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里?”李善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似乎还有很多话跟他说,还有很多埋藏在心里的话要跟他倾述,似乎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酣畅淋漓地对话了,哪怕是彼此观念不合,争执不休也好,胜过彼此沉默寡言,都说打开天窗才能说亮话,憋在心里才是越来越狭隘,故而变得孤僻怪异。
可刚要伸出手又觉难堪,倒不是与身法不符,当着这么多年的老卒,老兄弟,他们没有吱声半语,却也没有低头认错,服软认输,一点大将军的样子也没有,虽没了平日里的威风,大将军始终还是哪个大将军,有苦不能说,他心里的苦也不敢说,一下举在半空显得突兀,略显尴尬,口中着急地喊出声来:“等等,难道你……不跟我回去?誓死也要和我作对?”
李亘没有犹豫,头也不回,他懒得看他,更不屑与他争辩什么,自然也看不到此刻李善脸上关心之色溢于言表,何况与他之间地位悬殊,李善既然爱惜自己的羽翼,那就好好让他高枕无忧,至于自己去留由不得他插手过问。
冷冷地寒风拂面,犹如冰冷的刀刃割在脸庞,也在心口上割出一条不能愈合的伤口,刺痛着李善的心,随着风过,犹如听到李亘犹如寒霜坚冰的话语,虽细若蚊鸣,依旧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一字一句都那么刺痛。
“我能去哪里?去哪儿也与你毫不相干,整个北卫都归你统辖……”后面的话自然很难听,已经听不见了,整个停在原地,那群老卒们也如泥塑的兵佣一样,不敢动弹,也不敢去劝解任何一方,这是他们父子间的结,还得让他们自己解决。
李善忍不住老泪夺眶而出,自己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光鲜亮丽又怎样,还不是父子反目,夫妻猜忌,就连朝野上没有一个真正交心的知己,除了彼此算计,就是明面上使绊子,私下里捅刀子那种,感觉北卫也都是屈服于自己淫威之下,似乎也找不到一个真心知心之人,缓和地叹息道:“你怪我害死了你娘亲,现在又怪我亲自葬身驭龙营几千将士,而北卫军中又姑息秋毫犯忌之人,我是懦夫,缩头乌龟,这般隐忍还不是为了……”
“将军别说了,这些事迟早有一天,大公子会明白的,您……”姓童的老卒看着李善悲戚的样子,于心不忍地劝慰着。
“是啊,三千儿郎死得其所,也给柔然彻底警醒,恐怕再不敢小觑我北卫,这是边关两族大战,既然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又一个老卒肯定道:“几千好儿郎,就是几千户人家的儿子,父亲,丈夫,又是多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难不成要胡虏真奴役我们子孙后代才安心,那还不如自行了断来得痛快,将军的苦衷,我们这些过来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旁人腹诽又如何,北卫怎样,只有置身其中才知道其中的步步艰辛!”
李善自然听不进这些好言相劝,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在自己人心里是错的,这些年所付出的艰辛算不上白费,倒未免令自己寒心,自言自语地道:“驭龙营骑卒个个能征善战,千里奔袭,不失我北卫男儿的气概,假如胡虏强横,欺压到我们头上了,依旧不问不顾,那活着岂不是更憋屈,耻辱,我一个人受尽非难也就无所谓了,但愿以后北卫再也不必再受这般屈辱,人人挺直腰杆活着。”
李亘似乎听不到这些肺腑之言,也不明白这其中的苦衷,他或许跟天下人,凡夫俗子一样,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根本无暇去感受或体会真正的疾苦,北卫管辖三洲,不大,相比大未只是弹丸之地,蕞尔城池,相比整个中原更是不值一提,但这三十年来屹立不倒绝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是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才成就了今日北卫几乎全民皆兵的现象。
李亘当初独出那个不容自己的家,只身投军从戎,当然是出于本愿,可惜此刻北卫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北卫,百战百胜,战功显赫,万人敬仰,很想依靠自己改变内部的腐坏,可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人微言轻是一方面,最大的难处恐怕就是李善默许,如没有一个足以在权位上凌驾或是相匹配的大人物一起做这件事,只怕更是渺茫,什么雄心壮志,都将被消磨殆尽,还不如当初老实娶妻生子,做个普通百姓也好。
可李亘性子执拗,假如跟李善一样,当初就不会离开不属于也容不下自己的家,跟李善今日一样,面对强敌压境,不敢兴师动众地反抗讨伐,只能使一些小手段偷袭;甚至在自己家里媚颜奴骨,充当一个受人摆布限制的窝里横,甘心做个缩头乌龟。
李善看着李亘离去的方向,心里欣慰大于担心,毕竟他恨自己也不怪他,换作自己恐怕早已痛下杀手了,庆幸李亘意志还算坚定,不像自己这般窝囊,北卫日后说不定有救了。不由会心地赞道:“年轻就是好啊!”
