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提着鸟笼推动自家榆木院门的时候,那只家养的黄色田园犬已从窝旁欢快的跑到了院门口。它摇头摆尾,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不停地左右转着圈圈,那条左右摆动的尾巴打在自己的身体两侧“啪啪”直响,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谷穗儿。”
我从半开的院门挤进身体还未来得及关上,谷穗儿的两条前腿已经搭在了我的左右胯骨上,它伸着舌头朝向我的脸做着亲密的舔舐,从张开的大嘴里流出的哈喇子滴在了我的背心上。
我扭动着胯骨向前挺着肚子:“谷穗儿,去……去……”谷穗儿用后脚支撑着竖立的身体随着我的动作向后退着,嘴里不停的哼哼着。在人狗一起移动数米后——谷穗儿终止了这个动作,它跟随在我手提鸟笼的身体一侧,用鼻子嗅着鸟笼中的鸟。
我从不担心谷穗儿会主动伤害或偷吃我的鸟,因为我知道它能够遵照我的话去做,不发话它是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的,为此我颇感自豪。
在我推开三间土坯房唯一的外房门时,嘴里兴奋的喊着:“妈!今儿晚上夏家店放电影。”谷穗儿也随着我的身形挤了进来,它摇晃的尾巴也渐渐减小了幅度。
我母亲也是遵循当地大多数农户共识的作息时间,在不断升腾的烟雾中——我看见她若隐若现的身影坐在满式灶台的灶膛前,正熟练的拉着黑灰色的木风匣。
我听见母亲只是草率的“嗯”了一声,正兴奋的我显然有些失望。本以为她也会饶有兴趣地进行追问,可换来的却是毫不在意的应答。我有些沮丧地站在灶台旁边,低头看了看已经蹲坐依偎在我脚下的谷穗儿,失意的心情向它发泄着:“出去!”随着我厉声的呵斥,抬起小腿也不自觉踢了它一脚。谷穗儿显然是受了委屈,哼了一声,低着头默不作声灰溜溜的扒开房门离去了。
“去洗洗吧,饭一会就好了。”母球停止了拉风匣,起身习惯的把两只手在围裙上蹭了几下。我稍稍走近,看见在那条围了好多年的红色旧头巾中,她的脸上有几道黑色的烟熏。
我抬手向母亲扬了一下鸟笼说:“妈,这三个死的雀儿能不能烧了?”
母亲又重新蹲坐在小板凳上看了一下灶膛:“拿来吧,还有火,能烧熟。”
刚刚的失落瞬间一扫而光,我打开鸟笼拿出那三个还不算僵硬的死麻雀递给了母亲。
我将鸟笼妥善安置在院墙内东厢房中,重新回来从水缸里打好水准备洗手洗脚。母亲在看着灶膛里的火用余光瞄了我一眼:“乌烟瘴气的,拿屋里洗去,衣服在柜子上摆着呢。”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端着水盆走进中间的房间。按照现在的说法这个房间就是正房了,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样的土坯房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厨房的。东北大这种土坯房都有一个朝南位于最东侧房间的外开门,几乎这是唯一的入户主外门,它一般是松木做的并紧靠东山墙一侧。而腾出西侧的地方搭建满族式柴禾灶台,其他地方按照个人家的习惯,摆放着各种生火做饭的用具。几乎所有农户都会在这个厨房中堆放一定数量的柴禾,目的就是——在大雪覆盖室外所有可生火煮饭的燃料或阴雨绵绵的天气时,有备而无患。这些柴禾必需尽量远离灶台口——以避免不小“殓荒”造成火灾。
