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名斥候依照最先的部署从城寨最薄弱，最易攻的位置渗透进去，但迟迟不闻传出讯号。照理说这五十人可都是训练有素，作战勇猛的好手，曾在化喇部均是由多枝穆穆通过层层选拔，亲自培养出来的精兵良将，如今打先头也是为了能为发起总攻，一举拿下坎水寨做准备。

可是半个时辰过后，坎水寨竟然全部熄灭了灯火，就算夜深，位置特殊又处于两族边境上这种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影响整个局势的地位，怎会像中土一样平静无事？这种吃不准，没有底的预感在三里之外蛰伏的多枝穆穆也泛起了疑惑。

虽说这是一次突袭，但坎水寨也静的太不正常了，一座边陲小镇，兵家必争之地，张好如何地醉生梦死，北卫旧部个个又都跟他尿不到一个壶里，但无论什么形势，边关上的局势历来紧张，甚至可以压抑得人屎尿失禁的地步，然而此刻的坎水寨一点没有边关的样子。不至于一点灯火也看不到，至少哨塔，瞭望哨，篝火，甚至是前后派出打探军情的斥候们陆续回来报道，并无发现有巡视的军队，这不得不让一向谨慎的多枝穆穆担忧起来，一直犯着嘀咕，怎么？坎水寨事先得到了什么风声，畏战且逃了？现在的坎水寨就是一座空城？这伎俩好像在汉人的兵书见识过，叫“空城计”？这么老套的战术，还跟自己摆疑阵？好请君入瓮，等掉以轻心之时，他们再趁其不备折返夺取。

西风正烈，呼啸而过，每一次风过如刀，增添几分寒意，看来这个冬天来得极早，且更寒冷。

战事不分季节，也能克服任何不良气候带来的因素，唯独不能输，因为多枝穆穆输不起，一旦开弓，没有回头箭，相比张好也是一样的。

一场规模再小的战事，一旦开战，必然有死伤，死人倒是不怕，就怕得不偿失，更怕死了那么多性命还是无法达成，脸面不重要，就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坎水寨摆起了疑兵，多枝穆穆已是赶鸭子上架，柔然的脸面可不是这样一次次丢尽，到如今这种境况要被南朝人一改颓势，历史就要被改写。

为军之将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既然抖擞精神，邀集全部精锐目的就是要夺下这里，总不能因为有伏兵就胆怯退缩，这一点都不像是作为千夫长所考虑的事，他要做得就是挥军冲锋，发号施令，成不成一回事，敢不敢又是另一回事。

五十斥候都派出去了，突袭就该有突袭的样子。

哪怕真的有来无回，第二波攻击该发动还得发动，“游弩手就位，攻城器械准备！”

好端端一座孤城，偏要在山坡上安营扎寨，既是大利，也是大忌。

行军打仗，怕后勤补给不足。怕粮仓器械失火。

寒冬将至，冰雪连天又怎样？兴许多呆一刻，就是对心境多一分的考验。

数十年冰天雪地都能战胜，为何西风刚起，就鸣金收兵？

秋后沙场，不正是一年丰收最好时节，马膘粮足，万事俱备，不征战见证实力，难道坐吃山空？

副官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夫长，五十斥候还未回来，要不再等等吧？弓箭一发，我怕伤及同族！”

多枝穆穆可不想再等了，谨慎归谨慎，但总不能避而不战吧？那自己怎么在呼延庭琢面前邀功请赏，他坐在膘壮的战马上，遥望坎水寨，这座城寨无日不夜想得发疯，黑夜里口吻比西风还冷峻，斥责道：“等这一刻我都快等了十年了，都说熬鹰也该有个度吧？难不成还想把李善熬死了，这边境上的胜负就迎刃而解，他已经由当年几万人拉到了现在三十二万，再这么下去，整个柔然他都不放任眼里，到时候还怎么剑指中原！五十斥候怎么啦？打仗若一味计较小利，反而会酿成大祸，当年王庭就是偏信了南朝人的一套，和亲，和解，然后割地赔款，觉得我们使劲压榨他们的钱袋子，粮仓，女人，迫使他们没有实力跟我族一决高下，可惜都错了，没想到，又学他们老祖宗那一套，怎么？汉人学会了忍辱负重，为何我族就不能学会前车之鉴？非要被他们赶到最北边，终年苦寒才好，连逐草而生都成奢望。”

