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赶紧上前,简直比亲儿子见了老子还客气,换作是谁能亲自见识到这位“兵神”破天荒似的“屈尊”面见,都会以礼贤下士的姿态迎接。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的,你只为我出谋划策,好的坏的全部由我一人扛着就行,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李善竟连最为亏欠的李亘都没有这么客套,却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中年人卑躬屈膝,赶紧上前搀扶,做得比“狻猊”刚才还卑微。
北卫的男人都这么卑微吗?
“兵神”拖着沉迈的步伐,一步三喘,就怕他有一口气上不来立即挺尸了,或许天下人都恨不得他死,唯独只有李善要他活,必须活得好好的,才能为北卫困境详解疑难。
“不是为你,是为整个北卫,为天下,什么扛不扛的……既然一起共事,还是什么都要讲清楚才是,不然那些死对头还以为我不在人世了。”说话都断断续续的,看来身体抱恙程度远超出大家看到的。
柴老米、“狻猊”一人为他搬来椅子,作为“尚武殿”在北卫最为神圣讲究的地方,内设陈列给人庄重肃穆的感觉,摆设多一只茶杯都要考量,这里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能被奉茶的身份自然低不到哪里去。柴老米赶紧到李善刚才高坐的位置前重新舆洗一只紫檀木茶杯,沏上一杯就连李善都舍不得喝上一口的“贡茶”,倒上半杯刚烧好的开水,然后又冲了半杯千年亘古不化的雪水,这才端至“兵神”面前。
李亘看在眼里,这人不过一个酸儒的书生,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以为是被李善给禁足紧闭起来的罪人,却没想到这种礼遇就是面见皇帝也就不过如此。
“兵神”接过柴老米手里的杯子,还算稳健,倒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病得除了拿起笔和纸,其他稍微重点的物饰都拿不起那种。他来此地也不过问李善边关情报,也不在意李善与李亘父子之间的恩怨,甚至连北卫今年收成如何,兵役杂税等统统不在乎,直接说了句:“入冬前的朝议恐怕也即将来临,当年大将军与朝廷之间的约定也近在眼前,只怕这次就算说什么也借故推诿不开了,大将军你是如何看待的?”
众人被质问地哑口无言,对于这事看来他们是早有耳闻,甚至心知肚明的,却谁也不敢说,谁也没开这条口子,李亘对于朝议,向来是一概不懂,心想边关大将只要能安心对抗外虏不就好了,何必还要兴师动众地准备一番,大未、北卫本是一家,何必分彼此,弄得很生分?
李善惆怅地叹息一声,深思熟虑了片刻后,才缓缓玩味地笑道:“还能咋办?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堂堂公主殿下与犬子的婚事也不过是皇族元氏、朝廷权贵们限制我的一种手段而已,再说千金难买乐意不是,当事人在此,纪先生不妨问问他?”说着两眼充满期许地看向李亘。
李亘不明就理,心想你们商议天下大事,跟自己怎么又扯上关系了?难不成他口中所说的公主会委身下嫁给自己?这怎么没有听说,似乎还牵扯一些天下动向的大事在里面,这么复杂,北卫自家的事都够焦头烂额了,怎么还要应付大未朝廷那边?
纪先生冷笑道:“大将军才是北卫真正掌管实权的大人物,怎么一遇到事就外小辈身上推?”
李亘对纪先生既不讨厌也谈不上亲近,毕竟没见过几面,他一开口既偏向自己,也不知是出于就事论事还是存心要给李善压担子?对李善这种避重就轻,一心想过舒坦日子的心态再恶语相向,冲着他摆出一副臭脸,欲落井下石,但看殿内气氛凝重,总不能不合时宜地乱说话,遇事不决时尽量闭口,正准备笑逐颜开地回应纪先生。殊不知这位为人公道做派的儒士却是谁也不袒护,谁也不给好脸。
“至于大公子么,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什么事都躲在强盛的北卫羽翼之下受到庇护吧?我知你与大将军之间关系非同小可,但是他亦不能保护你一辈子不是?毕竟位高权重,无数双眼睛盯着,指望他人不如依靠自己。你们也休怪我话说得难听,理不说不通,事不办不知轻重。但不说不做,单凭天命那北卫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他人宰割!”
李亘被气得差点痛骂他酸儒至极,但细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像他这样足不出户便知天下大事,也绝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
李善对谁都没有恭敬佩服到五体投地的时候,唯独对这位纪先生百般崇敬,笑问道:“还是纪无遗刚正不阿,比我这介武夫懂得太多,要不然我也不会顺风顺水这么多年,每逢战事都能旗开得胜,全凭你黑计在暗中操持。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已经拖延了十年之久,这事还得从长计议,关系着天下运势,不如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也解在场所有人的疑惑!”
纪无遗不急不缓地啐了一口香茗,倒不是他嘴多挑剔,而是常年劳心费神为整个北卫算计,透支了太多的精力,导致四十来岁的年纪连八十多岁的老叟状况还不如。
一向鼓噪甚至不安分的“狻猊”都变得认真起来,直比求才若渴的书童遇到答疑解惑的先生还要聚精会神,这点倒让李亘看在眼里也觉得此人的神气,几句话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却又胸有成竹地娓娓道来。
“大公子虽只是庶子,无名无分,当年他阴差阳错地离开大将军身边独自投身行伍,倒也令你孤心造诣地壮大北卫。这一步棋走得不好也不坏!”
