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三千余人的驭龙营,热闹不复,士气低迷,不由伤感,当初校场上热火朝天,人人洋溢着说不出兴奋,喜悦,此刻看起来,个个无精打采,胡不归累倒,马星儿家室牵绊,就剩下李亘一人老老实实地坐镇中五空这个破败的营地。
从士卒一点一滴成长到如今的副尉,他可以说没有依靠任何人,也不是全凭运气,上天顾不上眷顾一个人,尤其在这动荡不安,刀光剑影的时代,要么有真本事,要么就豁出命来去拼命,然而想了想,这个时代,敢玩命的又何止他一人。
一路走来历经坎坷,饱受沙场风尘的摧残,好在天道酬勤,总不算辜负自己这近十年来的血汗。
一点一点地积攒军功,这点成就算不上什么,在北卫却是千军万马中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天下短命者是战死沙场的将领,最薄命是美人,这两者都不得善终,绝不是靠侥幸就能残喘活着一时,一天,一年,一世的,而是一切都命中注定了,谁也逃不了。
他为人老实敦厚,一步一个脚印地想靠自己奋斗,想着能有一天建立不世功勋,成为人人敬仰拥戴的大英雄,直至今日,二十有六,孑然一身。
要是在乡下人家,二十六岁早已为人夫,为人父,还有可能三五孩子的爹,总是借口军务繁忙,边塞战事紧张,根本无法抽身想儿女情长,一心只想英雄气短,再说了,他很清楚,有哪家姑娘会看上命薄的将士,跟他们在一起不如庄稼汉,至少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和将士成家,除了整天提心吊胆过日子,害怕有朝一日就成为孤苦无依,一大家的担子就落在一个娇弱无助的妇人身上,不仅是一种作孽,更会负了对方一片真心。
与其辜负对方一片好意,倒不如无忧无虑,孤心造诣地放在战场上,免得分心,也别祸害良家妇女,或许这是懦弱胆怯,不敢担当责任的畏缩,但那里死那里埋,无牵无挂的,犹如一颗野草。
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都是懦夫的体现,假如战死沙场,自己的娘子成寡妇,还拖着一家老小,家境殷实,官宦子弟倒还可以转续家中的其他兄弟,寻常百姓就是拖累,不是害人家是什么?无疑混账畜生不如的胡虏没什么两样,自己胆怯倒也好,赤裸裸地来这个世道,又孤零零地走,谁也不记挂,谁也别痛惜,如此甚好。
边塞上残酷,不仅环境气候,敌人可不会因为自己刚吃了败仗,损失惨重就心生怜悯,恨不得再举兵南下,赶尽杀绝,李亘不敢有半丝懈怠,沙场上胡不归不惜性命也要保护自己这个年轻的后续力量,如今就轮到自己义无反顾地挑起驭龙营的担子,身后是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有他们在自己这些身着甲衣,手握战刀的爷们才能放手去拼命。
例行巡查这是作为边境武官的职责所在,就像普通步卒不打仗时,白天要勤加苦练,夜晚还要执勤站岗,甚至巡查军营每个角落;至于骑卒,除了要训练还要达到人马合一,骑战,步战都要精通,到了晚上喂马,加固马蹄铁,清洗战马更是日常。
每个人都担着不一样的担子与角色,既然驭龙营眼下百废待兴,自己就要挑起来,巡查在所难免,临近几个村落,七星寨除了正规北卫骑军外,留下的就是丁,还不算是正式纳入北卫军行列,用人之际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到七星寨已是卯牌时分。
秋深冬近,已过白露,昼短夜长,最是马虎不得,何况七星寨除了乡丁外,大未朝廷也派有驻军,人数不多,五十人而已,为首是位标长,也不知朝廷到底是何用意,是钳制北卫日益壮大怕有朝一日刀刃向内,起到监军督战作用,北卫军各营一有异常,及时上报朝廷,早做未雨绸缪。
不过北卫二十余年只知李善恩重,却对大未寡淡轻薄,似乎朝廷看不下去,这才对北卫大大小小地方都有文武官员,还有正规兵马,目的就是拨乱反正。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监视北卫这块辖地上的一举一动。
驭龙营受损惨重,自然也要找友邻驻军商量对策,是拉拢也好,是齐心协力也好,北卫是主,朝廷的标长,校尉,将军,总兵,知事,知县,知州,知府,枢密使,节度使等等都要客随主便,自然要服从北卫地界上的移风易俗,不过这些年来暗潮涌动,似乎西北猛虎利爪再锋利也镇压不住底下的这些蟒蚺,毕竟猛虎下面有鹰犬爪牙也不过十余名,三十二万铁甲满营,也不能遍布整个北卫三洲,加上北地接壤的柔然张牙舞爪,分身乏术也就是现在北卫现况。
这里异常安静,营地外的箭楼,卡哨,空无一人,除了四周的篝火照耀没有异样,若不是整个寨子里火光通天,完整如常,还误会这里被胡人洗劫,然而没有一丝生气,异如往常不得不让李亘和他的巡查队将士们惊疑?
