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察言观色，加上她们也都是经验老道，深谙世俗的老江湖了，怎会看不出李亘这个愣头青根本就不是来找乐子的，反而是个实打实囊中羞涩的搏命人，不来寻欢作乐，对姑娘也不感兴趣，除了闹事，坏这里的生意还能是什么？

李亘倒觉得这个地方一点不比沙场上厮杀轻松，甚至还要难以应付，腰包里有钱没钱似乎一眼就看出来了，都是用血汗换来的饷银，出手必然小气，比不上什么风流富家公子哥，更比不了挥金如土的豪吏商贾，动不动先打赏两个老鸨上百两银子，喝上这里最昂贵、最上乘的美酒助兴，根本不在乎身外之物，毕竟在美人面前不吝钱银、风流潇洒，更能讨姑娘们喜欢，这才是真男人，豪杰气概。

谁不喜欢这种出手豪绰的财大气粗模样，老鸨们自然安排最红、最年轻、最漂亮的花魁侍候这样的大爷，那才叫什么天上神仙也不换，皇帝也不过如此，有钱真是好啊，想要这里的女人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性子刚烈也会变得如金丝雀，波斯猫一样乖乖听话，这就是识人无数的本事，看人自然看得准，没有一点圆通的人情世故还怎么在这个生杀予夺的乱世存活？

至于李亘，白穿着一身威武的皮囊，其实也是一个一穷二白的主，这里的门道深着呢，不在他面前演戏，给谁演？

李亘实在一刻也不想多呆，一刻也不想多看，可惜这里乌烟瘴气使得自己喘气都觉得难受，在他心里军政大事永远第一，打断她们的口角之争，朗声道：“两位阿姨能不能让我先交代来此干什么？我军务在身，不便久留，劳烦通禀一声，就说驭龙营前锋校尉予以寨主共商御敌大计！”

“阿姨？”

“小伙子，会不会说话，我们有这么老吗？”

蓝水仙白了李亘一眼，像是在打量他的一切，还真当自己怕他，立即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客气，一脸嫌弃地冷哼道：“我说小军爷，你眼睛不好使呢劳烦你先去治治眼疾，我们这么貌美如花，天生丽质，居然被你称呼‘阿姨’？

白梅花也负手挺胸，原本就峰峦叠嶂的，双手依托下胸前真是傲人挺拔，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轻蔑地道：“你当我们这里是你北卫的军营？什么事都供你驱使，别说你来找人，以你以势压人的态度什么好处都没有，天下有白吃的饭？”

李亘诧异，不明白她们眼里民族危机事大，还是唯利是图大，或许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她们只想安宁的生活，可没有人前线拼命，她们何来安宁？怒气正色地道：“怎么？军爷办事还需要开钱财通路，开后门？你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存亡兴替的意识……”

白梅花咄咄逼人地抢过话去，盛气凌人地道：“存亡兴替？我不过一介小老百姓，只知道进来的人花钱图乐子，有钱好办事，没钱……哼哼，这里的姑娘又不是开香火，设善堂的圣人，再说进来的人都没有一个是圣人，你要找人？就是带官府封了我的‘黄花楼’我们也不惧，真当我们是好欺负的弱小？”

蓝水仙也附和道：“就是啊，就算有官府告示，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总兵之女尚且不能奈我们何？北卫就可以仗势欺人？”

话糙理不糙，她们在暗自嘲讽李亘的穷酸相，老鸨的精明能干，看出了李亘于美色面前不为所动的“假正经”，又试探出这种人囊中羞涩，这里不是菜市场，任来人都挑挑拣拣，白占便宜，不买还嫌弃东西不好，不称心，过了手瘾后拂袖而去，这样刻薄之人不侍候，又从他口吻中得知就是来拆台，大马金刀地闯进来，存心就是来损清誉，真不想点破他仗着公务在身趁机占便宜，面子不是别人给的，是大家客气间挣来的。

李亘心无旁骛，也没想这么多，不过在对方心里就是一个“吃白食”的无赖，久经江湖的老鸨岂是那种被权势就轻易吓住的，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什么人物没见识过，但他心底无私，不惧两位滚刀肉的耍无赖，也当仁不让地道：“我就是来找整个军营的主事，你们若是不给军阵大事让出道来，就休怪我以延误军机大事为由，将这个鸡窝查封彻办！”

