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想天下太平?这个小小的营寨就像世间百态的缩影,本置身风口浪尖,能得到一时的安稳,死得其所暂且不说,但能及时行乐也不枉此生,就连黄花楼的女子也想能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有个安稳的归宿,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分,再有个完整的家就是此生无憾,谁也没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沈奇这种博古通今,饱读圣贤书,经世治国之人都无法理解,何况愚钝的李亘呢?
原本以为这事基本尘埃落定,大可以去办自己的军国大事,可惜这么一掺和,还像天日渐晚,加上寻找之人又在黄花楼内,彼此愤懑难平,无心再去完成这督促巡查,商定明日再到中军帐拜访这位主事,顺便体察一下这里的人们是如何在夹缝自得其乐?
李亘无心再看下去,这种事无非就是两个结果,要么一拍两散,要么真依悍妇的意见凑合一起,哪怕彼此隔着一堵墙,但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悍妇还是维持家庭和睦,她只要一个完整的家,似乎其他的都不重要,跟某个人那么像,他最痛恨这种为了一时私欲就牺牲整个人生,一生都抬不起来,这种人一点骨气也没有。
沈奇还为此事津津乐道,不肯离去,似乎要看个结果,而李亘心里早就横了一道坎,难怪这个地方叫坎水营,原来世间事,世间人都有各自的苦恼,也不是自己才这么悲凉。
在营寨无处可去的李亘就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他没有一人去主事寨主的中军帐等着,也不知气恼所致还是愤恨不平,自己越不能平静处理内心的矛盾与军中要务间分开权衡,毕竟自己也是人,最平凡、普通的人,生而为人就有苦恼,难怪红尘多俗事,一点不假。
他居然来到一个人的地方,皆是身披北卫战甲的老卒,围成一个圈子,都被什么人吸引住了注意,就连当职巡视的事都丢在了一边。
想来左右无事,倒不如独自一人随意巡视走走,顺便看一看坎水营的防务与地势如何,真要是有敌远至,也好尽早做打算。麾下一标人又都在集市那边凑热闹,悍妇那边一旦尘埃落定自然会过来汇合,其实整件事也不是那么简单,悍妇既然是将门之后,也绝不可能轻易饶恕了那对奸夫淫妇,她是委曲求全也好,是暂且服软过后一并处理,这都是他们的家事,与旁人无关。
李亘只关心军中之事,毕竟他有心事都独自承受,从不习惯把心里话说出来,变得迟滞,憨厚,却每件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既然心知肚明,只是没人倾述和理解罢了。
正置苦恼之际,似乎听到一个不该听,也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心想这个地方如此偏僻,又是胡汉必争之地,以心目中的认识,那人身份、地位还有处于那个家中就不可能来这里,或许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太痛恨过往,对黄花楼所见所闻,跟自己年少时所处遭遇如出一辙,产生了共鸣,有了模糊的景象,不能说爱之深,恨之切吧,毕竟那人在自己心目中除了愧疚自己没有任何可以表达,以至于填塞满了整个身体,以至于出现幻听也是情有可原。
那侃侃而谈的与其,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宛如黄河之水泛滥而至,滔滔不绝。
