到虚与委蛇,哪怕她今晚令人砍了自己肩上脑袋,也断不敢为了暂忍一时之气,对其逢场作戏,蓄意讨好,要享福玩闹,回她的皇城宫殿去,任由她闹上天,都不管自己的事;在北卫,至少作为北卫军职当差,李亘就不容他人肆意任性胡闹。
元媛气得浑身发抖,冲着李亘大发脾气,唾骂道:“给我掌嘴,狠狠地掌嘴,打到我开心为止,本宫今晚倒要看看,这丑八怪嘴里能否吐出象牙来。”
侯杰、边城二人不敢违逆,既然是替皇族卖命,那就极力讨好主人,任其开心顺气,何况李亘刚才差点让他们二人吃瘪不少,既坏名声,还会惹来公主迁怒,立即互换了眼色,由侯杰一人从边城那里接过李亘的另一条胳膊,用力压制住后,让其动弹挣扎不得分毫。
边城挽了挽衣袖,走至李亘跟前,与他正面相对,双手摊开,唾了一口,像是一位老农夫准备大干一场来了兴致,双手搓了搓,将唾沫抹匀像是生怕打滑,看来深谙此道,成为公主殿下身边得力的打手帮凶,若不听话,不论他们本事再高,本领再强,在大未皇室宗亲面前也唯有唯命是从。
一记耳光扇了过去,结结实实地打在李亘左脸颊上,打得极其干脆,声响也清脆悦耳,李亘侧脸来不及闪躲,顿觉嘴里血腥气极重,脸庞火辣辣地生疼,但就是连一声也不吭,骨气或许是他最后坚守。
辱没皇家,视为灭族大罪。
李亘性子耿直淳善,不会委曲求全,以他的性格,宁从直中取,不愿曲中生。“有点轻,是不是没吃饭啊?自诩高手,难道就这点力道,跟你们的主子一样,软弱无能,我还受得住,再来。”
元媛更恼怒,坐在椅子端坐如恒,旁边白衣白面无须奴仆不住地为其安抚好言,但他似乎更怕一行人,不足双手之数而已,在北卫地界上闹出动静越大,距离平城如此之近,生怕惊动了这里真正的地头蛇,同时顾及两家关系,不由劝慰道:“殿下适当教训几下就成了,千万别闹大了,难道殿下没听闻过此间当家做主之人的恶名与威风?”
元媛催促边城继续,不要停,她心里的气怒未消之前,就不能将今晚之事善罢。
边城自然继续,一巴掌一巴掌地朝李亘脸上扇,对于江湖高手,兴许有失颜面,无奈他与他同为朝廷共事侍卫而已,这等粗鄙简单的差事,他们不做,谁来做呢?
元媛一副天大地大她最大的乖张傲慢,觉得身边的奴仆,大内跟随父皇多年的四品总管太监,居然还惧怕区区一位正二品武将,责问道:“唐福禄你是替谁当差的?还是说想卖北卫一个人情,本宫从小到大从未受过如此屈辱,不替本宫找回场子,反替这个丑八怪求情?你到底是不是北卫安插在宫里的探子,做那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勾当?”
原来这位看似奸邪无比、不男不女的奴仆,竟然有名讳,糖葫芦?还有这么怪异的名字,兴许他本人为了讨喜皇家,数典忘祖也是情理之中,他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地告饶道:“小祖宗诶,可冤枉小的了,奴婢可说的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不恭不敬您的意思,但出门在外,还是给足他人颜面,他人才能忠竭不二,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这小子还是……”
“李善算什么?本宫怕他不来,来了才好,当着他的面教训没有教养的野种,他自该感激才对,任由北卫到处横行霸道,还把本宫和父皇放在眼里吗?天下人惧怕他,本宫可不怕他,他来,让他尽快来,给本宫请安,不然回到宫中,在父皇面前告他刁状,看他来年春政时,敢不敢吱声?”
唐福禄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可惜公主殿下哪知世间之事素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道理就这么简单,当朝天子可许诺这位功勋盖世、武将顶点的李善,可与他平起平坐,乱世是他竭力平息下来的,皇位继续让元氏坐下去,真闹僵了,他与他的三十二万铁骑说不定反戈相向,这不是明摆着要逼迫北卫反吗?
大未当权之人皆不敢明面上与此时正置兵强马壮北卫撕破脸,公主殿下再为其父分忧,也要讲究策略,想令大未与北卫即刻翻脸,必然落个两败俱伤不可,以天下卜定局势来看,李善制衡柔然与南梁,断不可急功近利,否则天下又重恢那个“入蒸似煮”乱象,大未容忍北卫近二十年,正因为牵扯更多,蓄籍动荡不安因素在其内,欲要智取,不能强攻,北卫视为心腹大患是要除,但绝不是操之过急,否则就会弄巧成拙,成为“鹤蚌相争渔人得利”局面。
唐福禄再次耐心规劝道:“公主真以社稷大局为重,定不能乱来,予先取之,必先予之,李善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这小子不顺你心,大可以当面交予大将军教训管束,殿下若是代劳,不单激怒了他,甚至还会……”
“怎么?你怕了?天下人惧怕他,本宫可一点不怕,再说了,子不教父之过,儿子目中无人,老子更是狂到没边了,若不管教管教,说不定我元氏宗亲的颜面早就荡然无存!”元媛还理直气壮,她没有找到新鲜刺激的事之前绝不会轻易就此打住。
边城在二人对话时足足打了李亘二三十个巴掌了,具体他也说不清,想着有公主撑腰,他今晚受得屈辱尽数找回,至于公主那份,或是换位想想,那自己那份呢?这不趁机找补回来,真要是李善带着兵马赶到,所有的罪责自有公主殿下担着,他一个下人,能有什么过错?