“大将军要不要我们去照应一下,您若是真担心大公子,暗中保护他的安危,又不想被他误会加深,这倒是两全其美的办法!”这个提议倒是不错,就算真遇到一些能力之外的事,或是有个意外什么的,还能暗中保护他,即使不能名正言顺地扶持他,但这已经是最好的保护,有什么怨恨尽管冲自己来,只要他安稳就成。
李善不止多次想过,个中滋味唯有他自己才能体会,还是摆了摆手,就此打住地道:“还是算了吧,许多事情不是单靠武力就能解决,还是要动脑子,他若不亲自体验一番,不经历一些苦难,一生都不会明白,再说了也不是什么三岁小孩儿,一味地骄纵宠溺只会害了他,小马过河,就让他过吧,他也在军阵中混了十年了,事还得自己去办,道理还得他自己去一点点明白。”
“大将军真是宅心仁厚,什么事都考虑周全,可惜作为子女的真能领情明白吗?”身边的人看得出大将军就是护短,这种事人人都会犯,说话之人兴许图一时之快,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李善倒很期待李亘能真正靠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憧憬地笑道:“由他们去折腾吧,北卫还折腾得起,再说了家大业大,一个败家,一个守业,能差到哪儿去呢?真要是无法收场的时候,再出来化解不迟。学不乖才是最大的错,宠儿无疑就是杀儿啊。等他不堪重负,受尽摧残之后就会乖乖回来的,但凭一股赤子热血终究走不长远的。”
——
李亘受了一肚子气,原本想休憩一晚明早与沈奇等人一道汇合,亲自去查探坎水营布放,训练,杂务等,却不想那个主事竟然躲在青楼窑子里寻欢作乐,烟花勾栏更是污了自己的眼,脏了自己的耳朵,不想还遇到生平最痛恨的人,竟还对自己这一路上的歪风邪气不管不顾,看来北卫也并非自己想象中那般水清明镜,是该突击巡视,说不定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藏在背后,这里可是险隘关卡,与柔然不过咫尺,边关冲突能否抵挡柔然铁蹄,这个必须要亲自去验证才好。
李善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为了自己的偏私竟可以让三千儿郎前去涉险,小小的坎水营说不定就要步驭龙营后尘,这等事又怎么能让腐肉毒瘤蔓延下去,驭龙营尚且百废待兴,这些未能补充到正式编制内的贩夫走卒就是补充的大好机会,可不想他吗还没有归于麾下又遭临一场大战,胡不归一生心血只怕气郁而亡,人尽其才,杜亢和他那一队人马不是一路人,北卫又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吃空饷,骄奢淫逸之徒还能指望他们上了沙场与柔然拼命?不连累其他袍泽就是谢天谢地,只怕打赢了胜仗他们第一个庆功,有点好事就沾沾自喜,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一旦枕戈待旦失去了最起码的职责操守,何谈生死攸关的决心,胡虏的健马利刃可不会讲半点人情,北卫不缺人,假如连招架反抗都没有,真不如三岁小孩。
都说北卫铁骑三十二万,并非全数是冲锋陷阵的骑军,还有弓弩手,刀斧手,掘地的奇军,擅长陆战的步军,少有的水军,刺探军情打听朝野内外的探子斥候,加上杂七杂八的才这么多,而骑军却是北卫的王牌,也以战力最盛,每逢大战骑军都是胜败关键。
李善麾下各营实力均衡,难免有鱼目混珠之徒,就是有这些“老鼠屎”的存在,让他们共食一锅粥的其他绝大多数作何感想?