“都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常人哪里知道,你们这些跟随我出生入死的老兄弟个个心里都有一本账,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什么兵不血刃,不战屈人之兵简直可遇不可求,哪个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才有今日,真要成就一番丰功伟绩哪有这么简单?那场战事下来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真能像传闻中那种百战百胜,天神降临恐怕生平难遇,打仗假如都像嘴上说说这么轻松,我情愿眉头嘴上磨出血泡来,把千军万马说得趴下那才叫一个大快人心,哪怕我一生为此变成装聋作哑也心甘情愿,但愿天下没有战事……可惜啊可惜,打仗真有说得这么轻松,我干嘛还守着大未西北门户?干嘛不做个横扫六合,大杀八方,群豪俯首的战神?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不好当,也不至于让你们这些跟随我多年,用命拼的兄弟们还依旧在边关风餐露宿,还有人说我阴险毒辣,杀人比杀鸡还顺手,真是一群不明其中艰辛就大言炎炎之辈,我呸!老子能有今日,也是一条命一条命换出来的,一步步杀出来,一点点军功累积起来的,真要觉得容易,让他们攻城略地试试,不出三天,甚至不出三个时辰,恐怕就吓得尿裤子,都说我统管三十多万铁甲雄兵,其实看似富得流油的美事,身居其位哪一刻不累得吐血,这是损耗性命的苦差。”
“自古以来都说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守江山更是难上加难,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用人命堆出来的,世人哪里知道打江山的披肝沥胆,呕心沥血,从西贯穿东,由塞北直下江南,再由南打通回北,马不停蹄,甲不离身,刀不离手,累死了不知多少上乘的战马,也死了多少大好男儿,导致我北卫参差寂寥,人丁稀少,几乎都快到让婆姨们披挂上阵的凄凉境地了,这才是我最不痛心疾首的罪恶,可身为一方将帅,哪能容忍这种事发生,征西凉时我们就五万,硬是活生生地啃下十万精锐,最后打到不剩两万,其中还不包括老弱病残,哪一场是轻松容易的?但那一战之后,也算打出了名堂,四海扬名,八荒朝服,也彻底打出了气势,也算树立了威严;打大楚时又损伤了八千,每打一仗就死伤无数,我曾像小孩子一样祈求能不能不死人就赢一次,可惜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好事?都说天下都是用血肉堆积起来的,每当回想起这些往事,都忍不住在半夜被噩梦惊吓得浑身冷汗,心有余悸,真怕哪一天到了地底下被那些战死的老哥们责问起来,我这个领头的怎么答复他们。如今天下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人人有衣穿,有饭吃,有书牍,病了有郎中看,老了儿孙成群,尽享天伦,这些话只能骗骗自己还行,骗世人,骗泉下亡魂,骗良知恐怕都说不过去,我赖活着就是为了完成死去兄弟们的夙愿,没有完成就只能死皮赖脸地活着,因为我不能死,至少没完成就没脸见他们……”
当场所有人被此话触动,忍不住劝道:“老将军的艰辛我们这帮老卒每个人看在眼里,也都记在心里,领兵打仗,军阵谋略,治国安邦真要是简简单单几句话那么容易,或许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可惜这个天下看似太平,那点不是暗潮涌动,波诡云谲,要不然还要我们这些武夫干嘛?不如个个都解甲归田,回老家种地,朝出晚归岂不快哉,何必受这门子窝囊气?”
又听一个老卒附和道:“是啊,世人说得这么轻易,只怕各自都回家搂着自己的媳妇睡大觉还用得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吗?”
另一个连连称是着道:“一个个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要容易,就不会有成千上万人战死了,天下太平,相安无事,一片和气,还用得着我们占险隘,筑城墙,挖沟壑,垒磐石,重兵把守边关要塞?更不会劳民伤财,兴师动众,损耗巨大,几代人的心血都耗在这兵家必争之地了,单看寨子外那道险隘,甚至就连拒马桩就可以看出沾满了血迹,尸骨如山,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换回来的,每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不好受!”
