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草木凋零。
一位衣着北卫甲胄的年轻人徜徉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显得很孤憔,倒不是兵败后疲于奔命的无名骑卒,更不像是大战时打散了找不到归属的北卫人。
腰间挎刀,神采飞扬。
他一副风尘模样,一点不像是为了找北卫军的样子,孤立独行官驿大道之间,背负着什么使命,不过正置两族交战之际,敢这样独自一人一骑就在荒野中行走,没有点真本事还真不敢这么瞎逛。
看似游历,实则危机四伏。
北卫有个规矩,驿卒急需传递边关上的战报,必须八百里加急,风尘仆仆地从烽燧边镇上直奔平城或是大未皇都洛城方向,像他没有催赶急行,更像是打着北卫军卒幌子的柔然斥候。
此人不是别人,是李亘,熟识他的人都亲切称呼“老实”,加上他亘古不变的憨厚性子,不是老实人又是什么?
天地茫茫一线,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他既然与李善的关系慢慢付出水面,在整个北卫军政开始散播开来,照理说身边必然是前赴后拥才对,然而还是茕茕独行,也是性情使然所致;抑或是北卫无论军阵还是官场,无不错综复杂,李善没把握将这个真相透露出来是否有利此刻形势,所以一压再压。
其实李亘也不想整日呆在李善身边,既不自在,又一无是处,他想做点事,就这么简单,哪怕不仗借他人权势就好,何况打心眼里就不想依靠李善,驭龙营的事暂且也不管了,皆为北卫军管辖范围内,说不定胡不归正忙着招兵买马,重振旗号来不及,要是在抽身侍候自己,以往的关系就不如以往那么亲近了,反而有种君臣有别的假客套了。
与其给他添加麻烦,倒不如好好地不受拘束地走一走,看一看,到底北卫是不是像传闻中那样,战无不胜,是不是都肯卖李善面子,从而也静若上宾地对待他,就不信自己身份一事在北卫犹如水银泻地一样,传遍了整个北卫境地?
马星儿既见李亘,加上这么轰动的消息,他也不能再像以往一样横刀立马,驰骋沙场,懂得分寸地自行回驭龙营辖区,曾经一起浴血奋战的两个人就要各奔前程,却不知道他们各自的命运又如何?
李亘没说什么,马星儿很是客气起来,变得疏远,这是最不想的,但又不得不认命的事情,毕竟回不到昨日。
李善原本想挽留,坎水寨防务安定后就一起回平城,因为皇宫那边早就传来消息,公主殿下寒露时节造访,他这个北卫大将军岂有避而不见的道理,何况皇室中人来试探北卫虚实,忠心还是忤逆,明察暗访自然少不了,更重要是来考证一番,这就不得不隆重对待。
然而李亘还是那个态度,原本云泥之别的身份,说什么联姻,成为乘龙快婿,在一般官宦士族子弟眼里,烧高香,祖上冒青烟,不知积了几辈子的阴德才能有这种好事,热脸贴冷屁股赶趟也求之不得;到了这个混小子这里,却说成素不相识,身份悬殊,怕贻误了金枝玉叶一片好心,枉费了公主殿下大好年华。
李善置于两难境地,是强挟着这个素来不和的小子一道回去,他始终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强求不来,即使成了,说不定哪天一赌气丢下公主跑了,到时候那就不是丢的自己的脸,而是延误了两家情谊,说不定招来忤逆大罪,这天底下还真没有敢开罪皇帝,违抗圣旨,羞辱皇室宗亲的事,假如有,必然在李善这里发生,一点也不奇怪。
都说李善就是“缺牙虎”,背负着“二皇帝”的骂名,要是再坐实胆大包天的事,那他就真成了祸心不死,另起炉灶的不轨意图。
鸿途霸业,这天底下还真没有谁不想当皇帝的。
与其迟早发生,倒不如一开始就知悉两家强强联手的亲事办不成,早些拒绝为妙,省得赶鸭子上架,临门一脚的时候,再出幺蛾子,丢不起那人,更令皇族蒙羞,李善即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威势也不敢落得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
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北卫大将军,也不由怨声哀叹不已,曾经错过一次,不想再愧疚含恨,与其招来一生骂名总不至于临了之时,床榻前连一个送终的人也没有吧?这才是最悲凉的下场。
至于皇族中人要来北卫平城看看,那就看看,也没有什么好试探的,北卫就这样,至于婚事,哪有未来媳妇看郎君,认门拜亲的,不都是郎君携重礼去拜访未来岳丈家么?再说了巧取名目而已,假借联姻一事,存心看看李善的底细才是真吧?
想不到皇族宗亲做到这一步了,那也不妨演足了戏码给他们展示,不然北卫怎么尽地主之谊?
父子关系刚有点起色,总不能因这事又闹僵了,真要拒之千里之外,父子反目成仇才好吗?
天下大事,关起门来不就是一家一户安定祥和的事吗?
天下大乱,无非也就是见异思迁,人多欺负人少,分家不均的恩怨吗?
若是一家之事处理不好,何谈扫平六合,四海归一?
李亘既然对儿女之情一点不上心,也就不强求,毕竟他这个大将军的身子骨还算硬朗,一年三载还死不了。
天底下的人都恨不得他死,他就更要活得好好的,否则怎么咽得下这口恶气?