李亘兴许只想不受其累,安心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皆是锐士。
坎水营即使人人皆兵,总数不超过三千人左右,其中还包括老弱妇孺,就算驭龙营盛况难再,总不能滥竽充数,这年头人命贱如粪土,人尽其才,能为边关安宁出一份力就是功德无量。
这地方危如累卵,人人自危,商贩也变成了提刀上阵的军卒,也没有商不商一说,这里的女人纵使有异域风情,风华正茂,柔然大军将至,红颜也化为一堆枯骨,即使侥幸活下来的,也会被抓回去当奴隶,柔然贵族的玩偶,供人亵玩糟践那种,只是取乐野蛮的胡虏胯下工具而已,然后玩过不尽兴,还要打到那里拴在马尾后面,饿了举刀杀一两个充饥果腹,情形惨不忍睹,下场无不凄凉悲悯,所以这里的胡女后裔也好,汉室女子也罢,在凶狠野蛮的柔然人眼里不过低级下贱的牲口而已,她们也不渴望苟且忍辱,恨不得战败之后跟着营寨殉难,免得遭受欺辱。
或许这里天生带有莽荒草原上独有的狂放,中原女人的婀娜身材,胡地别样的彪悍动容,得天独厚就有种风韵,难怪号称塞上温柔乡,这里的主事张郎或许就是迷恋之一,谁让这里历年战事,导致阴盛阳衰的局面呢?
阴阳失衡或许是怪相,男人几乎战的战死,伤得带有残疾,被生性残暴的胡人抓取当俘虏奴隶也难逃九死一生,要么修建对抗北卫的工事城池,要么就充当两军阵前的挡箭牌,甚至牵马放牧,为日后威胁同僚,残害袍泽的工具。
剩下的女人无处可去,有的期望夫君有一线希望存活回来,而绝大多数沦落为无依无靠,却还要为生计迫于无奈活下,成为了男人取乐的玩物,所以坎水营才有这等怪相,也分高低贵贱之分,身处乱世有人为一饭果腹不惜舍弃灵魂,有人则为了能赖以生存下去不得已攒够银钱早些离开,其实世人皆下贱,谁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命?
不知他人苦,怎晓其中难?
坎水营的主事叫张好,有家室,原本在这里就是傀儡般存在,空有其职没有半点实权,倒不是这里大半都是遗落无家可归的旧部军卒,与其说是一座边关城寨,到不说是临时拼凑起来的难民集中营,自觉自治显得他毫无作为,除了应付上面各级巡视的官员将领,似乎就用不着他出面,加上又是入赘,自尊心受损,落得一副慵懒相,做什么也不上心,也提不起劲,若不是这里有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卒们苦撑着,早就沦为胡地。
城寨越小倒有一个好处,越是内松外紧,加上胡汉必争,战燹鏖兵更让那些朝野官员不敢来,大有山高皇帝远。
张好整日意志消沉,妻子铁心跟随他,原本该珍惜才对,一切都放手让他去做,甚至连军务上的大小琐事都放心,不过问半句,也是想有朝一日自己当年离家出走没有看错人。
命运总是不遂人愿,张好这个人没了以往岳丈总兵的管束和帮扶,简直变了一个人,变得混吃等死,无所事事,开始流连于勾栏之间,往返在哪个花牌厢房之内,无心在对付军政。
李亘对于这些传闻素来闭目塞听,道听途说的以讹传讹只会打消一个人的斗志,甚至会产生偏见,从胡不归以往的闲谈中得知这个张好以前也算是悍将一员,杀敌勇猛,立志驱赶胡虏为毕生夙愿,殊不知如今却是混迹烟花之地的轻浮多情种,实在叹为观止。
李善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不放心这里的军卒实力,柔然如日中天,横行关外,加上早就觊觎中原花花江山,不足三千人的散兵游勇与作战勇猛的胡骑比拼,无疑以卵击石,周临的大小州县,文武百官还恨不得争先恐后前来巴结奉承,马匹拍上了天,就是能有一天希望大将军能记起谁来,不求有飞黄腾达,祖上冒青烟这等事,但也至少受到重用,升官发财,唯独主事的张好非但不来相迎,甚至自行寻欢作乐,可见他打定主意要做一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多情种了。
李亘倒没有察觉这节,甚至还为此憋了一肚子火,自己真是人微言轻,就连一个难民集中营都可以忽视他,人都是巴结有用的,疏远对自己无利的,假如真是这样,李善还真是在养一群酒囊饭袋,什么十三太保,什么威震天下,战无不胜都是自吹自擂,看来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倒是收集李善罪证的大好时机,对付仇人兴许不必杀之已决后快,彻底让他身败名裂后再让他生不如死,这才是最高明的报复手段,自己笨虽笨了点,勤能补拙不知有没有用,不过能混淆视听,迷惑对手,再世人都以为不可能的时候迎头痛击,没有比这种隐藏方式适合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