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善在外围上慰问了许多了老卒,他们曾为北卫立下了汗马功劳,许多都在两族边境大战中打散了编制,成为了无头苍蝇,遇到朝廷派来的主簿大人又是这么一个不上进的德行,更令他们拖着旧伤痼疾继续为北卫出力,实在是难为他们了。
辛苦了大半辈子还不得松口气,李善莫名地感到亏欠。
一日为北卫,终身既北卫。
他作为北卫上真正的权贵,无时不刻都想着为北卫谋福,然而谈何容易?
李善已经卖尽老脸,愧对众多老部下,甚至很多连姓名都叫不上,看着他们为北卫奋战一生,还要耗尽性命继续为北卫做事,心就如刀绞一般。
不打算见他们,可大老远来都来了,北卫大将军避而不见,显得他更不近人情,终究还是出于愧疚,厚颜无耻地感激他们。
至于城寨中开始张灯结彩,大办喜事,热闹非凡,大战之后,原本一切都该从简,李善却特赦,也不知他这个北卫大将军是怎么想的,更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关子,边塞未稳,纵容朝廷命官操办喜事,松懈城寨防务,李亘不懂这般收买人心最后对他有什么好处,对北卫有什么帮助?
既然他亲许,自己还未正式接管过来,就由他决定。
此刻正遇一个营的好兄弟,烦心事都抛到一边去了,好好跟马星儿叙旧,顺便商讨一下日后“驭龙营”下一步如何重振的意见。
一阵寒暄之后,马星儿也算是九死一生,本该好好在家陪媳妇和孩子,却还是执拗不过边境上“驭龙营”现状,早些赶了回来。
一路上由西向东奔回龙涎洲驭龙营本部,也听闻到沿途上一些闻战逃生的流民传出,此刻胡人大军集结,欲图一举攻占坎水寨,得知北卫轻骑一标人马也正巧在城寨中,经描述外貌特征,竟然是李亘,不如与他汇合,都是上阵杀敌,与他一起共抗铁骑,至于其他的就没有多想,是生是死都交给天意吧。
急冲冲地赶来,胡人被赶跑了,错过了大战,好兄弟也安然无恙,实在是大喜事一件。
然而还没等李亘和他叙完旧,仿佛听到人潮喧闹中发出一声声道贺,那人的名字似曾相识,顿时脸色大变,向李亘问道:“老实这什么情况?昨夜不是刚逢与胡骑大战,怎么今日就张灯结彩地办起了喜事?”
“马大哥就别管他了,还不是我们的大将军干得好事,此地的主簿张好,毫无上进心不说,整日寻欢作乐,好色淫逸,这不迎娶当地青楼一位花魁为妾,还得大将军特允,正操办喜事呢?”说着都不好意思开口,觉得这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这个节骨眼上,竟还有心思洞房花烛,不得不说耸人听闻,甚至还有些讥诮,难不成操办了大喜事后,甘心就做一个亡命鸳鸯?
马星儿脸色铁青,怒不可遏地问道:“你说什么?谁在办喜事?”