副官一时哑口无言，多枝穆穆才是一部统领。

多枝穆穆并非事先一切都毫无准备，分析透彻，权衡了一切得失，更将最近形势再三斟酌，无论是两族强弱，还是兵力实力都一一摸查得一清二楚，假如连个无关紧要的边陲小镇都这么瞻前顾后，还如何剑锋指向汉境？

“心疼谁不心疼，心疼总比耻辱好受一些，死几个人好过被欺压得抬不起头强，汉人如今想要抬头，若不予以压制，只怕养虎为患！再说了，火攻有利我们，山顶上必然取水困难，痛失五十精锐之士，就能换取一座近两千人的孤城，何其壮哉？坎水寨的愚民们怎么也想不到我敢以五十精锐为诱饵，远处攻城才是重头戏，我族得不到，李善也休想在此建成对我柔然咽喉真正的威胁，只要这颗利刺一刻不除，想必整个柔然无一日高枕无忧！”

副官被这番话信服，他刚开始只是心疼一起冲锋陷阵的勇士们，经过这一番的细致讲解后，方感不谋全局不足以谋一隅，不免自惭形秽，似乎与汉人作战多年，最好的对手不正是自己的敌人吗？从他们那里也能学到很多有用的道理。

假如连一个垂危小城寨都要计较得失，那么何以扫天下，眼下他也和多枝穆穆一条心，催促着各部加紧攻势，讲究速战速决，至于刚派出去的五十斥候，是生是死都全凭他们造化了，倒希望奇迹出现吧，毕竟担忧也是多余，唯有一举拿下此地，他们知晓柔然一贯的战术，战机讲究刻不容缓，战场更是千钧一发，稍纵即逝，一旦偷袭坎水寨成功，那么找出重要部位所在，尽快地传递出来，为这次奇袭争取时间，就是莫大的功绩。

然而坎水寨直到半个时辰依旧安静得可怕，甚为邪门。谁也说不好这种不祥的预感到底会带给他们化喇部什么样的后果，此刻，箭弩就位，从北至东西方向呈现一个大弧形，两里之外将坎水寨北面迎柔然的部分全部围住，一个个弓弩手，持弓控弦，箭簇满盈，就等多枝穆穆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将坎水寨当成靶子一样。

子时三刻，西风甚寒，打赢这场仗，就可以进驻坎水寨升火取暖，喝酒吃肉。若是攻不下来，还得继续回自己的部族受冻挨饿。

弓弩手作为第一梯队。

攻城器械机，云梯队伍就是第二梯队。

当然面对坎水寨居高临下的地势，骑军不便驰骋冲锋，那就换上了专门攻城拔寨的步卒，柔然战马膘肥，善于马战，步卒也骁勇，应对汉人的作战习惯，不单以一种单一军伍存活，这是必然趋势。

那些力大无穷的力士们屈身踟蹰地推着抛石车，攻城锤，艰难地朝着坎水寨前面狭窄的峡谷中蠕动。即使摆不开阵势，不利于攻城，既然拉出来了，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多枝穆穆已经等不及了，即使坎水寨真的上演“空城计”勾引自己上钩，机会千载难逢怎容错过？骑在战马上任由山谷寒风呼啸，依旧不为动摇，因为战意信念不容他再犹豫了，右手举过头顶猛然一挥，下达军命。

顿然之际，弓弩将士们搭箭挽弓，朝着坎水寨的方向齐射。

箭矢破空呼啸而去，不计其数的箭矢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犹如流星坠地般侵袭着百步之外的城寨。伴随着桐油火苗，照亮了整个死沉的黑夜，也把坎水寨黑漆漆的上空一并点亮。

翘首以盼的坎水寨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它本来的面貌，依旧那么萧索、苍凉，伴随着一股死寂的晦涩，燃起了这群冷酷残忍胡人的斗志。