白梅花、蓝水仙相觑而笑，装出一副害怕模样，语气却毫无半点让步，白梅花正色，一点不畏权势低头，反而大有你有本事就尽管查封督办就是，看我怕不怕的硬气，脸色煞白地道：“哟？快来人啊，军爷仗势欺人了……”

这种毫无底线和矜持的胡搅蛮缠，就是寻常须眉男子都难以应付，女人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给旁人心里都觉得是弱势，是柔弱，需要保护和同情对象，何况李亘这种人更不懂什么巧言善辩，又是第一次应付这群老泥鳅，整个人滚烫，原本进到这里就是道德底线遮羞布被扯了下来，如今再跟女人争执起来，她们的无羞无臊让他手足无措，继续强势语气责问，倒像是欺负人，眼下她们大叫大嚷，吸引更多人来凑热闹，李亘的面子只怕是踩进地里，整个北卫的脸都要丢尽了。

“谁欺负你了，你们简直…简直……不可理喻……恶人先告状……”一时语塞，也不知如何答复回应，语无伦次起来，恨不得捂住她们的嘴，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说军爷你不知山高皇帝远还是真不懂规矩，你有军法，我有我们的行规，进到这也得按我们的规矩办事，别说你付了银子，给了好处，让我们泄露客官的隐私这就唯行规不允了，假如别人要在我们这里打听你的消息，我们也守口如瓶，既然……”

白梅花不等蓝水仙解释完，似乎她天生急躁，人都是这样，巴结有利可图的，疏远百无一用的，很不耐烦地催促道：“给这种道貌岸然的人多说什么？纯属浪费口舌，等下还要多浪费酒水，那不花钱的吗？”

李亘对于这种眼里只认钱不认人的货色无话可说，她们不过乱世里的浮萍，哪知道什么国仇家恨，只懂得能有饭吃填饱肚子，能有漂亮的衣衫可以让她们美不胜收，能有钱花买喜欢的东西就不会再羡慕别人了，其实她们的生活只是安乐而已，就这么简单，什么王法军纪，国家大事可以一概不问，一概不管。来者是客没错，客随主便也不能逾越。

“你爹是北卫大将军不成？哟，这可不得了，我们这种小人物可高攀不起，也开罪不得……”

“不过啊，即使北卫大将军来了，伸手向我们要人，没有还是没有，进了那座庙就得烧那柱香，规矩就是规矩，你有本事进了这扇门，就得守我们这里的规矩，否则就是硬来，什么官府通牒，朝廷律法统统不管用，真当我这黄花楼是菜市场不成？”白梅花还真是强硬，寸步不让，和蓝水仙一唱一和的，倒把李亘往绝路上逼。

李亘最反感不是别的，自己最讨厌别人说自己是“大将军之子”，或许对于别人是一种荣耀，是一步登天，甚至是显赫身份，但在他心里却是耻辱，忝为大将军之子就意味着与他是“一丘之貉”，是为虎作伥的同类人，与大奸大恶之辈挂上钩。他气愤，恨不得与他素无瓜葛，唾道：“风月场所，烟花之地，还能是衙门校场重地？我是客气在先，假如掌柜的们百般刁难，我也只好硬闯进去，把北卫男儿当成什么了？沙场上胡人欺负，到了这里还要忍气吞声被风尘女子戏谑，我们可不是你们胯下之臣，腰间的骑手！”

就因为李亘的强硬，不懂什么是能屈能伸，加上气怒头上，说话更是毫无余地，要是换成一个阅历丰富之人，必先投其所好，然后在说一些中听的巴结讨好，一场矛盾不了了之，不过李亘最反感低人一等，阴阳怪气，还想把北卫男儿踩在脚下，谁给她们这个胆子？

蓝水仙趾高气扬地愤恨，浑然不惧这位来自沙场的校尉，有再多的战功怎样？有本事去边关上耍威风，到这里求人不成还想大打出手，摆架子，耍官威的见多了，真当这里的人个个都好欺负，什么人都要低三下四？晒然地冷嘲热讽起来：“北卫男儿仗着腰间佩刀，就可以刀刃向着柔弱妇人？进来哪个男人不是个个头上悬刀，怕你一个无名小卒，老娘这几十年可不就白混了？”