李亘看他的样子比自己还气怒,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自己更气怒的是李善,姑息纵容毫无底线,到底他这个大将军是怎么当的?“张好啊,好像是那个龙涎洲总兵程征的女婿,据我所知是这样的,这不趁他原配不在,就开始把持不住了。”
马星儿双眼通红,完全喷出火来,不等李亘发作,他倒更像是要替李亘打抱不平一样,直挺挺地挤过人群,朝张好那处住所而去。
李亘还在继续埋怨,看到马星儿如此气愤,倒不是不跟张好计较,而是碍于李善的淫威,否则不等多少人阻拦,他第一个上去教训张好不可。看这马星儿完全咽不下这口恶心,也不知是为自己出头,还是替北卫士卒们感到气愤,怎么脾气比自己还暴躁,生怕他影响了坎水寨的团结,叫住道:“马大哥你干嘛去,那种人何必一般见识?既然我们在边关上相遇,不如……”
马星儿完全听不进半个字,宛如见到了自己一生最痛恨的仇人,任谁说什么也听不进半个字,任谁阻拦也视而不见,完全就是一头倔驴脾气,九头牛都拉不住了。
“马大哥你干嘛去?难不成你还有什么过节,要是去喝喜酒,大不了我陪你,顺便也踢踢场子,仗着李善还有朝廷那边撑腰为所欲为,是该见识下北卫男儿的厉害……”
马星儿还是一声不吭,直朝着坎水寨府衙而去,硬生生地撞到了旁人,他也不顾不管,招来一路上的仇视和谩骂,他也完全听不到半个字一样。
张好与孔雀在自家大门口招呼前来道贺的街坊四邻,倒还没有进去操办正事,有大将军替他撑腰,还当众操持这门婚事,自然都认为他深得李善信任,坎水寨在这么大的人物庇护下自然有救了。
一位身穿黑色玄甲,一脸风尘污秽,看架势跟李亘来自同一营,凶神恶煞地直奔而来,北卫人都不好惹,尤其是李善刚为他这个地位卑微,毫无关系的人大包大揽了纠纷,怎么也要卖他几分面子,再说了,李善这头恶虎更不好惹,得了一些便宜,该当北卫将卒为座上宾才是。
“这位兄弟一看是北卫骑卒出生,不如……”
孔雀也对北卫将士产生了好感,当作她的救星,心底尊敬客气,女子不主外的规矩还是讲究,既然张好都屈尊大将军这么安排,自己也算彻底逃出了“黄花楼”那个暗无天日的泥沼,从此也算有名有份。
马星儿怒瞪他一眼,旁边的女子即使国色天香,动人心魄也丝毫看不进眼里,他就直盯着张好一人,双拳握得拳背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样子恨不得把他生吞了。
张好都觉得北卫军中没有一个正常的,李亘是这样,多管闲事不说,竟还替素不相识的夫人伸张正义,那些骠骑更是,听说大战之时还舍身忘死地守在“黄花楼”里,谨防胡人攻破城防,他们就是弱女子们最后的防线;大将军李善更是,非但没有追究自己渎职之罪,反而还替自己和新欢孔雀张罗婚事;种种迹象表明,北卫人打仗打的脑子都不灵光,就连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面孔,一来就像地狱判官一样狰狞的样子,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难不成想令自己屈服于这张凶态的模样,永远记住他的脸?
张好摆着一张笑脸,喜极于形地问道:“有朋自远方来,这位将军辛苦,不如光临寒舍,备以几杯薄酒助兴,也算是恰逢其会,以尽地主之谊。”
马星儿顾不上旁人,都以为他是来抢亲或是给今天大喜事难堪的,不过任谁看他这副模样都不会给张好好果子吃,正面挡在他跟前,怨毒仇视地看着他。
张好脸皮够厚,还不至于被对方紧盯着就呈现出闪避,忌惮,甚至害怕的样子,而是自顾泰然应对,就算挡住了面前那些道贺来的高朋宾客,也不觉什么不妥,沉着地问道:“这位将军到底意欲何为?要是商讨军务要事,还请稍等片刻,即刻处理完眼前的事就来;要是无处可去歇脚,营帐还有城寨内有的是客栈,我作为一寨之主,也差人安排。”
马星儿还是不依不饶,似乎没有什么事,即使胡人打过来了,大军压境此刻也要和这位张好弄个明白。
张好做得礼数周到,说话客套,不予理会,避开他继续迎客招呼,示意自己避让,不和他一般见识,但他身形正对哪里,对方就跟到哪里,然后一张鬼见愁的面目恼羞成怒地死盯着他。
这家伙不会真有什么毛病不成?今日是自己大喜之日,美人在侧,多少保留礼数,但尊严一次次被对方无视羞辱,紧蹙眉头地再次确认,问道:“你到底要作甚?大喜之日本不想予以计较,可你别咄咄逼人。”
马星儿满脸仇视地看着他,然后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间吐出几个字,“哼!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想不起来?”
