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驯马骑卒们的呼哨，马群变得尤其听话，完全通了人性，放缓了四蹄，分散在这片广阔的平原之地。
原来附近有溪流，乃是渭河主流，这些黄河支流在这些平原里错综复杂，形成了阡陌纵横，最终与黄河汇聚在一起，加上一望无际的草地，水草丰足，是一个天然的牧场，更是训练战马最佳的马场。
驯马结束，马群也都吃饱了，奔跑了一天，好好在河边喝足，然后再回到马场歇息，这一日的事情才算基本完结。
李亘看着马群好不容易歇下来，垂颈饮水，鼻孔顽皮地喷出长长的气息，溅起阵阵水雾，映照在黄昏下，随着秋风散，说不出的血气正烈。
幸在李亘在马群冲锋状态下没有被所过的劲风带走，否则此刻也看不到此刻最难得的景象。
“喂，你是哪路的？受谁统辖，这么晚了，到我们秣马关来有何贵干？是偷马还是借马？”一位汗渍湿透了发髻，衣衫，甚至全身上下就没有一片干爽的地方，慢悠悠地驱着坐骑朝着李亘所站的位置走了过来。
李亘见他一脸污秽，也没戴盔，倒是因为驯马太过于疲劳，将头盔一并卸下系挂在鞍前，潇洒的姿态令他不仅羡慕，还很崇敬。然后笑道：“我原隶属于‘象拔军’麾下‘驭龙营’的，原来这里是北卫第一驯马场秣马关啊，我叫李亘，敢问这位将军怎么称呼？”
那人还是第一次被同为北卫军中之人称呼是将军，脸色一改严肃，放下戒心，既然李亘都诚恳回应，再说他有这般胆识和勇气，加上一身北卫甲，这就是最直接的证明，说道：“哦？既然同是北卫军，天色不早了，那就下榻我们关内歇歇脚。不过你要稍等我一下，赶了一天的马，我的坐骑也需要喝喝水。”
他向其他几位驱马骑卒示意，然后翻身下马，徒步走过来，或许真是一天都呆在马背上，两腿都疲软，但他还是一步一挨地走过来，倒很有北卫行伍的骨气。
李亘傻傻地站在原地不动，刚才自己的战马没有被惊吓得癫狂发疯，让他把持不住，想来李善临走时倒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留下，这匹看似不起眼的战马还有这般定力，足见跟眼前这群战马相当。
对面那人身材高瘦，就像一根草原上的芦苇杆，或许是连番地驯马，赶马，套马，折磨得他身形消瘦，不过神采奕奕的样子，看出他乐在其中。背上斜插着驱马用的长鞭，看上去既可笑又可怕，完全就跟一具吊着的干尸一样。
“李兄弟，我叫田不乐，也不是什么将军，只是这秣马关的驯马监军校尉而已。”
李亘心里还担心自己的身份不胫而走，在整个北卫都传开了，谁知道这份担忧却是多余的，在这个秣马关就浑然不觉，他们只负责驯马，至于北卫有什么大变故，大新闻，一点不重要。田不乐，这不天生就是驭马好手吗？
都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出于对他的崇敬，李亘抱拳行礼，以示心中不言而喻之情，他一个马场监军，算起来也是五品官衔，当初自己在驭龙营也才不过骠骑校尉而已。也不知如何应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田将军也是为我们北卫骑军驯马，怎能不算将军？”
田不乐知道这样你一言，我一句地寒暄，只怕争辩也毫无意义，就随他高兴，但是一看到李亘牵着那匹战马，不由地眼前一亮，似乎有种爱不释手的怜爱之色，溢于言表，赞不绝口地道：“真乃神骏也，身高八尺，体健优美，曲线流畅，皮光呈亮，四肢健硕，标准的上等良种，喂，你们说说，这匹马能抵我们这里几匹？”
李亘对于他溢美之词，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他一点也不掩饰，对战马的喜爱就像比见到媳妇儿还怜爱，恨不得每寸皮毛，每处肌肉都摸一个遍，简直痴迷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倒没觉得没什么好，也没觉得什么不好的，毕竟战马嘛，不就是供人驱使的，到了战场上能陪伴一起冲锋陷阵就是好，它竟然半途就发软，还指望能多行几里路，可惜是办不到了。
