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亘与田不乐一路聊,一路朝着马场往东三十里开外的府衙而去,夜幕深沉,马蹄声微,不知不觉今日最后一个马场也困顿疲乏了,就算战马吃得消,骑师们也顶不住了,战马也该停下来好好歇歇一晚,添食草料,养足精神,直待第二日一如往常。
临近寒露,开始起雾。
北卫地处北寒之地,原本风沙极重,一到夜间风沙如刀才对,可惜这里水陌纵横交错,相对平阔草场的天然优势,有水的地方一到深秋临冬容易起雾,这属于很正常的事。
李亘在田不乐的引路下,聊了一路,这里实在太大,初来乍到又是宵禁,免得误撞误创像只无头苍蝇。听着田不乐一路陈述,就是李亘也不由满身血脉喷张,一点也察觉不到秋意正浓,反而愈发热情高涨,恨不得多跟他畅谈达旦,多了解北卫境地内的将士们是如何不辞辛苦的。
正如田不乐所言那样,李亘太容易被表象所蒙蔽了,为何李善等了十年,一直限制他的动向,直到这次突袭柔然惨败后才逐渐将二人不可化解的关系公诸于世,而非等到李亘亲手报仇那一天?
其中最大的原因还不是担心他以这副头铁不怕南墙硬的脾气,终有一天会吃大亏的,不由地早做打算,既然在军伍沙场上混迹了十年,也被李善软禁看押了十年之久,毫无作为,更毫无长进,形同废物一样,倒不如早点召回身边,跟着他学点实用的东西,胜过沙场上生死未卜强太多吧?
起初李亘还不信,直到一路上经历了这么多,见识了这么多,种种迹象表明,不是李善软弱无能,情愿固守一隅,也不愿意与柔然真正大战一场,更不愿意离任北卫受大未朝廷的约束,去做一个名存实亡的皇亲国戚,而是他在布局一盘很大很大的棋,足够囊括中原、江南、北胡以及更莽荒的南夷,甚至是整个天下。
整日装傻扮笑的李善,在李亘眼里就是他软弱无能保不住家人,就连一家人都被虚伪的假象蒙骗过去,其实他是在为教化血气方刚的人而已。
一团和气不好吗?
天和万古长青,地和五谷丰登,人和家业兴旺。
和气才能生财矣。
个个都是一副苦大仇深,见面就要寻死觅活的,天下早都乱了。
兴许一肚子的火气,足够快意恩仇,也能直来直往,可惜世间事并非非黑即白,曲直正邪的样子,它该有它的样子。
李亘很想治理好坤字营一标人马的好酒误事,更想教训一下色字当头的张好,如今又在这偌大的秣马关内听闻到中饱私囊的总兵关所作所为,假如都这么轻易地一刀解决,兴许李善早就做了,以他在北卫一家独大的权势,这个北卫早都是一片祥和景象,而非表面上看似古井无波,其实内部早就暗流涌动起来。
李亘还是不明白因为自己手里有一匹不属于自己的好马,竟然会牵出来这么多人情世故来,田不乐的善意提醒,倒让自己也耳目一新。忍不住追问道:“他要是喜欢,大不了给他便是,钱财尚且是身外之物,区区一匹你们眼中的神骏又有什么的。小时候就听说君子不夺人之美,但也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假如真能让人得一马而化解秣马关日益激化的矛盾,我无损大雅的。”
田不乐真不知李亘这个“老实”是傻还是不通教化,假如一匹马就能令人悬崖勒马,还用的着跟他苦口婆心地说这么多吗?换别人早都不耐烦了,你骑上你的神骏早些滚出秣马关才是,至于后面是死是活大不了和边关上那些战死的北卫士卒一样,习以为常又夙夜忧叹,仍旧改不不了什么,毕竟边关上天天都有人死,天下也是时时有人离世,对于生老病死本就无法克制,何必在乎?