李亘还在挑衅狞笑,满嘴满脸皆是血,嘲笑道:“我跟李善没什么关系,你们不是怕他吗?正好借此机会挑明了关系,岂不是更好,想他真有一天,壮大声势至无法把控,领兵倒戈,天下大乱,大未岂不是更没法子?我一介北卫无名小卒,竟能挑起内乱纷争,导致天下局势大乱,还真是名垂千古啊,继续,我还受得起。”
“住嘴!你到底是不是李善亲生的,跟你老子一样唯恐天下不乱,恨不得越乱,他就能捞实权军勋好处,已经捡了无人可及大便宜,还真想封疆裂土,封侯拜相不成,那当年他千辛万苦又图什么?不如真自立称王不好?”唐福禄真急了,他平日里奴颜婢膝,谄媚构陷,不像什么好人,但作为皇宫中少有清醒之人,整日在宫中侍奉大未真命君王,对其耳濡目染,李善是如何一个人,他比谁都清楚,别看他现与大未秋毫无犯,做镇守门户忠心不二之人,真要是狠起来,天下是安,是乱,他真能翻云覆雨,毕竟麾下阳谋阴谋能人义士辈出,龙骧虎步武将皆是,任意拿“北卫十三太保”中一位武将出来,放在天下,均可搅动风云,何况十三太保死忠效命于李善,这就是最为忌惮之处。
元媛对这位老管家心里还有几分尊敬的,毕竟父皇不知此番出宫,那是有唐福禄在身边把握分寸,若是任由她性子乱来,那些豪阀士族兴许忍气吞声,但唯独在北卫却是忌讳,甚至是天下人的忌讳,要不是沾亲带故,将皇妹许配到北卫,制衡其权势与野心,说不定这个皇位还真不知姓“元”还是姓“李”,年号更易,权位倒塌,元家至今能稳坐大位之上,不正是将环伺猛虎赶至了最不显眼的北卫去了,整日待在身边才是最可怕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既然无法找到合适人选替代其权位,那就选择软刀子消磨办法,将其拉拢,变成自己人,这才能高枕无忧。
元媛娇生惯养,被她祖母及母亲宠溺坏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真是不知什么才是人心险恶,说实在的,此番北卫、大未联姻,她多次央求元泰要去北卫亲自鉴别,都被狠心否决,但她岂会轻易放弃,深知这个被宠坏公主眼珠子一转,心里就没憋什么好事,不去吧,她真要把皇宫大殿拆了,让她去吧,就怕她闹出事来,给天都捅破了去,这就很头疼,所以才暗自派最明事理的唐福禄跟着,关键时候还能卖个人情什么的,毕竟多年交情在,李善真要是抹不开面子,唯有唐福禄八面玲珑挡一挡,也祈求能挡一挡吧。
“住手!小侄女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不进城去见见你姑姑,却在这荒郊野岭迷了路?”
又是那个熟悉又令人生厌的声音,听上去带着几分玩味,但气势惊人,伴随着铮铮金铁交鸣作响,很有威风霸道气势。
李善来了,来得不是时候,也算赶得及时,他的出现倒有些出人意料,竟然身边跟着一位形如枯槁、衣衫褴褛、邋里邋遢的老猎户,既没有骑着他征战多年陪伴的高头大马,也没有第三位虎背熊腰麾下猛将,就连一位像样亲随扈从也没有,不知他这位封侯拜相北卫军政第一人,是出于亲和,还是有恃无恐,竟然连兵卒铁骑一个不带,一身穿着也不像平日铁甲铁盔加身,反倒是紫青色四爪蟒袍,文臣朝服打扮,把这里当作他请安朝圣殿堂了?
心有君主,何处不是朝堂?
李善作为大未最忠心不二武将,他倒很会做官,熟谙其道,世人不是损辱他吗?不以为然,反以为是,怎么?不服气啊,那你也可以舔着脸谄媚去,看能不能被服侍主子买账?毁誉参半也好,人模狗样也罢,有城府心机、有手腕头脑、有实力靠山,能文能武,能屈能伸,趋炎附势、见风使舵……这些统统不在话下,随时给你上演一场精彩绝伦地演绎,这可比说书人,搭戏台班子更能引人入胜,以身垂范,还不快好好学学,每个字,每句话,每副不经意的表情,可蓄籍着多年侵淫其道的精髓。
不学,那可就是毕生莫大损失,懊悔去吧!
想学?也得看你们这些人有没有这个机会。
老猎户不是别人,正是与李亘分开的彭老猎户,李亘前脚刚走,他在破木屋中就察觉到沿途异常,甚至在李亘与他见面之前就知晓蹊跷。
几位穿着、样貌、行色匆忙、严谨,很有封疆大吏出行时,闲杂人等退避的威武气势,不在他们的朱门大宅享清福,却天色迟暮来北卫,而且亥时一刻可是整个平城宵禁之时,他们不像是从平城内出来要去临近城寨州府办差模样,毕竟主人未骑马,而是被人步辇开道来的,这分明就是附近有什么感兴趣的事,才让其冒着夜行凶险出城。
在深山中狩了一辈子猎的柴夫,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他眼睛,更何况彭老猎户并非寻常猎户那么简单。
是他在送走李亘之后,立即飞鸽传书李善,就以“长子有难”四字作为讯号传递给了北卫大将军,就问他担不担心,着不着急?
李善一收到彭老猎户讯号,只身一人赶往城外三十里木屋汇合,容不得半点耽误,快步疾行赶到事发之地,不早不晚,恰到好处,不知他是否就在附近静候偷听,时机把握得如此之精准,老练深邃莫过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