不知道别人是否有和我一样的好奇心,长大多年后我才彻底明白为什么这种土坯房的外门都安置在最东侧。那是由于东北气候特征所决定了它的方位。由于北方的寒冷季节几乎占据了一年中的一半,从十月份到第二年的五月份通常气温都是干冷的。这半年期间农人们都在想尽一切办法进行防寒,而这期间东北地区以刮西北风为多,干冷而透骨。这样的气候条件决定了房屋外门合理安置在了最东侧,这样可以避免更多的西北冷风雪的侵入。外开的房门也都是从东向西开,从而达到防止被风刮坏和最小限度减少冷空气的进入。
对于那个比如今气温低得多的年代,修建北门而图方便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这种如今被称作厨房的房间当时我们这里叫它“外屋地下”。这种叫法直到农村大量建造砖瓦结构宽敞明亮的居所才逐渐被“厨房”一词所取缔。有些年龄较大的老人们,仍然还是习惯叫它原有的称呼。
“爸。”我把手里的水盆放在房间的黏土地上,向正坐在炕沿上低头看一本薄薄册子的父亲打了一声招呼,而弟弟则放肆地像个蛤蟆一样——趴睡在炕稍打着轻微的鼾声。
“嗯,回来了。”父亲只是对我撩了一个眼神又把目光对准了手中的薄册子。父亲通常是这样的,在没有必需一本正经交谈的内容时他的话很少,甚至让不熟悉他的人感觉有些冷冷的。
我不用太多琢磨就知道父亲手里的薄册子肯定是一些歌曲的简谱。从我开始记事时就知道,他有一个不知从哪里弄到手的竹笛,用它吹奏曲子是父亲的一个爱好,有时就连去地里干农活也会带着。不过去很多人聚集的室内,父亲是绝对不会带着它的。因为父亲很讨厌除了我和弟弟以外的人——厚着脸皮向他讨要笛子并胡吹乱奏。
我洗完手脚并换上了干净的衣裤,把当时我最喜爱的橡胶小白鞋兴奋的穿在了脚上。这个举动在晚上是不正常的,父亲是从不会留意这些更不会询问,可是这逃不过母亲的眼睛。
母亲把方方的饭桌放置在炕上,又陆续摆上碗筷和其他要使用的物什,这个过程中她用眼睛不时瞅了我几眼,终于停下来半转着身问我说:“忠宽,你这拾掇的利利索索要干啥?”
我眨了眨眼:“吃完饭看电影呀。”
“啧啧,瞅你这个臭美劲,幸亏你不是个丫头。”母亲啧着嘴撇了我一眼又走向厨房。我吐了一下舌头看了一眼父亲——他只是含一丝笑意地轻轻瞟了我一眼没有言语。
开饭时。父亲一如既往盘腿坐在靠窗一侧的户主位置,母亲坐在放了饭盆和菜盆的东侧,被母亲温柔唤醒小我四岁的弟弟紧紧靠在她的身边,这样母亲方便照顾他。而我则跪坐在母亲的对面,由于我的腿天生比较硬,根本无法盘腿,否则就会向后仰倒。
为躲避酷热,夏天的时候饭桌靠近炕稍;而为了增加温度躲避严寒,冬天的时候它会出现在最热的炕头。
父亲的酒量惊人,但在生计比较紧张时,他极力管束自己一滴不进,合适的时候他就会在自家的饭桌上独酌二两。自从弟弟出生能够上桌吃饭,父亲就把习惯放在右手侧的酒盅改放在了左手侧,以防止弟弟打翻——当时那一盅无比珍贵的纯粮小烧。父亲这个习惯的改变,直到我死去就再也没有变过。
很奇怪母亲并没有进一步询问夏家店放电影的事情,这让我很意想不到。因为从我口中说出的事情她一向是要问清楚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中午她去金窝堡子磨米早已知晓。
“赶快把碗里的饭打扫干净,然后和你爸一起走。”母亲微带命令的口气但满怀关切地探身对我说。
饭后我漱了漱口,向刚刚放下碗筷,还未下地的父亲问:“爸,咱们啥时候走呀?”
父亲习惯性两只手掌心左右开弓擦拭几下嘴巴:“啊,你自己找几个孩子搭伴先去吧,我过一会再去,到了我找你。”
“那行我先走了。”我巴不得父亲这样说,因为和父亲一起受限制太多,觉得不舒服。“出门别讨厌,别和人打仗呀。”身后传来母亲的叮嘱。
“嗯。”
“别人打仗你赶紧跑,别看热闹。”
“记住了。”
“…别…”
随着我加快的脚步母亲后面的话已经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