看在他一副忠良敦厚的样子,而且并无什么坏心眼,既不是站在朝廷那边,也不是别有用心之人派来试探北卫虚实强弱的探子份上也就不跟他计较了,依旧好意相劝道:“老实兄弟,你还真是老实,不过你决定了的事,跟我一副德行,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心眼,好话说在前面,你觉得我夸大其词,引人置喙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假如你真是为了我们北卫设身处地着想,那就收起你没用的善良,彻底认清现状,一匹价值连城的神骏兴许算不了什么,但在有些人眼里,却是不为人知的惊天大秘密,一旦这些秘密通过不为人知的手段获取后,就会连累牵扯出背后一连串的大动荡,到时候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李亘听出了弦外之音,田不乐似乎在提醒自己,他们既然不知道确切与李善之间的关系,自己视如粪土,然而对于实践很多人来说,却是最好不过加以利用的利器,说不定会影响到整个北卫的局势和转瞬即逝的安稳状态,一下子警醒起来,点头道:“有劳田兄大费口舌给小弟讲了这么多,受益匪浅,你放心吧,既然成人之美也不对,避而不见又显得我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倒不如一不做不二不休,干脆就趁此机会彻底查查这位大人物,罗列罪状,先入为主如何?”
“你疯了?老实兄弟,我在这个秣马关没有十年八载,也有六七年,此人出了名的老兵痞,一起共事水火不容,就是仗着关系僵持,这才使得他有机可乘,却又抓不住把柄,让我着实气恼得很……”田不乐不是不相信面前这个老实巴交的年轻校尉,而是太小看对手会导致受其累的。
李亘反而愈发感兴趣,既然北卫是北卫百姓的北卫,那就有这份义不容辞的责任去承担起来,一味地僵化下去只会耗损北卫多年积攒下来的实力,与其自断退路,不如另谋打算,寻求出路。
“怎么?田兄难不成怕了?世间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更何况你也说了,他就是借助与北卫关系紧张的局势,这才让这种小人有机可乘,总不能让这种人一直这么吸光百姓的血汗,榨取将士们的心血吧?”李亘胆大地提出一个想法,直愣愣地看着田不乐,这不是在等他回应,而是要和他干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田不乐陷入了进退维艰的样子,他不是不想干,只是这样毫无筹备就公然对一位大未封疆大吏产生敌意,按照大未律法,以下犯上就是猜忌都不允许,更何况这是与他为敌,公然挑战权贵,自寻死路的做法。别说无从下手,就是真有点什么迹象,对方又岂会束手待毙?看不出李亘这个校尉看似呆呆傻傻的样子,随口一出就是耸人听闻的想法,这想法大胆且危险,他真是有几条命?还是说真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撕破脸后,大家都不好过那种鱼死网破的打算?“你这是要置身虎口,原本就不该和你提半个字,看来是我把你拉下水了,就怕到时候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连累整个关内那些忠心的将士们……哎……”
李亘看到他脸色布满愧疚,心里却说不出的欣慰,看了看周围,现在处在的地方正好是一处已经骏马整齐一排的马厩,每一匹终于能够安静下来吃草,四处杳无人影,看来马夫们投送完草料后安心回宿营。
为了谨防巡视的甲士们把他们当成盗马贼,不得不悄声地拉田不乐到马厩旁,借助昏暗的角落藏匿身形,然后先将战马系在马厩的立柱之上,为了消除田不乐的顾虑,他竟然将如此珍贵的战马安顿下来,铁了一条心要在这里干出点事来才肯罢休。
