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不乐本想牵过李亘手里的缰绳,倒不是他这个痴爱神骏的骑师有什么不轨企图,更非尽地主之谊,而是同为北卫男儿,理应相互扶持。
看着李亘那副漫不经心的冷淡模样,也就收敛起这种热情,作为秣马关阅内马无数的骑师见识到了心仪的宝物落入不识货之人手里,那种妒忌神态不由令人眼红,然而就算给到他手里又能令神骏发挥奇效,这个倒不敢保证。
与其觉得他这人没骨气,也不能成为贪慕他人之物的小人,再说经他手里调教出来的战马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何须计较三瓜两枣?
带着李亘游历秣马关,一一介绍这里的兵力部署,还有管辖范围,虽讨厌与朝廷那些命官接触,但例行公务也该带他去见见这里真正管事的总兵。
李亘不懂得察言观色,看出田不乐与这里的总兵性格不合,心想即便私下有化不开的矛盾,终究是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局面,而且作为男子汉心怀总不能这么狭隘才对,就商言商,共事自然也就免不了还是要接触,公私还是要区分开的。
田不乐倒不是喜欢背后说他人坏话,作为堂堂北卫男儿说不上个个光明磊落,但也不至于做这般下作的行径,他只是想给同为北卫将士提个醒,借助马蹄如雷作掩饰,倒也不必担心这个关内有人传话到总兵耳中,平淡而玩味地笑道:“李兄弟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亘也不跟他客气,直截了当地道:“田兄你我算不上一见如故,倒也算英雄相见惺惺相惜那种,不如你就称呼我‘老实’,我在军营里大家都这么称呼。”
田不乐哈哈大笑,道:“还是李兄弟开门见山,我也就不见外了,我们这里的总兵大人权力大到没边,掌管这方圆三百里地界上的一切吃喝拉撒,好像官居正三品……”
“正三品?那岂不是比整个北卫的大将军只低了一品而已,是官大到了没边了,管了多少人?多少地啊?”李亘对官品没有多大的概念,心想北卫地方不大,藏龙卧虎啊,动不动就正二品,正三品的也听到过几个,难不成这北卫还真是官窝吗?
“是啊,咱们的大将军那是没法比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大两级呢?三品又咋样?”田不乐开始自鸣得意起来,看他的样子好像李善给他撑腰似的,看不懂他们这帮北卫士卒整日把李善奉若神明一样,恨不得供起来,在自己眼里,他不过就是作恶多端的魔鬼而已,官当的再大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眼吗?大家都对他这般亲切?
李亘错愕地问道:“北卫大将军不也是大未的武将吗?一起共事,和气生财,干嘛还要分出彼此呢?何况这秣马关的正主不是当今天子?”
田不乐不同意这种说法,倒不是固执,而是整个北卫四洲十六郡之内,恩从一生大将军,不闻一日有天子的架势,对于他们这些小将小卒而言,听闻到大将军的名号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至于皇帝?嘿!他也看不到,甚至哪一日嗝屁了,也听闻不到天子如何如何,天子又哪里会管他这些小鱼小虾的死活呢?倒也不恭维,也不反对地连声称道:“说得也是,不过我也只认一个主子,这秣马关不少人就开始当起了墙头草,开始巴结那狗娘养的东西了,也不是我在背后说坏话什么的,不过有人真当自己就是这里的正主了,整日啥事不管,就知道想方设法在马政上动心思。”
李亘不来还真不知道其中的猫腻,如此走一遭收获不小,看来田不乐也不是哪种背后坏人名声的小人,像他这种整日忙碌赶马,恨不得把所有战马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各营骑军和边关城寨上的统领就像是亲家,女儿出嫁那日就是自己生平最大的喜事,只要一日女儿红酒没有破土开封,就不敢有半丝怠慢。
像他这样忠厚正直之人,又怎会背着他人嚼舌根,这种行径既不光彩更非坦荡磊落的君子,北卫军都有一股子天生的傲气,不屑与人争名夺利,但一旦损坏了北卫军的形象,损害了共同的利益,视为敌人一样的存在。
李亘也作为北卫军卒,自然清楚这里面的道理,跟李善有过节和北卫没有半点干系,绝不掺杂半点个人私情在里面的,忍不住问道:“田老哥你们的总兵都统叫什么?这般令你看不顺眼,他到底怎么啦?令你这么恨他?”
田不乐也不怕当着他的面把话说开,正色地道:“恨他?你不如顺便打听打听这里每位身披北卫甲胄的士卒,他们是不是也这般敢怒不敢言?我们的总兵大人,仗着是朝廷钦点监军,刚开始就没把我们北卫放在眼里,走马上任以来,就到了驯马地看了一眼,一闻到臭气冲天的气味,嫌弃地转身就跑,还说大将军真是目中无人,没有亲自来迎接他这个朝廷大员,大将军也浑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继续操持整个北卫的防务军国大事,他转身就向朝廷递交奏本,数列了罪名,强加于我们北卫头上。这些还不算什么,更可气的事还在后面,他是朝廷派来的没错,但吃空饷不干事,整日闲来无事就开始动歪脑筋,马政上一向都是大将军亲自抓的,关系着北卫的兴衰成败,也紧密联系着整个中原的生死存亡,这狗官没出半点力不说,就想在马粮、军饷、上面拨的银两上动手,敛财无数,还收养了许多忠实的狗奴才,从刚开始藏藏掩掩,直到现在更是光明正大,好几次若不是我们拼死抗议,说不定今日还能看到万马奔腾简直就是不可能。老实兄弟你说你要去面见他,真拿他当人物了,其实就是一个摆官威,恨不得吸光我们血肉,不把北卫百姓当人看,不管黎民疾苦死活的蚊子而已。”
李亘听到这么多,也是骇人听闻,怎么朝廷派来的官员武将,一个个都是这副德行,还以为能相助北卫一致抗敌,存心就是来北卫地界上作威作福的,好奇地问道:“难道朝廷不管吗?还有你们一向敬重的大将军也睁只眼闭只眼?”