……
个个都倾吐肺腑之言,绝没有半点跟风,拍马屁之嫌,更不会是安排好的,说这些煽情的话给外人听,博得同情和眼泪,更不知李亘就在旁边听着,不过这是偶遇,却令人热泪盈眶,听得真切,似乎北卫能有今天也全凭这些老将老卒们不惜死换取来的。
中间的老者又是叹气,似乎往事历历在目,有感而发道:“其实我当不当这个镇西大将军都无所谓,实在是心力交瘁,也很不称职,早想撒手撂挑子不干了,可惜不是我不想干就不干的,北卫几百万黎民百姓哪双眼睛不看着我呢,还有朝野上下那些巴不得我这个武夫早些不干了,他们使劲在背后落井下石,叫我没有一个好下场,其实都是民怨奋起,强行推到这个地位上,军政大事岂非儿戏?搞不好还要死更多的人,寻常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圣人一怒,天下大乱;君王一怒,伏尸百万。可不能连累无辜百姓,否则倥偬半生想得一时清闲,说不定朝廷派来一个还不如我的家伙来,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北卫就成了炼狱。北卫如今也算是家大业大,再怎么不济也要找个靠得住,信得过的人托付才能安心不是。朝廷早就想接手,可惜我只言片语未回,也就拖着,耗着,僵持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偌大个北卫也不是想象中铁板一块,看似牢不可破,其实外强中干,毕竟此刻不比以前了,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加上朝廷掺和,什么人都有,这些事情都不是我一己之力,一时半会儿就能彻底根治解决的,问题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交给年轻人吧,又怕太稚嫩,应付不过去,官场上哪个不是人精,真要是彻底放手不甘心啊,我虽适合打江山,什么守江山,坐天下共主的事不敢插手,更不能插手,置身事外图个清闲自在,真要管,恐怕再向天借五百年恐怕也力有未逮,哎……开心是一天,烦恼也是一天,为何不开心过好每一天,所以恶语听不到,坏话听不进,烦心事更是不想听。”
白发苍苍的老卒们,一身黑甲都早已没有耀眼的光辉,布满了锈迹,上面的甲片,铁鳞几乎脱落严重,甲衣跟他们的血肉几乎连在了一起,从未脱下过片刻,没了这身甲胄蔽体反而不习惯,老将军的话个个都感同身受,或许天底下都认为李善是个好大喜功,骁勇善战的勇夫,从未有半点中肯的评语,武定国,文安邦,自古以来,武将能有几个得善终的,文臣好歹是士族门阀出生,但凡没有劣迹,为祸一方都能善始善终。不少人位卑言轻,也从未到达那个层面看看是何境况,只得幻想朝廷是好的,反而苦中作乐奉劝道:“或许将军在,名望,魄力,权位都令人折服,换了别人的话,尤其是年轻的皇子们,加上裂地封侯,心高气傲的藩王们恐怕在这个兵戎相见的北卫边境也镇不住,其他人更别说拼死拼活了,就连我们这些将死之人都不服气。”
其他老卒也都是异口同声地答应,似乎这个北卫还是当初的北卫,一点没变,只要老将军李善还在北卫坐镇,这群跟随他出生入死,征南闯北的老卒就唯他马首是瞻,好像个个都心照不宣地承诺,誓死跟随老将军在泉下阴殿召集旧部,竖起旌旗战阎罗。而他们口口声声维护的北卫,推崇一个人除了笑面猴,缺牙虎还真无人能出其右,自然就是李亘最不服气,也最痛恨的大将军李善。
想不到整天一副童叟无欺,摆着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实在是难看,脸上的褶子都快夹死苍蝇,在家更是一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缩头乌龟,为了权势讨好如今的夫人和儿子的软骨头,来到军营内就摇身一变成了众望所归,高屋建瓴的大英雄,要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听闻还真不知道那个一脸坏笑,满肚子恶臭的李善竟是这样,就是这样更令李亘觉得有些恶心。
大未当初是怎么就对他委以重任了?难道是他沙场上杀伐果决,敢用将士的命去拼,拿无数血肉之躯去换,本就一无所有,大不了比的就是比谁多活一口气?仇人越是伟岸,正派,可圈可点,都是虚伪的表象,说不定他内心藏匿着丑陋不堪的心机城府,自己不得不嫉恨,换作是北卫之外的任何人说不定此刻都在腹诽。
李善倒像是难为情的孩子,也不知是在众星捧月般的追随下显得不适应还是故意逢场作戏走走过场,百般推却却还欲说还休地道:“北卫也不过是大未一部分,蒙受皇恩浩荡,深得百姓拥护,这才肯把如此艰巨的大任交给我们,既是众多大好男儿共同志愿,更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若是说皇命不改,一时也找不到合适替换我的人选,百姓们呢,又都认定非我莫属,我也就倚老卖老,厚着脸皮再胜任几年,直到北卫人都认可合适的继承人为止,不过眼下的军营并非世人和大家想象中那般清廉正直,分散北卫各州郡,县衙村寨的各营更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样牢不可破,齐心协力,人嘛,总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心甘情愿守国门,谁也觉得舒服安逸,大把捞钱,图个名利好过一清二白强。”
