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亘看到如此不堪入目的情景,此刻深有体会什么才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己一标人马来了这么久,足足有半个时辰,居然没有人发现一丝异常,就连一个人当值守夜,何其松懈?
暮色将去,黎明渐近;寒冬时节,无星无月。
每日这个时辰是守备最松懈,也是最不容有任何闪失的时候,为何大小军帐都有点卯一说,就是怕人一到这个寅时到辰时这段时间内,最容易犯困,也是最疲倦的时候,卯时清点,既起到督促作用,也是让边关将士打起精神来。
李亘几乎把整个营寨都转悠了遍,就差敲锣打鼓宣称自己来了,要是再明显一点,恨不得掀翻他们的营寨,来个就地正法,不过他气恨归气恨,军营有军营的规矩,即使一位无名小卒处罚了军法,也由不得自己代劳处置,而是交予专门牙狱,待查明情况属实后,再作定夺。
何况这群吃着皇粮,领着大未俸禄的高官们,历来就不屈从北卫的规矩,也根本不把北卫的军纪律法放在眼里,即使犯了事,也交由地方总兵衙门定夺,还真是待遇优渥,换作北卫任何一兵一卒试试,李善这头“缺牙虎”可不是浪得虚名,他可是连整个人一并吞下去,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
身边的副标长白铜不得不从中斡旋,也是考虑北卫和整个大未之间的关系,要是人人都如李亘这般率性冲动,北卫迟早会被整个大未授之以柄,势成水火不可,到那时想挽回只怕也为时晚矣!
帐内喧喝连天,就是隔了二里地之外都能听见,他们倒是好逸恶劳,坐享其成,毫无半点功绩不说,竟还庆贺起来了?
过着天高皇帝远般滋润生活,有酒有肉,就差拉来几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小媳妇了,简直丑态百出,丢大未皇家正统军的脸,北卫军还说什么雄甲天下,无敌之师,由今日所见,见微知著,整个北卫军恐怕已经从根开始慢慢腐烂掉了,李善整日还雄心壮志,如不是亲眼所见,李亘也心生向往,真幻想着北卫有朝一日能挥师北上,彻底打柔然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已经腐朽溃烂掉得北卫军,到底还有没有这份实力和强横的柔然铁骑角力,李亘此刻严重怀疑这个实力掺了水分。
主帐不算太大,一个五十标的营寨,能拉得出来勉强还能跑得起来的战马也不过十匹而已,跟主战的北卫正统军伍相比,自然泾渭分明一目了然。北卫作为镇守大未整个西北门户,面对的也是柔然最为精锐善战的主力,以骑军为主,隔三差五就与北边延绵峻岭外的柔然铁骑展开激烈厮杀,所分配到的战马也是优中选优,良中选良,何况十三太保麾下,又是李善义子,所挑选的坐骑自然是甲等优良品种。
这个七星寨,就算他们是负责后勤补给,粮草押运,是替整个大未来资助北卫的,但军心涣散,目无法纪,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哪像是领兵打仗的样子,简直就是吃着皇粮,白拿百姓血汗钱享乐的,他们推杯换盏,杯觥交错,丑态百出。
外面只有火把照明,光线极其昏暗;帐内却是花天酒地,安享太平,根本察觉不到外面一丝风吹草动,李亘恨得咬牙切齿,曾几次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几欲冲进去抓住杜亢痛揍一顿以泄气愤,然后狠狠地教训一顿。
