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倒一点不反感这个北卫正统军官，清楚自己也不会成为娘亲那样的英雄，这个地方风雨飘摇，说不定哪天城破人亡，但李亘的勉励倒是多了几分安慰。
坎水营并不大，甚至跟前些天见到的坤字营一样大小，占地不过方圆五里，城寨前头说话，城寨另一头都能听见，却还要担负着整个龙涎洲，甚至北卫门户，相隔十八里以外就是兑山镇，遥相呼应，军镇重地不容小视。
胡人的铁骑长矛犹如决堤洪流，汹涌而至，为了堵住这个缺口，需要用更多的人去堵，也要更多的人命搭进去堵住这个缺口，一想到此节关系重大，心里的担忧与急躁跃然而起。
胡人可不像北卫惜兵如金，视命如财，一旦找准了汉地边防线上的缺口，就倾尽一州郡，甚至联合几处城寨的兵力，不惜一切代价攻打，直到形成致命弱点为之，边境上的战事成倾轧态势，一旦胡人如狼似虎地攻打，少则三五日，多达累月，轮番进攻，直至抢占攻陷一处汉人营地为止，导致李善不得不一次次加固边境城防，小小的一座城寨看似荒废掉了，但也被充分利用起来，谁让这里还有北卫的子民，只要有一个北卫人，就不轻意放弃，城寨足足高出平地十五丈，形成孤山，倚山而建，傍水设防，胡人兵马再雄浑，几十年来依旧不得半寸。
今晚也算是来对了，刚开始还有些慌不择路地想逃遁，害怕、惊惧，在这瞬间都抛诸脑后，毕竟还有这么一个懂事的小姑娘，即使再恼怒张好的行事做派，他的孩子尚且年幼，不迁怒幼小，不祸及家室，这可能就是李亘秉持的正道吧。
其实这座弃城，有无说话分量轻重的主事张好也无关痛痒，谁让这里都是北卫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卒呢？他坐镇也不见得这里就能相安太平，屋内女孩子的生死反而才是自己最为关心计较的，看来这次巡视也注定无功而返，半人也拉不到，假如收录进驭龙营编制，那这座城寨明日又作何打算？难不成也要像李善一样当初放弃一座流城一样放弃这里的孤儿寡母？眼下不能增兵，还要抽调精锐走，无疑是火上浇油。
眼下的境况看来是进退两难，让这里人的生死交给一个无所事事，好色之徒又不放心，驭龙营又置百废待兴，这注定就是一个难题，李亘此刻才发现自己力有未逮，若是张好能尽心尽责也好，这里收不收编也都放心，至少能缓解边关压力，可惜这里最大的问题就是主事沉溺美色，无心军务大事，把全城百姓生死交给他，自己哪里放心？抽调编入北卫正规吧，让坎水营更是捉襟见肘，到时候边塞失陷，危及北卫其他各州，放任不管吧，更是一种担忧，到底该如何才能两全其美，只能稳住屋内的小女孩，自己想起有急事的样子，借机巧妙地道：“你安心在屋内别出来，准备好充足水和干粮，假如胡人攻上来，打死也别出门，自然有人来接应你，若是遇到胡人烧寨，躲在炕坑或是暗道。”
小女孩年岁小，可经历的战事却非常人能比，说不定比李亘亲身经历沙场还要多，自然清楚怎么保命，危机关头如何逃生，既然北卫军校尉都赶过来，想必近日两族边关上又有战事，点头道：“你放心好啦，一旦开战，我知道如何应付，倒是你……这样的大英雄战死边关，岂不是冤枉？”
李亘苦笑，自己恨不得能尽忠了才好，也省得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在世上，对于一个小孩子不便讲明，只能编造谎话诳她，装作好像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沉着淡然，笑道：“放心吧，我还死不了，就怕柔然不来，来了才痛快呢，好好地打一仗，也让他们见识见识，北卫男儿没一个是孬种，个顶个都是好样的。”
小女孩心里清楚他不是来替自己解闷的，作为北卫正统行伍，心思都在布放御敌上，假如因自己害怕孤单延误，那才是最不懂事，还添乱的孩子，还是厌烦地赶他走，故作生气地样子，恼道：“别人或许是竭尽全力，你倒是忙里偷闲，快走吧，还指望你们这群大英雄保护我们呢，不要悔恨终身才是！”
李亘无奈，兴许这一刻才知道自己作为北卫军卒是如何地艰巨，保家卫国一词可不是随便说说那么简单，翻身出了院墙，即使被生人撞个正着，当成入室登堂的匪寇也无妨，毕竟这身甲衣足以证明自己，问心无愧，看来又要重回“黄花楼”了，哪怕收编规制的念头已然打消，无论如何也要张好夫妇一心放在营寨存亡上，毕竟这里还有成千上万百姓，他们再一腔热血，面对凶狠残暴的柔然时，能少死一人总是好的。