李亘听不懂这些荤话暗语，她们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愿让步，存心就是勒索敲诈，还有这样漫天要价，就地涨钱的道理？似乎这些白眼狼也不值得自己和北卫为她们拼死拼活，简直目无法纪，一脸茫然地反问一句，道：“这里怎么就进来必须头上悬刀？要银两等我办完了事，明日一大早送到便是，唯独我们的刀就是到了金銮殿也丢不得！”

没等蓝水仙回话，白梅花心直口快，李亘原本就拙嘴笨舌，怎么是巧舌成簧的泼妇对手，还是两位，这般唇枪舌剑地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但她们的架势凌人，你不赔礼道歉，不交买路钱就是寸步不让这般强硬，让李亘有种“好男不跟女斗”的君子矜持。白梅花讥笑起来，“难道你没听过‘色’字头上一把刀吗？这里不论边关猛将还是朝廷红人，不论贩夫走卒还是商贾富绅，只要进来了，决计没有带刀子硬闯的道理，跟我进来后还不是软的像棉花一样出去，既然嫖客无情，我们这些婊子自然也无意！”

这妇人还真是毫无礼义廉耻，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敢抖搂，也不忌讳什么羞臊，似乎遮羞布被李亘这种蛮不讲理之人扯了下来，大家就没什么可以藏着掖着的，话不说不明，就看李亘到底是他性子硬，还是他手里的刀硬？

李亘羞赧极了，原本黑黢黢的脸庞一下子红得滚烫，跟烧红的炭一样，生平第一次跟混不吝的妇人打交道，换作以前都躲起来不予计较。倒不是自己怕，而是秉持“君子之道”，好男儿不跟女人一般见识，否则胸襟怎容天下？

两位老鸨可不认这么多，北卫跟她们关系不大，顶多就是在北卫地盘上讨活路，眼里只剩钱，一沓沓银票，一锭锭金灿灿的元宝最实际，什么亡不亡的，只有生意旺不旺，大不了换个地方东山再起，只要有口气，她们就想方设法搞钱，这东西能买荣华富贵，能买舒适的床榻被褥，能买楼台亭阁，甚至能买命，还能买权贵的官位，就算是杀人如麻的柔然人也认这东西。除了钱银一律不好使也不买账，管你什么身份、权势、地位，出生落拓还是士族豪门，这里只有钱财带来的欢愉快活，什么义正言辞，冠冕堂皇都不买账，给多少银子就办多少事，让同等身价的姑娘作陪，就才是这里的王法。

这个世道怎么啦？

这个世道就是这么实在且无情，李亘从未接触过，在循规蹈矩的军营，人情世故更是毫无经验，一根筋地误打误撞，反而但凭自己意识办事许多事行不通，天生一副敦厚老实，搞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所欲所求就从未满足，矛盾在所难免。

李亘又不能对女人动刀，因为她们既是再蛮横，再无理取闹，再冲撞北卫军的威严，但有铁律在心：“北卫男儿的刀口永远不能向着老百姓，违者视为叛国通敌重罪，一律严惩。”这个道理一直在秉持，丝毫不敢逾越半点，李善或许例外，但眼前这两个蛮横无理处处刁难，并非什么大奸大恶，有什么深仇大恨，即使她们触犯律法，自然还有地方县衙官府，还有大未律法，她们在北卫地盘上，就该算是黎民百姓，无条件地保护她们周全。

一个只敢对手无寸铁的女人动手，还都是自己保护对象的平头百姓，与绿林贼寇，毫无人性的柔然有什么分别？再有本事，怎么不去沙场上逞英雄，耍威风？刀口向内就是懦夫。

她们一脸轻蔑，咄咄逼人的样子哪点像是“弱女子”？

可她们就是这般仗“势”欺人，既然北卫军做的事是保家卫国，就摆明了欺负李亘，谁让他身披着北卫的玄甲，做的还是保家卫国之事呢？

真不害臊，也不寒心，那些翘首以盼着早日天下安宁的妻子，那些甘愿天下再无战事能享太平的千百户百姓，要是知道值得托付的人竟在这里，又会作何感想？

李亘不想再与她们辩论什么，争执无意只会耽误正事，与其跟她们胡搅蛮缠，倒不如充耳不闻，闭目塞听，任由她们说得天花乱坠，自己只字不提了，一心要找张好，这个跟李善一样的缩头乌龟，既然事都因他而起，找到“罪魁祸首”，倒要责问他到底是不是带把的爷们儿，躲在女人的肚皮上算什么？还让女人为他出头，就算不在，自己就是那种誓不罢休之人，要亲眼鉴定之后才肯离开，事情既已闹大，也不妨再闹到北卫中军帐去，让李善也看看如今的北卫成什么样子了。