“就它？田老兄你没看走眼吧？我倒很喜欢你们驯服的战马，神气十足不用说，个个都精神百倍的，是不是说反了？”李亘再次确认自己的马，脚力不行，面黄肌瘦，病恹恹的模样，哪里有他夸的那么神奇。
田不乐轻抚着马脖颈处整齐油滑的鬃毛，拧过头来诧异地惊问起来，“我相马，驯马没十年也有八年之久，何况整日跟它们打交道比和人打交道还多，怎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这可是上等的西域名种，传闻中的汗血宝马，比我们秣马关马场驯养的任何一匹都要好，不对，简直不能用好来形容，反正此马历来视为皇室进贡之物，只怕整个大未也超不过十匹！”
“十匹？田大哥有没有夸大其词了，本想能驾驭着它多跑一程，这不还没看到村寨街市就耍起性子来，撂挑子不干了……”李亘心里倒不是怀疑，这匹宝马也算是李善亲自找人送来的，说不定正是他个人常年出行的坐骑，大未不超过十匹，这话也没有骗人，北卫至少有一半，而且皆在李善军帐内。
身为将卒，好马配好鞍，良驹伴良将。
只有北卫将卒才能有此爱好，有的年纪尚轻，尚未娶妻纳妾就献出了性命，整日沙场里摸爬滚打，唯有战马为伴，不爱惜坐骑爱惜什么？
田不乐双眼在余晖下露出无比喜爱，恨不得占为己有，到秣马关给人吹嘘显摆一番也就心满意足，可惜马的主人在此，他也算个光明磊落之人，别人的东西无论多么珍贵，来自何处，这些都跟他没关系，能见识一下天下绝尘的神骏也就饱饱眼福。“李兄弟从今往后还是要多爱惜才是，马最通人性，作为它的主人，你仁厚善良它就能在关键时候保你一命，若是你对它刻薄轻慢，到时候早些离你而去，另择明主。”
看他说得这么郑重其事，心里倒不由信服，也算是忠告，不住点头道：“田大哥的话，我牢记于心，想不到它还是这般宝贵，不如……”
“兄弟切莫妄开尊口，我一介马夫而已，能见见已是无憾，再说了沦落到我们这等人手里，只会误了它，一点也发挥不了大用，既都是北卫将卒，你到了疆场上后如虎添翼，多杀胡虏才是。”田不乐就是爱怜不舍终究不是自己的东西，怏怏退开，免得招人笑话，然后见天色渐晚，都是北卫军卒，邀请李亘到秣马关留宿几日，也好给他传授一些驯马经验，真有一日到了沙场上能发挥神骏的奇效。
李亘牵着马跟他漫步在草原，至于马群由其他几位驯马卒驱赶着，先行一步，直奔东方而去。
秣马关，北卫战马数目最多，战马配套齐备，马场更是大大小小多达上百个。
北卫骑军的战马几乎全部出自这里。
李亘与田不乐一到秣马关就看到灯火通明，听见奔腾如雷的马蹄声，暮色深沉，蝈鸣蛙唱，皆被掩盖。
要是换做大未其他任何一个城池，早都是万家灯火，关门闭户，唯独北卫依旧忙碌，这也不奇怪，谁让北卫把守着整个中原门户呢？若是惫懒，疏于防务或是操练，只怕连这般热闹繁忙景象也看不到了。
经田不乐给李亘详细陈述，这里是北卫最大的马场，当下已有骑军十万分散于各营，驻守在各大小城池之内，北卫骑军三十二万骑军不过占了三分之一不到而已，但战场致胜法宝，作为北卫的王牌，尤为重视。
大未整个疆土之内，当属北卫骑军独占魁首，就连南梁也望尘莫及。
厉兵秣马，正是每个军卒汉子最向往的样子，所以此地正好应承了边关沙场的模样，李善所以将其取名——秣马关。
北卫大将军李善，具备军政实力于一身，当之无愧的权贵，光每年马匹的经费就不计其数，从购马，驯马，相马，钉马蹄铁，鞍鞯、辔头、脚蹬等一套齐备的战马装束，再到出栏交付其他骑军营手里，无不是一笔耗费巨额的开支。
北卫当初从一无所有，到训练骑师，从柔然草原走私过来的小马驹开始，再到辽阔草原成群结队奔来徙走的野马，一点点累积，慢慢地积攒，终于成了体制，累死了不少年轻强壮的马夫，虽说劳民伤财，入不敷出，甚至进展甚缓，收获甚微，但此项壮举，李善不能搁置停下，北卫更不能因怕增俱负担而戛然而止，如此半途而废才是前功尽弃。
李善能等，北卫也等不了，甚至就连北方虎视眈眈的柔然也不容他有停歇的喘息机会，这是一项长此以往的大事。
秣马关就是李善的宝库，与织造局，漕运号称北卫三大重器，不能有任何闪失和怠慢，有人要是打这里的歪主意，就是找死。
