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开局没开好,注定李致急于求成后愈发导致适得其反,其实吧,他手谈是假,主要整颗心思都在下棋人身上,不输才怪?
这点就是初学者也深明其意,却还说什么讨教?这到底能讨教出什么来?
本想离开他们这无聊,且毫无悬念的棋局,元泰可不想在和李致在一起耽误时间,就算身份败露也难挡外面的风花雪月,似乎笙歌已止,曲终人静,想必“玉髓楼”今晚的重头戏要开席了。
李致知道这位皇子被外面的新鲜人和事吸引,根本就没有沉下心来观棋,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毫不犹豫地落子,“每年的花魁其实也就那样,跟皇宫里选妃没什么区别,无外乎都是站成一排供人挑选,真正的好东西怎会抛头露面?是需要耐心等待和搜寻的!”
元聚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要是个个都是像素笺这样如花似玉,反而失去了乐趣,欲说还羞,半推半就,那是找的祖宗,不是乐子。“外面可是真正的五颜六色,总比你这注定败局要精彩许多,说不定我给你找个弟妹!”
“别闹了,这里找弟妹?就不怕舅舅、大舅妈、小舅娘打烂你的屁股?这可不是儿戏,以你的身世、背景、权威至少得娶一个世族豪阀的千金大小姐才般配!要不就是旧国公主?”
“下你的烂棋吧?我说找弟妹,又没说真要娶进门,这不在北卫有你照应,到时候来,也有新欢啊!”元聚顾不得什么身份尊贵,此刻在他眼里就只有喝花酒、逗乐子。
“平九竖七!”李致生怕素笺看不到,加重语调地打破僵局,倒不是他性子跳脱,而是素笺下棋实在太闷,一心只管下棋,他们的对话无动于衷就算了,就连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棋盘,文静实在是太文静,借机说话套近乎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了。
素笺不予理会,似乎早已洞察整个局势,无论李致如何挣扎,不过皆是无力回天,已成定局,一步错步步错,牵一发动全局,何况他还自取灭亡。
瞧棋盘上打得一子开,满盘皆钳制,随着素笺轻描淡写地落子于“平十三竖六”上时,她干净利落地捡了黑子七颗,还未到官子之时就已然这样,即使天下圣手也无力回天。
元聚也不嘲笑,毕竟能坚持五六十手已算是李致这般不学无术之徒最能接受的极限,却没想到还能坚持第六十九手,看似拙劣,其实倒也不是浑然毫无章法,一味进攻也避免了瞻前顾后,甚至无暇兼顾其他之外的局势。心不能太杂,一杂反而显得贪多嚼不烂,学棋做事就该盯住一个目的。
看着素笺接连从棋盘上捡黑子,李致倒也不意外,甚至也不撒泼耍无赖,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口中还说道:“素笺的棋艺比我那爹不知高到哪去了,府里的高手呢又不愿意教我,所以只好来这里讨教几招。你说这像不像你我正在角力。”
素笺没有说话,紧盯着棋盘,想着后招,准备下一步一子定胜负。
元聚见过脸皮厚的,还真没见过像他这样脸皮厚的,笑道:“你这就是为自己找借口,就是以你此刻的水平,别说棋艺,就是门槛都还不够格!一无定式,二无筹备,三嘛,嘿嘿……简直就是自寻死路,明知是输得一败涂地,却还懵懂无知,不知说你是存心玩呢,还是故意留一手?不能以拙劣来形容,应该用不堪入目来定你此刻的局面!”
李致笑了笑,反而恬不知耻,越被教训越来劲似的,再不假思索地一味乱下,只怕胜负就在顷刻之间,而且输得是十四子之多,谁先取对方九子就为胜,这十四子已是输得不能再输,简直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越是到了最后,在一些国手、圣人较量之间,半子也是大限,对于李致这种连门径都还摸不到的世家子来说,兴许一百八十手也是无所谓。反正一子也是输,一子不剩也是输,惨败和略胜一筹并未有区别。
然而李致没有落子,反而跟着素笺一样从棋盘上一颗一颗地将黑子捡起来,丢入自己身旁的棋盒中。这举动有些出人意料,倒也合情合理,他情知再走也是注定败局何必输得再难看一些呢?
