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结束,朝廷派往北卫负责粮草转运的船只竟然也不停歇,连夜空船返回京城,虽说都是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拿着俸禄,军饷,吃着皇粮的朝廷命官,但也不至于毫无寒暄客气的份。
这倒让田不乐,李亘都觉得上官招财好大的军威官架,一点人情味没有。
也是,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过节,和他们这帮死心塌地为北卫赴死之辈又有什么关系呢?该吃吃,该喝喝。
谁知道一到后厨,火房竟然冷锅冷灶的,一点烟火气也没有,气坏了田不乐,好歹他还拖着修整时日甘心为关内解围,居然饿着肚子回来,还不给饭吃,顿时火冒三丈。
“谁管事?给我出来,这么坑自家兄弟,不想干了是不是?”质问后厨火头。
原本是一个阵营的兄弟,用不着这样水深火热才对,可惜这里当权者竟然是朝廷命官,哪怕是个杂号将军,也影响到关内将士们的和气。
火头不敢惹恼众怒,看着手底下的伙夫与不少马夫准备操家伙动手,喝止住后赶紧解释:“田监头不是小的不做饭,兄弟们都累了一天了,早就饿得浑身无力,可惜总兵关大人严令等他回来才能起锅造饭,否则就是违抗军令,我们也不敢擅自做主。”
田不乐恨不得拆了这里,在北卫还没有这样的规矩,出力还不讨好,就连果腹现在都要看人脸色,原本对上官招财等人就心存怨恨,现在好了,简直就是要公然排挤他们这群“马夫”,“两千七百人竟然就为了等他们不足百个,存心就是要逼迫我们这些人造反啊?”
搬运了一天的士卒都唯田不乐马首是瞻,大家都是为北卫出生入死的将卒,居然在自己地盘上受朝廷高官压榨,顿时民怨鼎沸,让同为火房的杂役和火头都吓得面色土灰。
李亘拉住田不乐,稳定他的情绪,生怕真的发生刀戎相向的事件来,到时候惊动了朝廷,将北卫彻底陷入不忠忤逆之境,劝慰道:“田大哥你这反而是正中上官招财一流的毒计,眼下稳住要紧,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田不乐气得胸前起伏不定,恨不得立马带着关内的弟兄们冲进总兵衙门,将他们问罪伏法,然而李亘说得也是,为了北卫的安宁,能够一心向外对阵柔然,不得不压制下来,暂且无奈地道:“一日劳作都挺过来了,一时三刻都等不了,也太令大将军和列位将军失望,我就姑且再听兄弟一言劝,若是再有此类之事,定让他们这群狗官竖着到北卫,横着出去!”
李亘看他气怒稍微平复了一些,然后又商议让他平息众怒,免得发生暴乱,平息事态之时,不由暗自琢磨,上官招财、钱步沟到底是要棋高一着,利用自己无法掌握他们动向,整日与马夫、兵卒混在一起,上头的事一概不知,还无从下手,趁着漕运一到,忙得热火朝天,却不见他们半个人影,要说去蝇营狗苟转运使等朝廷命官,也不是不可能,难怪卸完官船上的粮草、饷银一刻也不停歇地原路随水路返回,这点不得不令人起疑。
他让田不乐先安抚将士们,要不先用平日里的干粮充充饥,自己先去查看一下总兵府内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亘利用当年在北卫军阵的游蛇营当差经验潜入总兵府查探情况,加上他走路无声,行动迅捷的谨慎,一路上翻墙越梁,直达总兵府议事厅屋脊上,然后蹑手蹑脚地不制造出半丝声响,揭开屋顶青瓦,一探究竟。
想不到议事厅内还灯火辉煌,几个人影在猖狂得意地大笑,一个陌生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哈哈哈,想不到这月的军饷又按时赶到,客套的话都不多说了,陆大人一路跋山涉水赶到我们这苦寒之地,实属辛苦,来,我让后厨准备酒菜,聊表感激之情。”
这应该是上官招财本人了,李亘到达秣马关内足足有三日,还与他素未谋面,就连声音也没有听闻过,以说话口吻来判断,除了他还有谁?
另一个倒是有些面熟,身穿一件蓝缎绸子上绣着惟妙惟肖的孔雀,听说这种官服叫“孔雀补子”,以便于辨认是几品,按照朝廷官职明确的制定,“孔雀补子”为文官五品,而靛蓝色颜色属正色,不像从五品黑青色,足以说明是正五品。
姓陆的官员脸上淡淡地笑道:“上官大人才是客气,每月都来,谈不上辛苦,都是为君分忧,分内之事。”
钱步沟在旁附和起来,“陆大人每月都来收租子这点不假,我们每月也按时交租,不过这次……”
上官招财倒不是有意遮掩什么,不便开口的事情全由钱步沟这个下属代劳,他只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高枕无忧。
陆姓官员混迹多年,对于这种事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何况都是一个大染缸里的货色,谁尾巴一翘就知道彼此要放什么屁了,陪衬地苦笑道:“是二位遇到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苦衷,我陆某人定当竭尽全力配合便是,都是为朝廷当差的,有什么不好说的?”