围成一圈的老卒们听到这里,不由感伤,不过老将军真情流露,也从不在旧部藏着掖着,似乎旁敲侧击,各自有什么把柄或是风声吹到了老将军耳朵里,看似随和,笑看世间百态,其实除了叙旧,就是给大家敲敲边鼓,暗示提醒一下,也不伤及旧情,简单地试探一下,毕竟跟随多年征战的老哥们,个个都不容易,心里亏欠太多,换作别人早就军法严惩不贷,这不是情面不情面的事。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个个脸色吓得惨白,上了沙场个个都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狠人,一遇见老将军翻脸,到头来还真是晚节不保。
李善环视着每个人的脸色,看出他们因自己不动声色,旁敲侧击的几句话变得突然凝重,紧张,一点不像起先那样随和,亲切,有些疏远,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得意,这种满足不亚于带领千军万马又打了一场漂亮的大仗,或许这就是贵为一军统帅,不怒自威的样子,哪怕整天笑脸相迎,也不是当年杀气腾腾依旧不可撼动在军中地位,而这群老卒也只能是兵的缘故,为了缓和气氛,伸出双手平举,作出一个免礼的手势,轻描淡写地化解这场误会,若是真有不忠于北卫,不义于黎民百姓的事,兴许就不会好好坐在这里跟大伙儿促膝长谈,而是杀人不眨眼暴露出他恶魔的一面了,语气平和地道:“我自然是信任大伙儿的,近来军中不太平,有人看不过去了告发到我那儿,想我北卫竟还有灯下黑这等事,说什么也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想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也不可能一尘不变,何况这是官场,即使军营也会有极少数人容易走偏……”说到此处,不由停顿,又特意再确认观察一下众人的神色,他们个个战战兢兢,背心都禁不住地冒起冷汗,老将军试探口风,特意提醒,如若不然还恃宠而骄,如若继续一意孤行下去,就是怙恶不悛,别说老哥们不讲情义,就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再说了,北卫大将军的军令可比大未皇帝的圣旨口谕好使。
李善还是一副玩味的神情,话语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耐人寻味的追责,似乎对于新丁旧卒的忠诚看得比谁都透彻,出于信任才如此随和,嘿嘿一笑道:“不要紧张,我说过一句话,跟着我打天下,有功者必赏,凡触军法者……嗯……”像是犯起了疑难,还是勉为其难地道:“我才管不了那么多,但凡记住一条,我们北卫能有今日,不是单靠谁英明决断,杀伐果决,更非我们天生贱命一条,供人差遣,送死的事就我们上,领功的时候就排在一边,是我们背后都以什么做依靠?是一群种田更低,纺织农桑的妇孺童叟,是北卫十室九空,几乎无男儿的凄凉百姓,他们才是最无依无靠,却又是我们坚强的后盾靠山,没有他们,我们这群武夫就是一个屁。我要的是会拼命,敢与北境上胡虏搏上一搏的大好男儿,至于他们从小有没有读过圣贤书,有没有对王朝律法的敬畏心,还是说即使小错不断,大错不犯,干一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勾当,但凡是个健全男儿,不做忤逆不孝,欺压百姓的弥天大错,我都容忍,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再说了我们都是肉眼凡胎、妈生父母养的普通人,身而为人岂有不犯错的,能分清上阵前后,奋勇杀敌,将功折罪,多杀敌人就还对我,乃至北卫有用,北卫这些年来死了多少大好男儿,几乎濒临女子披甲上阵的凄凉境地了,能用少数人去换取北卫生生世世的安宁,也是不错,或许世人骂我太决绝,这等丧尽天良,断子绝孙的事都狠心做得来,做不来又能怎样?不做又会怎样?大家心底都有一本明白账,与其战死沙场,博得蒙荫门楣,还是世世代代做低头的懦夫,被世人耻笑,我北卫既已到了自生自灭的境况,爷爷不疼,奶奶不爱的,朝廷又坐视不管,恨不得自生自灭,与其等朝廷派兵添粮,倒不如自食其力,索性就容他们于战后放纵一下,呵呵……或许是我错了,倒不觉得如今北卫不等不靠,能有今日光景可谓是功不可没,不罚,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