“不劳素笺动手,我亲自捡棋,刚才只是小试牛刀而已,这下动真格的。我们定个规矩,三局为限,以谁胜目数多寡来计算如何?这居你让我三子,加你胜得七目,然后还有四目你是可以留手,但我还是看得出,给我面子。”李致又换了一个人,说他一窍不通吧,他居然还知道自己这局输了十四目之多,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声称三局定目数多寡来计算胜负,这是要滑天下之大稽不成?一旦不要脸起来,就连同流合污的皇子元泰都觉得丢人现眼,还不如早些离开,到外面观风月来得有情调。
素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慌不忙地从棋盘上一粒一粒地拾起白子,她恬静自然,似乎是默许了,不过不答应也没有办法,谁让她面前遇到了北卫第二无赖呢?
第一无赖,自然属他那个罪大恶极的“拦路虎”李善。
李致搓了搓手,像是刚才真是在藏拙,这下认真起来了,以他的棋力来看,只怕局局都是一个结果,无非就是强人所难地强留素笺陪他而已。也不知外面那么热闹,以往毫不费力就能有娇柔的女子投怀送抱,现如今却犹如躲避洪水猛兽一样敬而远之。
元聚倒也不想看他输得一点颜面没有,倒也好奇李致到底要玩什么花样,他心知肚明开局就是输,而且一点不像是一点路数也摸不到的门外汉,对输几目都一清二楚,明显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于是元聚实在看着这样下棋无聊至极,但李致整个心思都在对弈之人身上,对外面的惊为天人、热闹非凡一点不在意,总不能独自一人到外面喝花酒,被人找晦气,迫于无奈之下只搬了一张梨花木清漆的椅子坐在旁边观战,倒要看看李致他口中所说的,这几年江意容到底亲传他了一些什么过人本事,否则也不会这么大言不惭。
“你不去观看外面花花的姑娘了?”
元聚干笑道:“姑娘随时都可以找,但能看到你败在一个姑娘手里,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么大的事只怕不止北卫,就连整个大未都会为之震动!”
“你到底是站哪一边的?胳膊肘怎么往外拐?”李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第二局他势在必行的样子。
“难道不是吗?你还真有血性,也不知是打肿脸充胖子还是真在故弄玄虚,反正能让你出丑的人据我印象中还闻所未闻,不如坐下来见识见识。该不会你输阵还输人吧?”
李致也不管素笺在旁听得下去还是听不下去,反正二人只顾自地斗嘴,她仍是心如止水。也就没什么顾虑地道:“输又怎么啦?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没什么丢人的,再说了,我赢了整个北卫,赢了天下,让素笺姑娘赢一个时辰,一晚上又能怎样?做人嘛,不能太计较,但也不能不计较!”
“好像挺有道理的,你们到底还下不下了?感觉没用不了太久,你就会败的样子,要是输得太多,第三局也是徒劳,毕竟你不认账的事太多了!”
“哈哈哈……”
素笺听到这里,身子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似乎在含沙射影什么。
的确,当年她的宗室悉数被李善亲率的大军攻破,北汉城文臣风骨独步天下,又能怎样?北汉皇帝暴戾不仁,最终导致被灭国,她这位亡国公主要不是早先被一位宫廷的太监带出了城,只怕北汉连最后的一丝血脉也不剩。
如今北汉成了北卫,也算是鹊巢鸠占,李致就算输一晚上,顶多也就是技不如人,面子上的损失而已,对于生死离别,算是没有任何损失。可素笺却输了亲人,家国,就连生存都成问题,赢棋又能让一切都回去吗?
元聚就喜欢李致这样欺负一个姑娘,对方还一点脾气也没有。
作为当世两大家族最大的继承人都在这里,素笺可以报当年血海深仇,她图一时之快让两大家族伤筋动骨,说不定北卫就没有如今这么雄横,大未也逐渐式微,不能复国,拼个玉碎无常不是世间最大的幸事?