钱步沟还是不敢擅作主张,不断地给上官招财递施眼色,以求他示下,这二人还真是一唱一和,配合默契,难怪北卫军中无人能够融入进去。
上官招财犹有余味地看看姓陆的朝廷命官,带着不怀好意地笑脸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陆大人也,这里也没有外人,咋们也就别见外,这月的租子要不就……留到下月一起交?”
这三人还真是一丘之貉,你试探我,我试探你,并无真心实意,却面不改色地敷衍搪塞,就是李亘亲眼瞧见,亲耳听见也琢磨不透。
陆姓官员愤慨地甩了甩衣袖,猛拍自己坐得椅子扶手,猛然离座而起,然后脸色大变地怒斥道:“好不容易把漕运船上的货搬完了,也安心打道回府,你们倒好,一阵折腾不说,还让我连夜急赶回来,真当有什么急事商议,原来是想卸磨杀驴?你们二位还算做得仁至义尽,百密一疏啊?当面说清楚也省得怕我误会?这事可不是这么办的,有什么疑难,别当我面哭诉,给吏部请示去,下官位卑言轻,不敢定夺,就在三里之外驻扎,若是见不得租子,我们就住在秣马关内,五六百人想必也该好吃好喝地侍候着,不然下月,下下个月的粮草钱银,恕我爱莫能助!”
上官招财才不买账,他堂堂三品杂号将军,瘦死的骆驼比马壮,好歹官大一级压死人,冷笑道:“陆大人,消消气,我们也有难处,就不能通融通融?再说了,我没说不交这月的租子,而是确实有疑难,累积到下次一并上缴,你我都是为官一身的人物,怎么还跟北卫的蛮子一样不讲道理呢?”
陆姓官员装模作样,倒也不敢真正发飙,何况上官招财足足在官威气势上胜过他一大截,这家伙老奸巨猾一个,还有钱步沟那个跟班也不是什么好打发的,气消后摆出一副和颜悦色地道:“倒不是我不给上官大人面子,而是上面千叮咛,万嘱咐的,你事先通禀上面一声,你我都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临时变卦,还以为你们要赖账,我两手空空回去,如何交差?”
上官招财不敢令钱步沟代劳这等大事,还得他亲自出面,站起身来走下正厅正位,凑近陆姓官员语重心长地打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主意,然后轻声细语地道:“陆大人这事实属怪我考虑不周,让你为难了,其实我们都为朝廷办事,更非我在节骨眼上刁难你,确实应该留下一船漕运不卸充当这月秣马关的租子,哎呀,是我大意了!”
“如今再想交租上船,是不是怕外人说闲话?”陆姓官员反问一句。
李亘听不懂他们嘴里“租子”到底是什么?难道是秋收十月,各地向朝廷纳贡?官话叫收租,不过他们这么推来让去的,倒一点也不客气?奇怪就奇怪在上官招财作为秣马关总兵,为何也负责饮马川一地的赋税?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李亘既看不懂热闹,也看不懂其中门道,主要是一直在前线边关上效命,对于朝廷完善的制度不够清楚,大有隔行如隔山的门外汉模样。
上官招财点头道:“也累了一日了,陆大人消消气,来,我们备以薄酒聊表歉意,边喝边聊如何?”然后施加眼色给钱步沟让他尽快去准备。
钱步沟还真是一条忠心听话的狗,完全领会上司主子的意思,赶紧欠身,连忙退下去安排一切。
上官招财脸上又露出和颜悦色的笑脸,说道:“陆大人辛苦了,一来二去也实属麻烦,下次倒不如从……”变得越发谨慎,左顾右盼像是再担心隔墙有耳,凑近陆姓官员耳边窃窃私语起来。
陆姓官员脸色由愁闷苦恼一下转为会心一笑,频频满足点头,最后笑道:“上官大人的意思其实我完全理解,何况早该这样,不过一直未和你沟通,事情反而变得复杂许多,这样也好,我就看在都是故交份上,宽容一月。下月还是如期送达。”
上官招财拍了拍陆姓官员的肩膀,似乎他们在密谋什么,就是李亘距离之近也不得所知,想必绝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如此沆瀣一气,足见大未官场也是这般令人堪忧的局面。
陆姓官员连忙转身,既然和上官招财达成了什么目的,也变得格外好说话,急急忙忙地就要走,行了官礼就要动身离去,道:“上官大人留步,既然这事定了,我也尽快赶回京城交差,再说漕运那帮兄弟还等得着急,万一延误久了,我留在北卫像什么话?”
“陆大人不会是害怕我真不管吃,不管喝,不管住的吧?刚才只是确有难处,现在这不都说开了吗?有什么事我顶着便是。”
“上官大人啊,却是公务繁忙,再说北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只耳朵听着,我一个五品转运使,留在一位三品总兵衙门像什么话?早些回去也好,何况边境上不安宁,我一介读书人,胆小。”
“哈哈哈……陆大人还真会说笑,哪有这般怕的,不是有我在吗?就算我顶不住,你也该相信李善那缺牙虎的本事不是?”转念一想,恍然道:“哦?原来大人还是怕北卫大将军啊?”
“我是真怕,多待片刻反而给上官大人添乱,早些回去也好复命,留步!”说着,拱手揖礼快步离去,走出议事大厅,外面几位亲随赶紧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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