七星寨的标长叫杜亢,即使是李亘这位从五品副尉对其也要低声下气,而一位标长,无品无衔,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大未派来的京城武官,自然落地涨三分,这个涨了岂止三分,简直比李亘还要高上一大截,几乎与胡不归平起平坐,好在一向趾高气扬的胡不归,有李善罩着,加上又是战功赫赫的实战派,自然看不起这些空拿饷,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赵括。
此人跟传闻中的酒神同名,唯独不同的就是这个杜亢天性嗜酒如命,似乎打仗的事有北卫那群人提着脑袋去拼,自己的五十人就无所事事,自然就醉生梦死,反正出了差错有北卫那群冤大头担着,拿空饷,吃皇粮,得胜有功之时还能得到朝廷的犒赏,这份美事何乐不为?
区区标长就如此,可想其他朝廷委派来的地方官员是何作为?
七星寨在龙涎洲与柔然之间,也算是军政重地,首当其冲,即使夜幕之时,两军刚交战停驻,这里却连个像样的守卫也没有安排,简直无法无天,胡不归在,兴许他们还忌惮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暴躁性子,得知他吃了败仗在李善那里颜面尽失,兴许一时半会儿也无暇管束自己的辖地,他们这群跳梁小丑压制不住往日的憋屈,趁此放任无视军纪,这可是将整个北卫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要是杜亢是一位领兵打仗的奇才也就算了,至少摆个疑阵,圈套什么的,等着北边的柔然胡虏自投罗网,也属让这些正面应敌的铁骑将士们另眼高看,唯一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沙场经验,就知道茹毛饮血的臭虫,仗着在朝廷有高台可依就目中无人的卑鄙小人,这才是最要命的,沙场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北卫不论大小村寨,州郡,还是整个北卫都会撼动,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不能不警醒,这是千百年来积累下来的经验,前些天还三千人马就可以长驱直入千里,胡人肆意报复如法炮制,如此松懈的戒备又敢保证不会万无一失?
五十人是做不了什么,对付胡人的千骑百兵还不够塞牙缝的,但边塞的烽火,号角可不是摆设,只要一地受袭,有一人幸存及时传递出外敌入侵的信号,就能对周临镇寨、城镇、郡州形成联动,到时候北卫上下齐心,就是整个柔然大军齐来,得以及时补救,也不至于柔然如入无人之境;别说打仗守土、保家卫国都是北卫军伍的事,那作为大未子民岂能置身事外?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若是只贪图享乐,什么事也不干,倒不如好吃好喝地供着,朝廷那边自然有李善亲自去斡旋,一切罪衍由他一人担着,到时候与朝廷说理时也就言之凿凿。
既然当了这份差事,拿了朝廷俸禄,百姓血汗养着,就该干点像样的人事,朝廷的人事任命怎么啦?
李善不计较,要是计较起来,整个北卫的文武任命、大小事务就由不得朝廷插手。
玩忽职守就是以律法论处也是重罪,北卫形如铁桶一般,万不可开这条口子,一旦开了就是轰然倒塌,犹如毁天灭地,柔然的残暴,剑指南下,整个天下的大罪人就是他李善一人,不是大未皇帝。
历来祖制规矩,无论文武百官,在早朝正式开启之前皆需要点卯,行政官职大的官员,地区掌管兵马的武官有权力对下属地区内的所有的官员、伍长、标长、校尉都尉们进行点卯,而且卯时是军政官员例行公务,开设衙门,组织校场操练的开始;卯时早朝各地方的大小文武百官都要在宣和殿内候着,这是雷打不动的制度,假如触犯律法,一律按藐视王法论处。
虽胡不归不在,李亘自然担任此责,决计没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的意思,即使朝廷委派来监军也好,是协助边塞紧张形势之下积极配合也罢,祖上留下的规矩就是规矩,没有任何特权可言,更不能有“天高皇帝远”的懈怠。
然而官场的规矩往往比三教多得多,自带皇家钦点就高三分的说法,李亘不过区区副尉,胡不归身旁听候差遣的小小副尉,哪能任由这些上面有人的裙带关系能比较的,再说了,卖胡不归帐那是出于忌惮,顶多来个官场上的寒暄客套,你替代巡视,给你几分薄面,好就好肉侍候招待也是不错,然后拿出以往准备好的假象糊弄过去,皆大欢喜。
官场就是战场,稍有不慎万劫不复,也是人情世故,都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不是什么经都会念,只念一本证道慈悲顶能管用,何况还是京城来的呢?