张好沉吟,用力回忆还是不觉得与此人有过什么恩怨,甚至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对于陌生的面孔怎会不记得?心里纳闷,北卫军怎么都是这副德行?有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装神弄鬼,定睛细看,除了没有一点印象,也从未与他打过照面,还是耐住性子好好解释:“我与你可曾一起共事?怎地就贵人忘事了?就算你我之间有什么过节,能不能等我安顿好眼下的事就好?”
马星儿厌恶他的一本正经,这般假公济私的人见多了,还没有见过这么装腔作势的伪君子,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也就不差他一个,何况此事不弄清楚,说不定日后再寻他就难了,也就不跟他打哑谜,简明扼要地责问一句,到:“认不得我没关系,那你可记得卢家集的卢晓珊吗?”
张好一听这个名字,整个人如遭雷击,一向自持稳重的他顿然神情恍惚,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就是胡骑压境,昨夜青楼面临李亘的质问,大将军亲临也没有听到这个名字的魔性大,到底马星儿抓住了他什么把柄,竟然让他陡然间失魂落魄。
马星儿倒不是咄咄逼人,他继续质问道:“怎么?终于想起来了是不是?”
张好似乎在极力地回想起了什么,可还是掩饰不了脸上的紧张,就连身旁红装孔雀都从未见过这般神色,不住地追问:“到底怎么啦?那个卢晓珊又是谁?令你这般紧张?”
张好对孔雀以前那是神魂颠倒,此刻却被马星儿一句话,一个人名就失魂落魄,一点也听不到孔雀在说什么,声音颤抖地道:“她……还……现在怎么样了?”一下潸然泪下,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伤心往事,就算当着李善还有李亘,面对残暴至极的胡骑也没有哭出声响,面对死去的袍泽们也没有这么感人肺腑,甚至就是背井离乡不禁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爹娘也没有这么撕心裂肺,却因为一个人名,马星儿跟他素未谋面,素不相识,为何提及这个人竟能让他伤心欲绝?
“又是你当年欠下的风流债,你到底还瞒着我,到底哪里的野花让你这么牵肠挂肚?”孔雀开始暗嘲热讽。
张好红赤着双眼,厉声喝道:“住口!不准你这么羞辱她……”
“怎么?移情别恋倒是你惯用的伎俩,人在我这儿,心里无时不刻都想着别人,真是瞎了眼……”
张好苦凄惨笑地道:“对,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好,大可以一走了之啊,此刻我没心情理你!”
孔雀意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毕竟眼前这男人花心且专一,有过风流债也是很正常,要是被他赶走,就不是颜面问题,让她又去向何处?“黄花楼”自然是回不去了,张好本能给她一个归宿,作为青楼女子,她只想永远离开那个看不到希望的泥沼深渊,有个名分,有个归宿就心满意足了。“张郎,我……我错了,但众多宾客前来道贺,不如把……”
张好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位北卫的校尉知道什么,一直是自己牵挂之人的下落,所有的注意都在马星儿身上。
马星儿似乎也明白了,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既然那些伤心过往都已经过去了,何必还揪着以往恩怨不放?就算杀了他又能怎样?另一个人不是也要跟着伤心欲绝?然后避而不答地安慰起孔雀:“夫人今日大婚,我不慎打扰,实在愧莫难当,我粗人一个也不知说什么道喜的话,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望你今后管住这个色心病狂的家伙,省得再去祸害他人。”