黄花楼，不是所有的姑娘都是黄花大闺女，这也不过是这座青楼招揽生意，巧取名目的噱头而已，就如“怡红院”一个道理，难不成每次都能在床榻被褥上见红？说不定要倒大霉的；名玉阁里也不见得人人都是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的闺秀啊。
其实在这座危城，能有这样供人消遣的场所原本就是多余，甚至突兀，与战火纷飞，刀戎相见更是格格不入，大相径庭的，但守城将士个个都是大老爷们，小腹胯下可是要憋出火来，都上沙场与柔然胡人拼命发泄一通就能泄火了？既然有个赏心悦目，还能共享春宵，能用拼命来的钱银博得一时欢愉，喜闻乐见。
有的人就打心里就厌恶这个地方，倒不是自己传统观念上的抵触，或许反感这个有辱风化的藏污纳垢，自己又能怎么办？总不能凭一己的喜恶就一把火烧了它，给这个兵家必争之地彻底来个干净，像他这种不开窍，一身铁骨铮铮、不近美色的人还是少数，北卫军营大部分都不嫌弃，有人拼死拼活不就图那点东西吗？何况天底下大部分都是俗人，不过都是讨一口吃的就续命的主，这个世道，有奶便是娘，有钱就是大爷！
哪怕你天生缺陷，长得歪瓜裂枣，甚至烂树皮，三寸丁，穿的衣衫褴褛，一身汗臭，只要兜里有白花花的银子，人做着肮脏事，只要掏出的银子是白花花的，谁还会嫌弃呢？
青楼只认银子不认人，只要你有钱，不论你是达官贵人，身世显赫的公子哥，还是翩翩风雅士族子，无论你是满身血污的军卒，还是沿街乞讨，一身污秽恶臭的叫花子，或者是脾气急坏嗜酒如命的酒鬼，进到这里，她们就像共主一样把主顾都服饰得像君王。
李亘刚才负气而走，没想为了一个小姑娘竟然又折回来，此刻什么时辰，兴许不知道，但估摸着酉牌时分，进入子时，营寨就严令宵禁，打更人开始报时辰，全营内熄灯熄火，巡视的守卫们开始满营搜查，一有人在街道上走动，一律抓回去严刑拷打，不论知不知情，不论是轻重缓急，一律按律法严惩，何况这个地方原本就风声鹤唳，不严格，柔然的探子细作早就满街跑，胡虏的奇袭军卒开始渗透其中，不消一天时间，这里早就沦陷为奴隶之地。
既然故地重游，不见故人，那原本是将门的悍妇也不见踪影，似乎也吵够了，骂累了，对于张好的委靡最终也无可奈何，不愿踏入此地，看来也要为了心中正义不得不进去。
黄花楼富丽堂皇，这个纷乱不止的地方竟然还搞这么华而不实的奢华，难不成想要逃避外面的喧嚣，给人一种净土的假象？这就是粉饰太平的讥诮，讽刺，里面灯火辉煌，张灯结彩，仿佛新郎官进到了洞房，对于那些有钱的主来这里消遣不就是属于自己的洞房，自己就是新郎官，充斥着满楼的胭脂水粉气息，扑鼻迷离，夹杂着令人作呕的熏天酒气，足够让人五味杂陈的，要不是为了处置边关军政，兴许这辈子不愿进这里，有人失意买醉，有人沉溺美色，有人纵情风流，有不少世子佳人传出不少风流韵事，说不定有流于坊间的辞藻诗篇……但李亘这么憨厚老实的人，只有饿着肚子却憋了一肚子火的恶心，恐怕恨不得揠喉大藕将这里的不堪入目都吐个干净，这里的热闹喧哗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
或许修为不够，做不到闹中取静的闲适，更没有那种坐怀不乱的君子襟怀，他是来找人的，找一个不把全营性命当回事的混蛋，找那个毫无担当，裆下很勇猛，任何事都很唯诺的软蛋，更是一个整日混迹青楼的登徒子。
几位花枝招展，打扮妖冶的姑娘，带着浑身浓烈胭脂气味就足够让李亘避而远之的了，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犹如金刚怒目站在楼下，这个地方还真是与紧张、刺激，无时不陷入生死存亡的军寨格格不入，显得多余。
似乎招人揽客的姑娘们专门负责站牌，对付李亘这种不解风情，死板刻薄的男人，她们应付自如，甚至信手拈来，但负责门面的就不能找几个姿色看得过眼的，怎么真当进来的爷们都是一群饥渴难耐的种马？见到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啦？你看她们一个小腹上的赘肉比李亘的还大还厚，另一个呢脸上抹了不知几斤的粉，化得跟入殓的死尸没什么区别，说不出的反胃。
“哟？这位军爷好威武，眼光也不错，有什么需求尽管吩咐，老娘立即满足！”半老徐娘的妇人，这副尊容一点不像是招揽生意，对待客人的，更像是城隍庙里卖棺材营生的，人吓人吓死人。一脸挤出的笑纹都能夹死苍蝇蚊子了，显得强颜欢笑，僵硬无比，要不是这里灯火通明，半夜在乡野遇见还真当是七日之灵未满回魂后的鬼，真是活见鬼了。
