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然可不会轻易答应大未,两国历来积怨甚深,几乎到了无以复加之境,要不是李善单凭一己之力苦撑,说不定此刻的中原腹地早已是蛮夷肆虐之境。
柔然人天生残虐,好战,怎会把千秋大业迷信于两族和亲之上,表面上答应了这门亲事,说不定转过身就毁约。更说不好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早筹备军马,大举进犯边境,试图占领江山。
这十年来沙场经验告诉自己,柔然胡人不可信。
也不知大未权臣们怎么就无人死谏?还是说为了彻底从李善手中收回军权,不惜联手陷北卫于死地不可,但这步棋实在是险,凶险无比。
李善不得不强硬,时局早就了他不惜穷兵黩武,只有足够的实力才能和那些强权手腕一较高低,否则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纪无遗直击人心,倒不是这些遮羞布一旦扯下,令人惭愧不堪,甚至避讳,他可没那么仁慈,别看他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样子,口诛笔伐字字利,针砭时弊句句狠,要的就是让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然后拔得一丝不挂,这样才无处藏私。“大少爷假如早几年去做了皇室宫廷的质子,兴许大将军也不会有当今的如日中天。这年头和先帝一起起事打下江山,已是不易,但自古兔死狗烹,帝王最是无情,能垂范而未士卒者是位大逆不道,何况如今坐拥雄兵三十余万,放眼整个天下谁也坐不住。”
李亘还觉得李善不够强硬,一味地防备,被动挨打,就算再有三十余万好儿郎也是徒劳,真的雄浑伟奇是凭借一场仗赢下来的,直到天下太平,永无战事才对。或许爵位功勋至高却换不来受人胁迫的份,就像在他人胯下求生。待天子高兴了,赏一口吃的;服侍皇家的人舒服了,就给一颗甜枣;要是哪天那些权位至高之人不高兴了,不舒服了,他就要挨棍打。实在不想堂堂一个镇西大将军如此窝囊。
李亘嘴上不说,心里说不准多恨懑,倒不是嫉恨李善移情别恋,衷情醉心于权势,而是他这个大将军到底还算不算数?在北卫地界上表面上他是大将军,其实是一个被架空的虚名。
纪无遗也毫不留情地续道:“大将军什么都好,就是过于想要天下安宁,真要是十年前一步走错,兴许北卫难有今日的盛壮,到时候大未真的就独尊元氏一族,也对,毕竟原本就是他们的天下。大将军当年以一人之力扛起了整个大未的天下,这门亲事拖也拖了十年,想必也拖不住了,此次进京朝廷定会再赏一颗甜枣。”
“什么甜枣?先生就别卖关子了,朝廷可不会做亏本买卖!”李善终于开口说话了,酒也不停地喝,话都被引出来了。他再不说一句,定会憋死。
苟新网罗天下情报,怎会不知道朝廷那边的动向,故弄玄虚地道:“是不是此番进京义父必定要一个实名的诸侯?恐怕小了吧?以义父今日的地位和权力,就是要一个异姓王的实权也不为过,不过朝廷那边定是要削弱兵权,然后再以大公子为质子,还是死局啊?”
纪无遗笑笑,他很想喝酒,就是残败之躯还想多活几年,为北卫再立一些时日,可不能随意糟蹋这副该死不死的性命。“加官进爵自然是一种手段,历来是笼络人心的最好的筹码,不过朝廷那边有松就有紧,有舍就必然有得。总不能什么甜头都占尽了,换作是谁都不会答应的。能与皇帝称兄道弟的没有几个,能以外姓之人荣登军勋头号人物,成为异姓王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要想在其中斡旋,必然也要做两手准备,就看大将军怎么想?大公子如何做?”
“能为北卫千秋万代的功业,李亘也就抛开私怨,但凭先生不吝赐教!”