孔雀脸红,她也不知该如何答复才好,头一次听有人以“夫人”称呼她,虽未正式过门张家,但能有这种身份,足以说明自己已经正式成为“张夫人”,内心既窃喜又妒忌,妒忌正室程渔,她才是名正言顺的“夫人”,自己顶多算得上是“二夫人”。
张好想再次追问“卢晓珊”的下落,但一看马星儿的神色不再愠怒,变得平常,完全不把以往他与“卢晓珊”有什么难忘经历都不重要了。
也算是堂堂七尺之躯,没有避讳,没有狡辩,甚至没有回避,反而像小孩子一样哭诉追问道:“这位小哥,晓珊它……最近怎么样?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好去找她……”
不是孔雀在场,又是喜事临门,马星儿恨不得替谈及之人狠狠地教训此人,这种败类,一无是处就知道骗取女孩欢心的懦夫,也就任他愧疚一生去吧,冷冷地道:“她过得很好,是这天底下最善良的女子,我也不过是听到她曾经梦魇里呼喊过这个名字,今日一见,你实在是配不上她,也就放心了,更不会计较她的过去,虽然也有过狠毒的念头,如此优秀的姑娘怎会……”一说到此处,忍不住怒视而瞪,终究还是这些年来卢晓珊的善意打动了自己,将所有的恨意都压过去,平复心情然后幽幽地面露满足的笑意,道:“她之前在你这里手里不少委屈,还有你给她的伤害都过去了,你也休想从我这里得知她的下落,如今谁也休想再欺负她!”
孔雀听了不由感动,自己当初有这样心仪的人,也不至于变得如此落寞,甚至受尽凌辱,或许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吧,有人愤世嫉俗,有人感恩戴德,有人以德报怨,更有人因妒生恨。
无论是以前的卢晓珊,还是现在了遂心愿的孔雀,在张好心目中到底哪个才是最爱的,相比之下是幸运的,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过在乱世之中相互利用而已,然而她不嫉恨程渔和卢晓珊了,非但没有一点有助于彼此之间情分,弄巧成拙招来仇视,怨恨,甚至连刚拼命博取来的眼下也会随之而去,这才是最得不偿失的。
孔雀反而要感激马星儿,是她再次把张好从另一个女人那里推给了自己,不管他是真心还是迫于无奈,这一切都将是最好的结局。
试问这样的弱女子,有这般心境,隐忍、算计、强忍不发作,外人看来她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大度,就是男子也艳羡不已。
张好哪里知道,女子多情时动人,无情时却动刀。
喜欢声色犬马,流连勾栏烟花,贪图醉生梦死,这不就是男人?喜新厌旧更是本性,一见到漂亮就拔不开双眼,迈不动双腿,心驰神往,丑态百出,那会懂得珍惜眼前人。
张好后悔了,悔恨当初那个一事无成,懦弱无能的自己,才导致一切都浑浑噩噩的,才会引发几个人的痛苦,他就算苦苦哀求马星儿,希望能重新见见旧人一面就好,至少亲眼所见卢晓珊真的过得比自己好,他才算安心了。
马星儿原本以为自己是不幸,却又是大幸之人,却没想到真正不幸的人竟然是张好,还有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新娘,每想到善良贤惠的她,似乎一切仇恨全部消弭,佩服张好有位胸怀坦荡,原本就很傲人,不由令人多看几眼,只是隆重的凤冠霞帔笼盖住依旧挺立,他这位早有家室的男子,不敢多想,非礼勿视,自认识卢晓珊那一刻起,就暗自许诺要用一生去保护她,不会再让她伤心,奉为天人一般珍视,也就绝不会让任何人把她从身边抢走。
马星儿无情地离开,至于张好的洞房花烛还能否进行下去,他一点不关心,自己似乎得到了最好的答案,这一切都够了。
李亘赶过来,本想问明到底发生什么事,竟然初来乍到就与张好有过节,看着马星儿脸色一脸满意的堆笑,似乎也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张好整个人失魂落魄,孔雀却不想他们的好事就草草了事,继续招呼客人,立即把“夫人”的职责担负起来,就算原配正室程渔出现在眼前,她也是板上钉钉的“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