这哪里是想干事,完全就是想把秣马关当成边境上的胡汉两族阵仗来应付,想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不可吧?虽看不清李亘此刻的神色,但从他这些举措来判断,定是要说干就干,一点也不犹豫和迟滞,且听听他如何进展下去的,这位年轻的校尉,看似呆头呆脑的,但一定是在最激烈,最凶险的边关上,与最凶残的柔然骑军对阵,沙场上瞬息万变,是田不乐这些按部就班的马夫们不能相比的,索性也学到点计策,以便日后能够受用。
李亘细细端详地道:“既然你们这位总兵关大人位居三品,年轻时也是上过沙场的,对于阳谋计策,兵法谋略都是一等一的存在,否则也不会是一个靠攀炎附势的背景上去的庸能之辈。”
田不乐六七年里倒不是对上司一无所知,即使双方阵营不同,意见不合,他只顾马场里日夜操劳,顶头上司是终日寻欢作乐还是日理万机都是他自己的事情,跟他没什么关系,看似没有关系,却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县官不如现管。
此人的名号想必都懒得提及,但既然决定要和他作对,存心拔一拔他不敢示人的羞耻丑恶,那就势必先知己知彼了,都是军伍出生,也就没必要实行什么宽厚政策,安抚对象。将心一横,大不了斗智斗勇失败,自己还是回去安安心心地养马,没什么大不了的,“此人以前倒是积攒了不少军功,不过功成名就之后,连马厩这种脏一点的地方他都嫌弃不来,与我们一月见不得一面,甚至积年累月都不来查看马场情况,似乎战马驯马跟他沾不上半点干系,他也不感兴趣,不过即使这样,似乎此人的拿捏人心、人性的本事丝毫不逊色,从未透漏出半点搜刮民脂民膏的消息,想必是封锁得极严,更不知这是有人为其分担,还是说他一人独吞。”
李亘也没有责怪田不乐性子过于直爽了,倒和自己极为相似,毕竟从戎行伍之人没有几个会为权贵摧眉折腰的主,天生一副比茅厕里的石头还臭还硬的脾气,导致此刻一无所获,那么说明对方也对自己也是一无所知,大家都在暗处,索性就看看到底谁会沉不住气了。
“这样也好,既然表明了立场,目标很明朗,也就不用再到其他地方去耗费心力时间,他在自己行营内吃香的喝辣的,这管不着,人一旦没有支柱,无所事事容易动用歪脑筋,或许田兄分析没错,此人假如是一位常胜将军倒也还好,每日想得是如何行军布阵,看看兵卒操练如何,又检验战马驯得合不合格,他却当起了甩手掌柜,难免就会招人怀疑,人嘛,活在这个世间总不是那么干净的,有人贪慕权势,有人喜欢酒色,有人自然就喜欢钱财,世间人很少有六根清净,斩断七情六欲的。”李亘这一刻就像一个得道的僧人,悟出来一些至深的禅道,这一路所见所闻,形形色色,然而自己也不在三界外,只在五行中,他也不知自己倾慕什么?
田不乐也懂这些道理,说得出这样的道理,但就是不会说得这么高深,似乎也在借人鉴面地反问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单纯就没想那么多,只为山河永固,护国戍边,但愿子孙后代永享万世太平?一下被愰了神,立马转过神来,皱眉地说道:“此人说不定有过人本事,我们这些终日为北卫操忙的马夫能忍一时就过去了,但愿能保一身骨血,为北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老实兄弟既然要查一查,那我也感激不尽,能为北卫做事,自当鼎力相助,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李亘为了打消田不乐的顾虑,假如带着马匹前去面见,一来显得自己是来办军务公忙,并非安心为北卫马场将士救危扶困的,倒像匆匆来混个脸熟,跟总兵关大人套近乎的;二来就是安心来为北卫将士一解窘态,穿针引线地找出点什么证据出来,然后拿捏在北卫将士们手里,就不怕对方根基稳健,权势浩大在秣马关内只手遮天,至少也能讨一条活路。
绝不是一副行色匆匆,一走了之的局外人。一旦这里真正掌权的巨宦想要刁难将士们,那就直接拿出他铁证如山的证据,向北卫地界上的枢密使、节度使,甚至大将军揭发,假如他们沆瀣一气,同是一丘之貉,那就直接呈报至朝廷,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