自己可是刚从胡人辖地拼命回来的,差点连命都搭在了那边,黄沙埋骨何其凄凉,风沙一过,来年成为那片沙场滋润肥沃胡人马匹的养料,这等愤慨也只有切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但同伴不允许自己这么做,就连军法也不容自己这般快意恩仇,毕竟自己不是里面的五十人,喝了酒,借着酒劲开始恣意妄为。
里面三五士卒还意犹未尽,站都站不起身了,东倒西歪,衣衫不整,还在不断地比拼酒力,甲衣,刀刃,头盔和酒坛、酒杯、菜盘等散落一地……
刀剑不是他们保命的兵器,此刻成了他们最大的负担和累赘;甲衣也不是他们最贴身的伙伴,反而成了一种多余的东西,酒劲一上来,恨不得有个凉快,透气,恨不得一丝不挂那才能排泄多余的燥热……
桌上的美酒佳肴诱人,眼神迷离,醉意惺忪,就是此刻三五岁的孩童都能将其任何一人撩翻在地,更休说杀人不眨眼的胡虏们,他们一赶到恨不得汉人兵将个个都是如此弱不禁风,能统一整个中原,奴役得猪狗不如才好。
不少兵卒瘫倒一地,酒水、残羹剩炙、遍地黄白之物,掺杂着刺鼻难闻的酒肉臭,那些士卒跟李亘年岁一般,或躺,袒胸露乳;或趴,枕着空酒坛美滋滋地做着美梦,嘴中还念念有词;或仰,流着馋涎欲滴,说着污言秽语;或倚或抱,三两成团,把对方当成天底下的软玉温香;大多数不省人事,醉话连篇,鼾声如雷,有的天旋地转,议事厅成了他们放浪形骸之地,毫无威武气派可言,更不是什么商议军机要务之地,竟成了他们肆意狂欢的乐园,天昏地暗,七荤八素……
正堂高坐者也是东倒西歪,毫无半点领头人的样子,倒是他那不断找人拼酒时的豪迈显得格外大气,听着身旁几位亲信副官的话语,乐得一个天花乱坠,浑身通泰,犹如置身云里雾里的飘飘然;再看围着他的几位,一边敬酒,一边手舞足蹈,不断地竖起大拇指,似乎在歌功颂德;有人卑躬屈膝端着酒壶候着,只待杜亢一饮而尽之后,立马续上,眼里眯着一股献媚的馋笑,似乎在夸杜亢当世豪迈,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豪杰;杜亢其人更是心花怒放不已,听了什么豪情万丈的话,又是值得为何事合不拢嘴,开始浮一大白……
酒一喝多,杜亢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天王老子,他们那些兄弟就没有白跟错,能有这般享福,也就是人间独一无二的真豪杰,大英雄,特别是在旁人的煽风点火几乎,胡不归、李亘这些人反而是拼命的傻瓜,仗着李善一起出生入死才勉强混到一个不入流的校尉,副尉、都尉什么的一干武将,即使有朝一日能成为号令千军万马的将军,大帅,也是用命换来的,千疮百孔,遍体鳞伤,还能有几天清福好享用的?倒不如这样,只手遮天,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来得快活。
酒是色媒人,更能乱性,一旦神志不清的时候,这些人放佛他们自己就是真正的谪仙人。
个个把幻想出的假的都能说成真的,似乎即将就要实现了,杜亢被这迷魂汤灌得是五迷三道,难辨真伪,反正听着四肢百骸无比受用,顺应着内心敢想不敢说,觉得个个说得头头是道,也说进心坎里了,虽说自己还是一名不起眼的小标长,但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换,军职一旦高了,说不定哪天就要上前线打仗,那可是随时掉脑袋的事,谁傻才愿意干?
不如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吃香的,喝辣的,与弟兄们把酒言欢,无所顾忌,就算李善这位大将军,胡不归前来责问,抓自己一个现形把柄又能怎样?自己可是朝廷命官,这个七星寨,他,杜亢才是真正的主人。
李亘顶多就是这里的客,客随主便,这就是规矩;反客为主,就是坏了规矩。
何况北卫不也归大未?