她扯着嗓子，装模作样，嗲声嗲气一点不自然，大有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倒也不妨碍她招呼客人，这个世道，能进来的须眉臭汉子，出手阔绰，哪有心思留意在两个老鸨子身上，只怕一脚踏进来那一刻起，魂都被勾走了，心思都在“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身上，哪怕“少女怀春”，“处子动人”的娇羞都是装出来的，但食色的男人就喜欢这种装出来的矜持，清纯，说不定到了房内，穷尽心思讨大爷们欢心的手段层出不穷，逗得男人欢心的本事更是数不胜数，你还说她们啥也不懂？
都说开门纳客，迎面不打笑脸人，来者是客，不管你是情场失意想到这里找回尊严，还是满身伤痕的沙场士卒，就算是超凡出尘的出家人，只要进到这里，就当是“六根未尽”，但凡你舍得钱银，不问来路，不问身份，哪怕你就是来谈心的，付了银子，都能满足。
青楼也是这里唯一一个不知世道艰险的净土吧，战火纷飞原本不符合条件，但为了生计，她们又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跟大男人一样，提刀上阵，跟宿敌拼死拼活？那就万无一失？有了银子才能远走高飞，才能找到安生之所，虽然天道不公，但至少离开这个危如累卵，朝不保夕的破地方，到繁华之地安身立命。
另一个好像觉得被“姐姐”抢了先机，也不甘示弱起来，同样抹着浓妆，几乎带着献媚的笑容，她们到底年芳几何，还真看不出来，不过脸上的庸脂俗粉只怕能搓几斤丸子，就算这样还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使出浑身解数，只图大爷们兜里的银两，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生意，谁要是踏进这道门，就是自己的雇主，能让他们喝酒消遣，这点胭脂水粉又算得了什么？找上一个姑娘取乐欢心的，那金银首饰也不愁了；若是指名道姓点中哪个花牌，说不定服侍得高兴，体贴，金主一高兴，打赏豪绰，半月的开支也不用愁了，距离自己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更近一步了，都是不亏的买卖，谁还跟银子过不去，和气生财就用不着和人结怨结仇，何况军镇上的大爷们，今日高兴，明天就再见不得了，整个青楼的姑娘也别指望这些出生入死的军卒能给她们兴奋，能让他们掏空腰包，当牛做马地伺候他们，然后也算是为国尽忠，至于跟这种卖命的人有什么出路，简直就是痴心妄想，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里，就连总兵爱女都错托终身，青楼也有不少人觉得这群军卒老实可靠，不曾想暗许终身，盼望良人归来，却一等就是好几年，大好青春都荒废了不说，最后落得心灰意冷，杳无音信不说，只怕尸骨都没有召回来。
血淋淋的教训，每年总有几个姿色不错的姑娘，有心栽培成“黄花楼”的花牌，招揽更多的生意，赚取更多的银两，没曾想就是不开窍，居然一门心思地托付在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士身上，觉得那就是非他不嫁，苦命的身世有共鸣，还奢望有朝一日能赚取军功，博得富贵荣华迎娶意中怜人，殊不知耗费了大好年华，就连人影也再也没有回来，向一同前去沙场激战的将士们一打听，居然在战场上殒命，死得那叫一个凄惨，连尸骨都不完整，战事惨烈不堪想象，胡人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加上个个都残忍弑杀，这边兵马不足，又无增援，只得丢盔弃甲地逃回来，据险而守，连同伴袍泽的尸首都没能抢回来，不少姑娘春心萌动却落得一个伤心欲绝，不知该抱怨造化弄人还是该惋惜这段姻缘，或许是生不逢时最为恰当，再无心接客，想通了的变成了没心没肺，不再动心动情，沦落为真正的风尘女子，这个世道也不奢望什么郎情妻意，能活着就是不错了，至于恢复自由身，似乎更是可望不可即。
倒也有完满的结局的，那也是极其个别吧，就是因为有借鉴，才纵使有身世凄惨的女子为之羡慕，倒不是人整天活在梦里，而是这个乱世，总得有点追求的东西，不是单纯地为了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