这里汗臭味冲天，牛矢马溺随处可见，说不上什么大雅，但也无伤斯文，这里可不是什么书生意气的私塾，更非人来人往的喧闹街市，说白了就是一个偌大的马厩而已。
这里的马夫都叫驯马骑师，没有他们不分昼夜，不辞辛劳的劳作，对一群野性难驯的小马，野马再到成群结队地矫健强壮战马，每一匹战马都倾注了心血。
再看秣马关，方圆近百里都是纵马狂歌的马场，进到关内，没有一般街市，也没有商贩店铺，就连像样的衣食住行买卖都没有，这里只有大大小小不一的围马场，圈地跑马，昼夜不分，要么尘土飞扬，或是泥泞飞溅，一个个圈地之内，经年累月地围在栏栅内兜圈子，陷下地面深的地方有三尺，浅的地方也有一尺，而且还有不少专门搬土添地的一支军卒，无疑于搬石头上山一样，看似无用，其实包含了大大的学问。
马蹄翻飞，带走了一层层的泥土，然后新土不实，几经来回自然陷下地面，以田不乐的话说，这里除了草料消耗快，就是泥土，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却是驯服战马的关键，这都不是人命能填补的。
要是地下有岩石之类的障碍，就成了伤害战马四肢最大的凶手，不可谓不重视，为了解决平白无故消失的泥土，不得不配一支千人的步卒，从河流岸边取沙土，然后回填到每一个马栏里，再供驯服战马所用。
这块地界河流纵横，水草丰美，是个天然的草料场，专门选址在此，就是为了培养训练出北卫最精壮的战马，还不能单一地在一处取土，免得造成河流干涸，或是改道，这块天然宝库就被人为断送，所以只能沿河岸上下取土，也算是扩建修造河流，让来年水流经过这里，滋润更多的土地，长出更旺盛的草来，也算是为北卫战马解决一部分开支，行军打仗，草料跟粮食一样重要，中原腹地不如柔然地域便利，四处皆可养马，北卫能有这么一块宝地，自然不能浪费，也不能肆无忌惮地滥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寻找出一个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攫取方式。
李亘听闻这些，感叹“愚公移山”也不过如此了吧？暗暗在心底不由敬佩，他们很多废寝忘食，累得四肢酸软，甚至还有很多人积劳成疾，呕心沥血，倒在了这片马场内，都是为了北卫日益强大，为了不再受北方胡蛮欺凌，这等壮举似乎在心底扎根萌芽，不敢妄想自己能肩挑天下的大任，但能他们做点什么也是不愧同为北卫男儿。
什么野马分鬃的浩瀚气势也见识过了，今日所见是每个马栏里，汗流浃背，衣衫浸湿的骑师们挥舞着长鞭，盯着战马保持队形狂奔，仅在方圆十步之内近似原地打转，如不是定力极好之人，恐怕坚持不了一刻就天旋地转地跌落下马，这种情景无疑和沙场上混战厮杀一样凶险，轻者被急奔中的战马踏伤，重者立即丧命。
这里有没有憋足的劣马？
有，人之十指尚且有长短，奈何马匹也是如此，同是一批领进这个关内，或是一个马栏之中，食同样的草料，经同一人精心照料，驯化，难免数百匹之中也会出现一两匹到十来匹不等的劣马，这些劣马还不能随意丢弃处置，生怕给战马造成影响。
人食五谷得百病，千万马中有害群。
为了杜绝害群之马影响这一批的战马进度，就不得不挑出来换马厩，随意放生或屠杀都会令秣马关其他战马受到不小的惊吓，战马未上战场前胆子极小，一旦受惊发狂，就是那些栅栏也拦不住，一匹马癫狂，其余马也会跟着发疯，这里的将士们拦是拦不住的，传闻发狂的马，一旦奔跑起来就是豺狼虎豹都畏惧三分。
为了不影响整个战局，两军列阵之际，不能有这种憋足的劣马出现，谨防牵一发而动全身，都要扼杀在摇篮状态，分开驯养，分开调教，不敢随意丢弃，每一匹都是花费了大把银子和多少人心血，何况一旦出了北卫，到了柔然草原，被熟悉马性的胡骑抓住，对症下药般地针对，那就不是如此简单地放生一匹或是一群害群之马，而是导致北卫骑军整个失利，其严重后果可想而知。唯一的办法就是脚力不行，把它们当成骡子、牛、骆驼来驯化，配入专门转运沙土的马力所用，岂不是节省一笔没必要的开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