李亘假如此刻不顾一切就冲进去,不单打此地统领胡不归的脸,就连整个北卫的脸也打了。
不善于处理这些繁琐复杂的事情,就完全交给上面的人处置,天塌下来,还有高山顶着。
眼前的境况又让李亘左右为难起来,为了处理得当,恐怕内心在做最激烈的斗争,矛盾不堪,何况这些人还都是最痛恨的那个人的部下。
然而自己也是,个人恩怨不能牵扯到他人身上,事关整个北卫,还有民族大义,岂能儿戏,至于与李善之间的恩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既是北卫军伍一员,就把每个出生入死的将士当兄弟,假如自己公报私仇,那与这些贪图享乐的家伙有什么区别?李善即使软弱无能,但还能对北卫百姓有所贡献,换了一个人试试,说不定北卫就彻底陷入炼狱。
杜亢又借助酒力上头,说出了一个令李亘也左右为难的事实,这不是杜亢蓄意编造,毕竟酒劲上头,七分真三分假,倒不像官场混迹多年的老泥鳅一样圆滑世故。
“就算我还是一名小标长,在大未一抓一大把出来都比我官大,但你们知道吗?其实在北卫军中,我能当上这个标长,也是全靠他扶持……”
身边几人有些头昏脑涨,但听了这句后,仍不免清醒了三分,忍不住问道:“大哥,还不知有这层关系,到底是谁啊?”
“你们想啊,官字两张口,既然我们是受朝廷排遣,但大未是真龙没错,我们有这点微末道行,还有这层关系难免吃不开,说不定在北卫受足了窝囊气,找不到出气的对象,只有拿我们这群人开刀,北卫地头上自然是地头蛇,强龙不压地头蛇,那我们这里的地头蛇是谁?”
“大哥,您快说,我怕记不住,已经……醉了”
“此事就你我兄弟几人知道,醒着我还不告诉你这些呢,明日酒醒了,忘了才好,出了营寨可只字不提。”
“大哥这个您放心,兄弟我们几人还信不过吗?”
有个恍然大悟起来,脸上又惊又喜地道:“难不成我们的十三太保中最是刚正不阿的熊能?”
杜亢左右环视,脸上说不出一股谨慎,样子古怪至极,就是这份谨慎,似乎也印证了此事的至关重要以及真实性。“可不是吗?号称北卫十三太保中的熊老二,除了大将军李善,诸葛彪之外的大人物,那可是真正手握兵马实权的第一号人物……”
那个端酒奉承,酒量不行,甘做起了贴身服侍大人物,帮其盛酒的酒倌儿,伺机巴结这个七星寨真正有实权的杜亢,丑恶嘴脸一览无遗。
借着酒劲,那个兵卒大言不惭地道:“熊能还不是仗着是李善义子,才能有今日地位,而我们这个七星寨小是小了点,但是都唯标长大人之命是从,何况标长大人有我们这帮兄弟们,就是县令、通判、捕快、衙役都头都不换,您才是我们这里最有实权的大人物!”
在旁同样对杜亢百般讨好的兵卒也不甘示弱,恨不得抓住今晚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以后杜亢发达了,定不会忘了他们唯他马首的跟从。此人酒量还算不错,与杜亢互拼酒劲,也是一副不遑多让的样子,似乎巴结讨好就属这二人在整支队伍中数一数二,立马纠正端酒伺酒的兄弟,“你还在叫什么大人物,显得生分,自然是我们的大哥,以后但凭哥哥驱使,我们肝脑涂地万死莫辞,再说了,哥哥的靠山是力大如山的熊能,我们的靠山自然是杜大哥!”
“对!瞧我酒量实在不行,让哥哥们见笑了,以后哥哥多多罩着我们,也不想什么升官发财,只想能跟着哥哥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什么天上游神,地上散仙也不及跟着哥哥身边逍遥自在!”
杜亢被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捧得无比受用,率性地大声笑道:“有我发达的一天,怎么会亏待弟兄们,来喝酒!兄弟们说得极是,高官厚禄伴随着头悬利刃之危,欲壑难填不免有勾心斗角凶险,不如有酒就逍遥,皇帝老儿也管不着……”杜亢还真是一个乐天之辈,甘愿满足,也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更不想什么封妻荫子的不世功业,就贪图享乐,有大树大叶的庇护,他独有自己的一片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