李亘愈发气愤,边境战事紧张,这些好逸恶劳,只吃闲饭不干实事的废物竟然目无法纪,形同虚设,他的脾气压抑不住,没有官场的老练,更不是那种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之人,加上与胡人一战损折惨重,李善的错误决策迁怒于人,试问谁心里不是憋着一团火气,都克制到最大限度,一遇这种事自然火大,要不是身边的一位副标长白铜耐心开解,恨不得立马冲进去先制住这个七星寨的五十人,血气翻涌之际杀人泄愤,然而白铜稳住李亘,免得激化之间的矛盾,不单于胡不归不利,就连整个北卫都要受牵连,朝廷必然追究到底,又回到了李善擅自出兵,不遵圣上旨意,此事往大了说就是公然违抗圣命,是要打入天牢的;往小了说就是滥用职权,挑起两族事端,同样也难逃罪责,后果不堪设想。
白铜私下悄悄与李亘交代着其中利弊关系,又叫两位信得过的伍长,什长一并看住校尉,免得他冲动惹祸上身,自己先去查探营内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亘在军帐内是刚正不阿的一个人,自己一步一步浴血杀敌才有今日,自认为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个道理,军伍内不缺特立独行之人,但真正求稳求正才能走得长远,上令下效才能齐心协力赢得每一场战事。
一想到若是平洲内,大大小小的武官、士卒要是都这副德行,贪图享乐丝毫不管同胞手足死活,何谈安宁?!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最终还是看在出生入死袍泽情分上,耐心在营地外等候,反正事情摆在眼前,只要是为战事有利的情有可原,若是点卯时不见半个人影,不管他是多大的官职,一律严惩不贷,否则还指望自己在前线拼死拼活,后方却是这般松懈不说,无疑就是在自己身后捅刀子的阴狠手段,换作以往的脾气,就是天王老子来也不可饶恕。
白铜约莫去了一刻时间,回来禀报面带凝重之色,他不是那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好先生,刚从前线回来,战况惨烈,心情跟李亘别无两样,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前去查明情况后再由李亘决定,是怕误会了忠良,怕被朝廷追究,事态明了之后,也算是证据确凿,用不着留情面,客气什么的。
就算告到朝廷圣上那里,有目共睹,想赖是如何也赖不掉的,假如真是什么豪阀门弟、封疆大吏的关系,甚至是跟皇亲国戚沾点边,胡不归定夺不了,一级一级地往上报,李善位极人臣,出将入相的大人物,怎么惩治一个芝麻绿豆的小标长还要惊动朝廷?就算是皇帝陛下亲自过问,真凭实据在手也不惧追查。
李亘此刻有些明白什么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在帐外呆了这么久,即使没有轮流当值可以在喝酒排遣之间不时派一两个不顶用的兵卒出账巡视一番,就连这等蒙混过关的事都没有,可见此地的军纪涣散成什么样子。
然而整个七星寨连个兵丁都没有,加上整整一晚,幸好此刻柔然铁骑也正在修整,若是那位“狡狐”辖地有一两个急于建功之人,只消遣派一支夜行奇袭斥候,将这个寨子的消息及时上报给就近营地,彻底撕开北卫牢不可破的防线,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也庆幸柔然人没有这么做,不然就是李亘和他的巡查队伍及时赶到,也是难以补救,而这里的一标人马性命死也是咎由自取,幸在此事发现不晚,尚可补救,不然这五十个害群之马,就是杀个十次也难以抵罪。
李亘这一标人,也是五十,皆是马战精英,个个都是从沙场上拼死回来的,自有一股杀气,狠劲,柔然铁骑是仇敌,那把同为一朝拼死效命的兵卒不当人看,同样恨之入骨,毫不含糊地齐身下马,既然主人不迎客,客人主动上门来。
对付凶狠残暴的胡虏或许不留情面,拔刀就是快意恩仇,既然同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兄弟友邻,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先进去将其全部制服拿下,待到交给校尉胡不归处置即可,总不能把全营将士,整个北卫百姓性命都交给这群败类手上,一想到自己的生死竟然都受限在这群人手里,心里一万个憋屈与愤恨,想当时北上,真不如和胡人大战时,战死沙场来个痛快,也不枉那群战死北境而再无回乡的好儿郎。
这种典型的灯下黑,或许在北卫乃至整个大未都普遍,李亘奇怪为什么以往李善就没有所察觉,还是说他整日忙于抵御外敌,根本无从抽身管这些琐碎事,天下事事无巨细,犹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旦开了口子就难以制止,这种军营蛀虫人人得而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