田不乐苦笑,摇首怨艾地道:“大将军日理万机,哪有闲暇管他,此人仗着在朝堂上官居高位,素来与大将军不合,这卑鄙小人就到朝堂上参大将军一本,说他招兵买马,祸心包藏,欲图成就千秋大业,李善对于这地广人稀的北卫原本就劳心费神,没想到顾及百姓免受一起遭难,就不得不作出让步,朝堂拨来的银两是专供马场所用,一文一银可都是要用在每匹战马身上,绝不是成为中饱私囊的个人腰包里。这倒好,他明着不敢,私底下就买通漕运和马政,疯狂敛财,我们这里的将士饱一顿饿一顿,谁都知道,碍于身处低层无能为力,但又不能堕了大将军这些年来恩情,哪怕勒紧裤腰带也要争口气,把北卫自己的事办好。”
李亘觉得这事半信半疑,要是空穴来风,对方可是三品大员,即使真抓住了什么把柄,以自己如今的地位和声势根本无从企及,眼下北卫与朝廷陷入了僵持阶段,要是再因一点摩擦就会上升成大未内部矛盾,到时候就是李善也无能为力,他纵使有千手百臂也难挡各方权贵的弹压,这不知道是不是他留给自己的难题,但眼下要是意气用事,会害更多的人,凡事还需冷静。
兴许北卫边关上的事并非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即使田不乐察觉到这位三品总兵,算起来也算是一位将军的大人物,以他的本事和智慧,决计不会轻易让其他异类察觉到的,想象连李善都无权插手,这位人物的本事可见一斑。
李亘故意转移话题,省得耳边皆是这种妄语,又不能直接令田不乐不高兴,于是投其所好地道:“那你们这位总兵关大人平时出行都骑什么马?虽然田大哥整日在这马场内起早贪黑,想必对于这个总不会一无所知吧?”
田不乐先是一愣,看不透这个表面木讷,心底不知是站在哪一边的小将,似乎气怒皆被他的不择时宜感到诧异,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也关心起他来了,算了,你就当我在为关内的将士们抱怨,看你也不是那种告密之人,无论是对方派来试探我们的,还是真心跟北卫一条心的,此事就此打住,你既然要去例行公务,非见不可,做兄弟也奉劝你一句,或许你把对方当个人物,然而对方说不定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何况此人官场混迹多年,经验自然是老练滑头,你这是自投罗网。”
李亘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田兄这是什么话?我一个小小的五品校尉而已,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就……”
田不乐看他是真傻,想任由他自讨苦吃,却又觉得本性纯良,还是忍不住地告诫道:“你是五品校尉?说出来你信,我信,然而其他人相信?不知你一进秣马关,可有注意?”
“注意什么?”李亘更是云山雾罩的,难道自己有一匹本不属于自己的马,这消息一下就传遍了这个方圆三百里的每片角落?
“自然是我们这些骑师,整日与马打交道的马夫,那些驻守厚墙高塔的兵卒都能识货,你说你是五品校尉?”田不乐还是不信。
李亘句句实话,他还没有必要花心思编造一个虚假的身份招摇过市吧?那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都说边关上的士卒都很敏感,一有风吹草动都会变成风声鹤唳,看来一点没错,难怪自己牵着马进了关,虽是身着北卫甲胄,同为一军之内的士卒,不少人都忍不住好奇地盯着自己看了好久,回想起来还真有古怪,当时以为只是陌生人进关,只身前往这个鲜有人知的地方,引起好奇而已,没想到此刻田不乐提起来,竟然是自己的座驾与身份极为不符所致,还当自己稀罕,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看自己的神情更是古怪,一切都源自于手里牵着这匹马而已。当初临走时李善把他坐骑给了自己,也不懂马,自然当作是普通坐骑,以便代步而已。再三肯定地道:“我真是‘飞熊军’麾下‘驭龙营黑豹’胡不归麾下一名五品校尉而已。千真万确,不信田大哥即刻派驿卒快马加鞭前去核实。我李亘大可以在此静候水落石出!”
田不乐苦笑地摇摇头,耐人寻味地道:“那句话怎么说的呢?匹夫什么,然后什么无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田大哥的意思是说我拥有一匹与我身份大不匹配的马,就足以引来祸端?”
“世道险恶,你还以为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从五品边关校尉那么简单,要是真的兴许他也懒得见你,北卫兴许大将军是正主,但在这个隐秘极强的秣马关,却还是他这个权力熏天的朝廷钦点三品总兵关才是正主。老实兄弟太天真了,是要吃大亏的,凡事多留一个心眼,一路上的流寇贼匪兴许不识货,加上你又是北卫军伍中人,没有为难你,可在这里一切就不好说了。”田不乐为人坦荡正直,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初次见面竟给自己透露这么多,就是李亘也喜忧参半,不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