秋草藉藉，天干物燥。

对于半山腰上的城寨最怕的就是火攻，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不计其数的火箭射向坎水寨之后，除了“嗖嗖”声毕，过了半晌后不闻有一丝异常的回响，就连惨叫，呼救，慌乱都不曾听闻到，竟然没有如愿以偿地燃烧，难不成老天都在暗中助坎水寨一臂之力？还是说天气寒冷，火箭全数熄灭？就算桐油火箭熄灭，箭矢的威力也应该在，不可能全部落在了半山腰吧？

“怎么回事？邪了门了。坎水寨非但没起火，反而连一丝骚动都没有，难不成此刻的城寨就是一处水潭子，火攻没用，我倒要看看张好这个缩头乌龟到底有什么能耐。坎水寨到底藏着什么机关！来人！”

一名百夫长听命前来，拜服在身旁，静候指示。

多枝穆穆连看也不看来人是谁，一双鹰隼般敏锐的眼睛直盯着光亮照耀下的坎水寨，指着由原木桩筑起的防御城墙，狠烈地下令道：“看见山腰处的哨塔没有，和山石岩体连成了一片，最是薄弱，给我抛礌石打出缺口来。就算真是一座空城，我也要打开进城的路亲自去看个清楚。”

“得令！”作为攻城队的百夫长领命授意后，抓紧部署，弓弩手们的第一波好像没有奏效，倒不是让统领失望，也更非膂力不够，百步距离，由下至上地射击即便是有偏差，也不至于一支箭矢也未能触及坎水寨吧？多枝穆穆赶紧调整部署，弓弩手们只得让出位置来，抛石机又启动起来，发出碾压砂石破碎的声音，同时地动山摇，宛如一头猛兽在山谷间咆哮。

坎水寨应对胡人层出不穷的攻势，早已消除了不利的隐患，自山腰筑城本就是大忌，善于兵法的北卫人早就将它的劣势变成了优势。

易守难攻利害并存，自然着手解决，以前峡谷周围林深树茂，便于藏兵，甚至还有几次胡人也利用地形偷偷穿过树林，借助山腰，山上的树木攀爬上来偷袭，幸得城寨军民一心，不惜代价地赶跑了胡人。之后，将其方圆三里的树木全部砍伐，成为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既解决了胡人火攻的威胁，还能便于加固城寨建设。

成人环抱不过来的巨木，削尖一头筑城一排，搭建起丈许高的城楼，或是加固城墙。至于城寨位于半山腰处，还是避免不了凶残狠烈的胡人以火攻取之，在背阴处多处掘井取水，或从陡峭笔直的高山处引流进寨，水路阡陌纵横，唯恐失火所带来的不利，最后救治不及城破人亡的凶险，多次改造，才有今日坚若磐石般的稳固。

位于水源丰富之地，占地不足方圆五里的小城寨，取名“坎水”自然有它的道理。

就连以前正对胡地那些便于藏匿，攀爬方便的乱石群，趁着不战之时动用全城寨劳力削平，柔然想夜袭也是无处可藏，无险可依，山石尖锐，一旦处下对上，就会陷入光秃秃的地形反成活靶子。

这种削山移河的办法竟也敢想敢做，倒不是北卫人狡猾，更非憨傻，而是真真死了很多性命才迫不得已。但凡能保住这块寸土不失，就有一线生机，否则，只图一时安逸，柔然人可不会讲究什么心慈手软，战事一旦打响，就会带来数不尽的血海尸山，哪怕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也要负隅顽抗到底，不然死的就不是城寨两千余人，失去的也不会是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小地方。

抛石机已经就位，两名这么寒冷的天还光着膀子的力士，露出肌肉虬结，身高九尺丝毫不畏寒冷地抬着一块漆黑沉重的巨石放入发动承载的机关处，整个机杼都为之重重下沉，随后操纵手们用火把点燃了那块礌石。站在前端发动机关的力士，双手挥舞着战斧砍断了发动机关装置的绳索，带着火油的千斤礌石瞬间飞上半空，犹如彗星一样朝着半山腰处巨木搭建的位置径直破空飞去。重重地砸在那一排巨木上，重力加上冲击，礌石碎成无数个火球砸烂了木墙，瞬间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