李善瞪大了双眼,诧异地问道:“怎讲?当年我可是多次询问你,你却说儿女情长,这是老夫家事不便多嘴。今日也不妨彻底解答,都说儿大不由娘,何况他在身边,也好弥补我多年来的亏欠,也不至于……”
“少猫哭耗子,军师说得对,你若真有本事,也不至于什么事都被……那对母子,”
“那也是你二娘,还有胞弟李致,都过了二十多年了,你还是过不去?”
李亘知道自己的境况,这可是侯门,不是寻常百姓家,换作寻常百姓家,也会有正室不在世间了,她的子嗣自然受冷落的事,与其妒忌,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好啦,你们父子关系紧张,我可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听你们的恩恩怨怨,我们今日只谈国事。若是连这些末小事都处理不好,何以安定天下?”纪无遗不想前来听二人吵架絮叨,他更不没有摆设公道,为谁辩理,他一心只装得下天下。
李善唯唯诺诺地道:“纪先生你尽管说,我只管照办,眼看着入冬朝议近在眼前,总不能还向前两次一样耍无赖,仗着底气硬糊弄过去吧?”
“你也知道?”纪无遗嘲弄地眯着眼笑问。
李善盯了盯李亘,生怕情不自禁又提到他身上,诚挚地问道:“你有什么计策,不妨在此之前一并解答,但还是要注意身体。”
“还死不了,我以残躯搅乱整个大未朝政,本就是早该千刀万剐之人,如今五年期已满,朝廷必定施压,甚至就连元氏一族与李家的关系也不能像往年那样维系,不过斗胆问大将军,你心中期望到底是让北卫彻底归于大未,聊表忠心不二,永世不得逆反,还是期望能在大未统辖之内保北卫永世安宁?”
被称为“狻猊”实则就是不折不扣的貔貅,作为李善身边“忠勇武将”,屠苏毕犴嘿嘿一笑着抢在李善前面道:“军师还真是深谋远虑啊?不过北卫是忠是奸,是顺还是逆,都非我等妄言吧?这都要看大未朝廷那边怎么定义我们,再说了,就是将心挖出来别人也觉得不够,北卫如今是自保,谈不上忤逆,忠君侍主这是天经地义,但总不能‘君要臣死,臣就不得不死’吧?”
李善没有觉得无理,反而心悦诚服地相视一笑。
纪无遗又啐了一口香茗,虽很小口,但依旧端庄儒雅,偌大的“尚武殿”内都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淡淡的幽香。这是那杯紫檀茶杯伴以上等贡茶发出来独有的香气,并非殿内燃着什么檀香之类提神的幽香。
李善一介武夫,就算迎娶了皇室,成为了半个皇亲国戚,但骨子里的本性还是当年那个粗鄙无赖,不会附庸风雅,也读不进去什么圣贤书,天生一副忌恨那些文人雅士,鸿儒文豪,觉得他们寒门出生,光靠读了几本圣贤书,就能成为天子门生,而身为武将只能靠性命去积攒军功,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文人相轻,文武之间自然是如仇。别看李善一副唯我独尊,轻贱文人的自命不凡,唯独对面前这位读书人奉若上宾。
纪无遗在李善心目中跟其他读书人不一样,他的话比圣旨还管用,他在外卖力气,自然需要有个头脑清醒,思维敏捷的人辅佐,否则能成大业,只怕单靠和皇室关系是爬不到今日的地位。
李亘打心里也觉得李善骨子根本不敢反,他还要仰仗元氏皇族飞黄腾达,怎么可能开罪了东家,岂不是自断退路,自毁前程。既然纪无遗放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李善对谁都可以阳奉阴违,就连侍奉的主子都可以两面三刀,可惜在纪无遗面前绝对是吐露心声。
纪无遗还是沉稳,他没有急躁性子,跟天下的读书人一样,谈吐文雅,举止温和,反而和李善性情截然不同,他将被子端在手中,这种天气,未进入真正天寒地冻,不过身子骨孱弱的他却已经受不得半点寒气,一向很少出他的“渊海阁”,破天荒地亲自前来杀气甚重的“尚武殿”说明眼前之事何等紧急。
“大将军能有这觉悟无遗就彻底无遗了,那大公子心里怎么想的?今日关起门来好好说道说道,无关风月,更无关天下大事,就当是家常小叙,全由舍下合计合计,如何?”
李亘难得看他笑,而且还挺着残缺病态的身躯,端坐安详地摆出和熙的笑容,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踏实和温暖。
李亘毫无顾忌地直言不讳:“先生……”
纪无遗无心打断李亘,让他欲言又止下来,笑道:“先生不敢当,也没传授你什么,你还是称呼舍下为‘无遗’即可。”
李善帮着圆场:“你都是我先生,自然也是他先生,何必这么固执己见?如不嫌弃老夫很想让先生收他作为你座下唯一弟子,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对,对,对,普天之下想成为我们军师的弟子恨不得踩塌门槛也求之不得,大少爷你就答应了,说不定经军师点拨,受用一生!”屠苏毕犴也附和起来。
柴老米欣慰地笑道:“老朽也觉此事甚可!”
众人烘托气氛,李亘心里犹豫不决,倒不是他自惭形秽,而是的确怕堕了纪无遗的威名,有辱他的学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这事还是容我再想想!”
“这还用想?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
纪无遗笑道:“舍下也并未有收徒之心,何况大公子也没看到舍下到底对北卫有何功劳,贸然决定,岂不是误人子弟?”
李亘倒不是怀疑纪无遗的本事,而是自己天性醇厚,只怕真坏了他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