她办不到,也办不成。
一介女流之辈,没有雄浑的门阀豪族支撑,很难以偿如愿的。
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侮辱,欺凌,伤痛……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成为逆天改命的转机。
亡国之恨一去不复返了,单凭一己之力就像复仇是不可能的,她只有屈服于命运,何况这两个自命不凡的两大世家子,仇家多不胜数,总有人会一雪前耻,一报血仇。
第二局开局。
还是不出意外地,李致执黑子,素笺执白。
不同的是这次李致再也没有恬不知耻地主动让素笺让几子,连半子都没有让,也不急于先手,反而是依猜先的办法决定谁先落子。
作为完全占据了一切天时、地利、人和的李致,这次还很客气地表现出谦谦君子的风范,让素笺决定。
按照规矩,十九道历来都是盲猜的办法决定。
素笺也不客气,李致的棋技也就那样,无非就是客随主便,例行公事而已。
她纤细如葱的手随手在棋盒里抓了几颗云子,然后握在手中,手背朝上,轻轻地放在棋盘上。
整个一副欺霜胜雪的肌肤,加上吹弹可破,青筋、脉络都清晰可现,倒不是那种令人可怖,毛骨悚然的青筋暴起,而是那种玲珑可人的精致。
李致都不由愣自发神,似曾想这双纤纤玉手能够握上一握,此生虽死无憾了,难怪书上说什么,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俚语都不是骗人的,要是能早些认识此等人间绝色,让他当什么北卫接班人,也没兴致。
元聚就知道他色心不死,死性不改,不住地提醒道:“你到底是来下棋的,还是来盯着姑娘的手想入非非的?”
素笺落入凡尘也好,家世不幸也罢,反正对于这等登徒子的人见识多了,再难听的话都听闻过,再不堪入目的事也都见识过,也就浑然全当熟视无睹,装聋作哑,对方没有猜就不动如山地坐着,手握着棋子不放,哪怕李致看个够。她这只玉手被棋盘纵横之道阻断了血液不畅,发青发紫也不能叫苦收回,这是规矩。
这规矩是死的,但她就认这个死理。
不然这座“玉髓楼”就是她的樊笼,她就是笼中的金丝雀,终究逃脱不出。因为她心里比世间任何人都清楚,一旦出了笼子,她一刻也活不下去,倒不是她那祸国殃民的姿色,而是她虽落难,但真正吃过世间几分疾苦?依旧过着大家闺秀般享受的甜,出了“玉髓楼”她就是不被人惦记,只怕那些苦都能让她难以存活。
李致这才回过神来,已经不是一次失态,在家都不会这样,面对那张整日在外一脸慈笑,回家后对那位金枝玉叶的夫人更是百般软弱,除此之外无不展露威严,背地里心狠手辣,作恶多端的李善都不会这样,即使见识过他“缺牙虎”的真正威风之后依旧还可以作威作福,故作镇静,但一遇到面前这位怜人儿,却是神游物外般地存在。
李致即使有身份尊贵的母亲撑腰,在整个北卫乃至平城可算的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连生父李善都不放在眼里,但唯独打心底怕李善,那种怕是骨子里,都说装模作样,狐假虎威,或许对百般忍让的李善还兴许管点用,拿他当一般奴役使唤,但真正杀起人来,要谁的命这件事上,李善的手段和狠辣是亲身经历过和见识过的,绝对是恶魔般的存在。
即使李致再犯浑,目中无人,甚至到了荒唐,狂妄,不羁的地步,唯独还是对李善既尊敬又害怕,平日里少与他打照面才好,不然每次打肿脸充胖子,当自卫的豪猪这等角色,等到羽翼髡毛全被拔光之后,那就脆弱无比了。
“我猜单!”李致总不能走神到白日做梦后再回想起在干什么,还是随口胡说一句。
素笺摊开手,棋子撒落棋盘,叮咚作响,仔细清点,却是六子,为双。自然是答错了,将先机让给了素笺。
她一颗一颗地从棋盘上拾起棋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棋盒内,重新不动声色地捏起一颗白子,郑重落子。
平四四,竖八位。
这个开局,注定是先下手为强的高明之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