李亘知道李善肯定不放心独自在北卫境界内乱逛,出于关心也好,出于担心也罢,就算是执掌于管辖之内,限制起来,都随他。但只要求一点,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不能看到有李善的白虎亲卫跟着,只要看到一次,就决计不回去。
说到做到。
李亘倔起来跟李善简直一模一样,真不愧是父子。
只是李亘不愿意承认而已。
在他眼里,是个忘恩负义,杀人无类的恶鬼。
攀附权势不择手段的小人。
北卫境地内敬若神明,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亘故意放慢行程,伴以一匹战马在北卫境地内下逛,与其说是瞎逛,其实十年从戎生涯,忙于边陲战事,未能亲自去见识一下北卫到底有多大,既然他限制了自己继续在军伍里卖命,那就好好地放纵一下,熟悉熟悉这片土地上一人一事,一草一木。
临行时,柴老米好心奉上北卫辖地图,他都拒而不受,那些都是经多少性命和血汗,历经千辛万苦才绘制成的地图,在这个混不吝的年轻人眼里不值一哂。
枉费心机也不是这般狂妄的,李亘并没有这种想法,他只想用自己的方式徒步丈量出四洲十六郡到底有多大而已。
坐井观天总得有个限度不是,假如单凭他人口述描绘北卫疆土有多壮阔,北卫男儿有多壮烈,他这个未来的北卫执掌人岂不是很窝囊?
这一路上,李亘虽笨,但也想了很多,大部分都是不切实际的,只有一小部分兴许有用,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天道都在一个勤字上,只要他一点点地学,还是来得及。
笨人有笨人的好,认定一个目标后至死不渝,誓死方休;聪明人也有聪明人的便利,他管不了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他就想以自己的方式和姿态,壮大北卫。
平城既熟悉又生疏,毕竟在那里呆了有十年,然而又相距了十年,现在是什么样子,他也不急着去一看究竟。
次日傍晚,座下骏马如预期所料,终于是跑不动了,只好下马牵着赶路。
顿然间地面剧烈震动,天地间犹如响起盈久不衰的巨响,伴随着轰轰隆隆由远及近,几乎震耳欲聋。
这种场景,李亘喜闻乐见,两族边境上的纷争,时常就有这种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伴随着浩然的气势足以震慑人肝胆俱裂,要是胆小之人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就这股万马奔腾的气势足以吓得屁滚尿流。
李亘正当其冲,面对这种蹄急、翻滚如雷的气势,就是你想逃也逃不掉,别说反抗什么的,单从这种天崩地裂般的情景,就好像只身一人面对决堤浩荡的洪流,不消眨眼功夫就完全被淹没,瞬间被碾碎。
这里是北卫地界,自己又是北卫将卒,能有这种规模出动的也只有北卫正统的军阵骑军,能迫使这般阵势的,想必临近数里之内又有大战。
李亘牵着同为北卫战马,手里紧握缰绳,生怕就是出入厮杀的战马遇到这样的情景受到了惊吓,跟着发狂般地混入骑军洪流之中。
对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伴随着辽阔的草原上烟尘翻滚,铺天盖地般袭来,几乎不见这队人马到底有多少;席卷整个大地,秋风起,秋草黄,一下之间皆被扬起的黄沙烟尘淹没。
能有这般架势,北卫骑军定然意气风发了。
随着距离拉近,战马阵列映入眼帘,皆是膘壮健美的战马,个个身高八尺,颜色各异,四蹄翻飞,奔跑如电,却看不到驾驭着它们的北卫骑手,难不成这是一个养马场内纵马放牧的情景。
三两身着精装的驭马手,扬着长鞭驱赶,马群在他们挥舞的皮鞭下有序地奔走,就是只以马匹数量足以震人心魄,要是再配以每一骑或是三五骑的壮烈景象,场面足以用终身难忘形容。
都说骏马每日必先跑得筋疲力尽为止,然后才能激发其它们的潜能和野性,最终成为脚力持久,奔走飞快的优良战骑,往往这些驯服马匹的骑手,每日累得半死,甚至体力不支者历来摔下马背,被奔跑的马群践踏致死不在少数。
他们一日之内,不知多少次汗流浃背,然后又迎风干透衣衫,还不得歇息,要驯服出战场上精选的战马,必须激发出每匹战马的潜能,骑手们自然就不能偷懒,就算累得筋疲力竭时,这一批次的战马送到他们手中,就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就是整批战马列为最劣等的品种,还会被马场主管追责,导致杀头。
情愿累死,也不能被落下一个偷懒的罪行,这就是北卫驭马人的下场。
而天近黄昏,马群也吃得腹肚鼓鼓囔囔,难道还要夜驯不成?李亘任由马群从自己身边掠影而过,光是马匹一掠而过时产生的劲风都快将他难以稳住身形,差点被卷入其中,惨遭横冲直撞的马蹄践踏成稀泥。
他误打误撞见识到这样难得的场景,怎么也不会这么想不通,何况还有许多大事等着自己去完成。
偶遇不一定都是好事,驭马的骑手才管不了这么多,谁要是撞到此刻疯狂奔跑的战马,那算他倒霉,跟他们无关。谁让他不了解此地的习俗,再说,北卫骑军素来横行无忌,要是在自己地界上还给他人留面子,就是不跟北卫骑军面子。
别说是李亘一人,就是成百上千的队伍误撞到驯马,也是一样,没有情有可原。
这不是蛮横,毕竟战场上奔袭最快,行动迅捷,收益最大,战功最多的正是靠骑军的优劣多寡决定。
他们侵略如火,奔走似雷,每到一处就是席卷的洪流奔浪,假如骑军都不能横行无忌,还有什么能达到千里转徙,牵制取胜的作用?
靠人多?城墙坚如磐石,还是靠稳如泰山般的城池?
柔然人之所以转战变幻灵活,就是骑军冠绝天下,城墙牢固与否,城池坚若磐石,经不起轮番骑军的突袭。
终究城池是死的,骑军却靠它灵活多变的奇袭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