“好!我也就不卖关子了,既然大公子心念北卫以及天下苍生,自然再好不过,这样我们做起事来也就无所顾忌了,此番进京必然名也好,功业自然也要。大将军都可以欣然应诺,至于两家亲事也还有回旋余地。大公子的身份一旦公诸天下,必然是众矢之的,想除掉你的自然不再少数,权位往往伴随着杀戮同在,那么就看大公子有没有这等勇气和魄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既然有了大将军作为靠山,势必也要有所作为,在朝廷那里亮亮相才对,否则真就是单纯地成为质子,一旦北卫有什么风吹草动,那大公子处境更凶险,大将军也难一心对外,反而还要顾及后方,逼得大将军主动交出兵权置换你,到时候柔然和大未的野心都将实现,天下又是一团糟。当然送亲也是为了让朝廷那边安心,至于柔然那边也不会一帆风顺,甚至就是龙潭虎穴,要是有个万一还会万劫不复。不是人人都做好了这等觉悟,贸然前去送死的,舍下倒希望这件事越不顺利越对北卫有利。”
李善摸了一把下巴,啧啧地好奇反问道:“先生你这不是让我亲手送他去送死吗?我可指望他能接替北卫,扛起这杆大旗,这可不是什么好计策,简直就是损招。”
纪无遗耐人寻味地看着李亘,倒不是要征求他的同意,反而板上钉钉地道:“除了这个还能怎样?真的就忤逆抗旨?然后北卫固步自封,受天下人唾弃?成为众矢之的,指望的未来也被朝廷软禁,顺理成章地让根正苗红的二公子接替,不出三五载做个顺水人情,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在为大未做嫁衣裳。若想不受大未限制,安心为天下苍生谋福,那就必须有牺牲,何况这事还不一定是死局,既能到柔然实地去看看那边局势,又能拖延这桩亲事,再说了柔然那边还不敢轻易让大公子死,势必也是跟大未一样,想方设法地控制住,单朝廷的做法就说明了一切,以他的命胁迫大将军就范,更让北卫不战而降。”
李亘居然很冷静地应下来,不应又能怎么办?这年头谁的命也没那么精贵,也没有那么低贱,何况送亲出北莽,就真的会死?死也不怕,更何况这一去就真的天下谁人不识他了,再也不是无名小卒。还真为北卫做了一件大事。
李善不情愿这么做,都说纪无遗算无遗策,怎么非用这条不算高明的狠招对付自己?“老纪不是老夫说你,黑计,你这是要葬送北卫,不要什么异姓王,也不谈什么柱国,朝廷要兵权尽管拿去好了,甚至我不做这个北卫的大将军也无所谓,但只要朝廷那边不为难……”
“做梦!大将军难道还天真以为朝廷那边会轻易放手不成?一旦兵权全无,那将血流成河,到时候妇人之仁只会令大将军谁也保不住。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天下局势更是牵一发动全身,一旦北卫乱,几十年的群雄纷乱又将重现,柔然又会挥师中原,势必让天下汉人绝种的境地。难道这也不记挂吗?”
“管他娘的了,老子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总不能看着妻离子散的境地吧?好人他们做,恶魔我来当?就不能有一点私心杂念了?狗屁!大不了老子举兵造反,做不了皇帝,做皇帝的爹总可以了吧?”
“你敢造反?到底还要死多少人才满意?既然公诸于世的人是你,就该想到有今日,更何况想为苍生谋福就该有所为,有所不为,再说了柔然那边探探路,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有你还有三十余万雄兵铁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李亘可不想做遗臭万年的祸害,他只想死忠于大未,至于有名无名都不重要,事总得有人去做。
“谁要敢动你一根毫毛,老子定要这个天下大乱不可。”李善恨不得再像当年那样,带着将卒直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带着自己的三十余万铁骑踏平对方的老巢,他说到做到。
“至于大将军是竭力保护你,还是听天由命这都不是舍下操心的事,不过以大将军当年积攒下来的家底和人脉,兴许到了柔然那边也不是刀山火海,而在柔然与大未夹缝之间也不是没有解不开的死局,朝堂之上勾心斗角,江湖之中恩怨四起,全由舍下一人揭露。”
李善喝着桑落酒,眼神迷离地看着纪无遗,似笑非笑地啐了一句:“先生真是大手笔,居然要将庙堂和江湖一并尽入毂中,是不是有点托大?”
“狴犴”苟新也问道:“好啊,这样最好了,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这叫沙场江湖两开花,恩怨情仇我无他!只是大公子真到了柔然那边落了难,只怕要重回义父权力掌控范围之内有些难办吧?”
“大不了老夫出马,暗中保护,这把老骨头了,总不能闲着,我都快要闲出病来了,都不知我们北卫的刀剑怎么握了!”柴老米舐犊情深远胜李善,他膝下无儿无女,一生都为大将军,都为北卫做出了功绩,唯独没有考虑过他自己。
李善愣住了,他与柴老米交情没有三十载也有二十好几年,一起从乡野起事,经历大小不下百余战,见识过多少英雄豪杰的崛起到陨落,也有很多名声大噪,至今都彪炳卓著的人物,但迟暮之余,不由感叹,人活一世,功名利禄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再过数十年,英雄人物还能被记住多少,都不过一撮黄土。
乱世造就英雄,也很快淹没,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前进的车轮最有情,也最是无情。
有情则是成就了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之人心之向往;无情呢,只记得那些功成名就之人的非凡之举,却丝毫不念小人物的名头。
小人物,大人物,最终都是一样的结果,谁能证道长生?谁能真正永垂不朽?都不过虚妄,化作朽骨,化为尘土,消散于历史尘埃中,但最终都会被这个无情的时代所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