吵闹愈发厉害，有人存心寻衅滋事，这里可不是全是赔笑卖身的女子，还有看家护院的壮汉护卫，自然不能砸了“黄花楼”的招牌，不然生意日后还怎么做？

白梅花、蓝水仙一面稳住这个不通情理的校尉，一面分庭抗礼，软硬兼施，口水攻势势必也要进来之人尝尝苦头，否则自己的颜面怎么找补回来。这个愣头青倒也是虎头虎脑，损了自家声誉，不从他腰里掏出银两弥补损失那就太仁慈了吧，也势必要把他所谓的尊严都剥下来，剥得一干二净，还是不为所动，口水都能淹死他，反正就是不能这么好受。

李亘没想对北卫任何人动手，即使她们十恶不赦，自家后院着火，由不得他这个行伍代劳，自有公门中人依法论处，军纪不能破，对方又穷追猛打，唯有见识一下北卫人真正的本事，要不真被当成了孬种。

他不拔刀，双手既已攥紧了拳头，都挑衅北卫威名，欺负到北卫男儿头上了，哪有不打之理？

对方还真当李亘是软柿子，想把自己给打趴下然后丢出大门，先下手为强。

胡不归从自己加入行伍那天起就教诲每位将士，只有进攻，不择手段，否则就是欺负了整个北卫的脸面，大家都为了脸面，谁也不服输，谁也不让步，狭路相逢勇者胜。

闹得动静越大，张好还能装聋作哑；李善还能坐得住？还能坐得安稳？

在分管各级的辖地里闹事，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坎水营还真是病入膏肓，整个北卫也真是形同虚设。

李亘身手还算扎实，毕竟都是凭借自己屡次九死一生积累下来的，再说了，他别的长处没有，唯独练刀，杀敌本事是一点不能含糊，换作别人在边关上厮杀不知十条命都不够的，唯独他不是运气好，是真的脚踏实地实战练出来的，毕竟一场场仗打下来的都不是花架子。否则若是胆怯，犹豫，怕死，没有点真本事，早就黄沙埋骨，不知所踪。

这四个彪形大汉长得个个怒目金刚状，比军伍内的大力士差不多，看上去怪唬人的，甚至怀疑这都是老鸨子为了自家的安危和整个楼的声誉，花大价钱从柔然买回来的打手，奴仆，只认主人不认其他任何人，就是花魁在利益上冒犯了老鸨的根本利益，都能狠心处决掉，这就是最忠实的狗。

李亘觉得这样才好，对方既然不是什么军伍，更非北卫臣民，就是充当门面的，对付寻常武卒或许游刃有余，可惜他们的对手可是杀伐果决的北卫骑卒校尉，自己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市井无赖，江湖宵小，绿林贼寇。

李亘是真正身经百战的武夫，真枪真刀地厮杀过的，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生死存亡，对方都以性命作代价，这些好逸恶劳的打手还真不是北卫校尉的对手。

在边陲军阵上，什么大将军，一地藩王，或是没落王孙贵胄，亡命皇族都有可能遇到，北卫的校尉，都尉，不过蕞尔小官职，根本不入流的存在，跟蝇营狗苟的流民，乞丐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是就是北卫的步卒也好，骑卒也好，个个都是能将他们眼里所谓的一切王孙贵胄，旧国王室都打成亡命天涯的乞儿。

老鸨子或许仗借着气势能唬住李亘，再说真动起手来，他就是再“英明神武”，勇武过人，都不怕他，毕竟好汉敌不过人多，在这个三层的碉楼里，各路高手云集，都是这里的靠山资助，李亘也占不到便宜。

黄花楼陡然一下热闹起来了，人头一下子就窜动起来，李亘心一沉，既然和她们说正事，当自己是胡闹来了，那就顺水推舟，将事情闹大，顺便也给小视北卫将士的人们都看看什么才是本事，也给李善一点警示。

不用刀刃比拼自然也有不用刀刃的方式，就是擒拿肉搏也是长项，历经沙场十载，什么场面都经历过，特别是双方打得战马累倒，刀剑又都施展不开，双方人贴人，肉贴肉的时候，那不就是靠拳头打倒对方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