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半月前,天下皇都的金陵城驶出一辆大轿,这大轿由六个铜筋铁骨的精壮汉子扛着,一起轿便是三五天才歇息,几个肤色古铜的汉子累了便歇下来,找深山处的客栈打尖儿,吃了几斤脆嫩牛肉,几壶烈火烧刀子,便又健步如飞的在官道上奔腾起来。
十多日光景,见过了江南柔荑糯米似的欲语还休,见识了荆楚大地的楚天阔鱼米乡,诸如此景,可谓是目中包罗万象,临近了入川口,那鬼斧神工的蜀川,在铺设釉青色纱罩宝轿车里的人的眼中清晰可见,叹为观止。
陈庚云从城外回来后,便一直在府邸里修习那刀法,生怕一时间忘了。他叔父与他说了,颖川季家当年也是显赫世家,门庭内出过几个当时的江湖的执牛耳者,也算风光无限,他们世家的功法本身是不外传的,最后一代传到了陈庚云的手里,是莫大的机遇。
可陈庚云此时要将脑海里季尘那时的风貌,那刀法的行止神韵照葫芦画瓢的斩出来时,刀身却停滞下来,手腕被牵了千斤磐石似的浑然无力,脑海里方才还清晰可闻的慢动作倏忽间如云烟消散。
陈庚云暗惊道:“好深奥的功法,使我如堕江流神智空缺,看来季尘说的不错,这刀法忘掉了便是学会了,这便是绝世武功,也难怪我是悟到了几分神韵却不得其解,要真正斩出这一刀,恐怕以我当前的阅历和功夫,怕是难如登天。”
陈庚云没了悟刀的心思,照着拳谱上形意拳的动作在院落中哼哈有声地练了起来。只两刻钟,他便深谙其中道法,不动则已,动若蛟龙,五行十二形拳法被他牢牢记在心里,一招一式皆有使人断骨碎筋的力道。
武徒之境的陈庚云,离着山巅的涤髓境还有山路十八弯的距离,先肇基,稳固内力肉身两者,再去思索如何突破修为。
陈庚云正感慨着来之不易的安逸时光,却听见府门处人声嘈杂,一道人影由远及近迅速扑跪在陈庚云的身前,叩首道:“殿下…殿下,门外停了一辆车辇,里面的人说是有要事见您。”
陈庚云愉悦神色转为层层阴霾,这下人正抬头瞅了一眼,心头猛跳,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主子爷?他回想先前的动作,一套跪拜之礼行云流水不无不妥,这时陈庚云冷哼一声:“在孤的府邸,跪拜之礼便免了,你是先前看人说话的那个下人?叫什么名字?”
李三如释重负,心中感恩戴德:“在下…在下李三,承蒙殿下关切,但这跪拜是自古以来…”
陈庚云脸色顿时转阴:“免了…”
“是!谢谢主子爷,谢谢主子爷!”
“是了,有件事要你去做,先前孤不是让你派人看着那一家子吗?今日便让人将其接回府邸,切记!态度和善些,不可惊扰了他们。”
“是!是!小人这就去办。”
陈庚云将李三晾在原地,他容光焕发,气宇轩昂地走出府门去见来客。
府邸门外,果然停了一辆车辇,陈庚云心中已描摹出来人面孔,毕竟这成都城他认识的人不多,而车身宝盖又朴素吃紧得很。走上前几步,来人探出头来,看着陈庚云。
陈庚云行礼道:“叔父,赶忙着要见我,想必有要事告知。”
王不臣十指并拢,直入正题:“李员外和那泼妇已经按你的意思安排了去处,不过从他的府库里,王府搜出来一件很有意味的物什。”
“什么?”
王不臣抽开十指,在袖口里摸索少许,最后将一块玄黑掺绿的令牌交付陈庚云。
令牌周身玄铁环绕,里面一圈是已经掉了些绿的乳白色翡翠,再向内则是截然不同的玄黑色,正中錾刻了一个威风凛然的“蜀”字,陈庚云一眼看去,竟感觉心神震荡!
王不臣没有回避陈庚云投来的目光,一句话仿佛晴空霹雳:“这是蜀国当年出入王府的信物,蜀王玄铁令,拥有者要么是蜀国的中流砥柱,要么是高官显贵,也就是说,这李员外还有一层我们始料未及的身份——旧国余孽!”
旧国余孽,一些苟活于世却无时无刻都在寻求复国之法的人。
李员外能做到偌大的豪族财主的位置,甚至能勾搭上蓟王府这条线,很难想象成都中高层阶级里有多少人正在背后筹划着给现在的成都之主捅刀子。
陈庚云双眸睁得老大。
这灯下黑的感觉最让人如临寒冬。
王不臣没有意外陈庚云知道消息后的面部表情:“玄铁令掌握在一位手握数百位佃户的李员外手里,细思之下很让人惊心动魄,譬如当年的紫薇军,譬如成都城破后不见了蜀王,林林总总,有时间,你可以去王府的沁心阁看看。”
王不臣已是交代了来事,招呼着马夫挥鞭赶马,临行前慎重嘱托道:“或数日,或数十日,你父王与我都不会待在成都城,那大水淹没的县城,总得有手能举鼎似的人物去抚灾,在成都城一定无人能伤你,出了城,便要步步为营小心万分。”
陈庚云忧心道:“城中可有我能信得过的人?”
王不臣笑着摇头,车辇已经动身,他回望而来:“殿下,你终究是要羽翼渐丰的,你手中的春秋,难道不能为你逐开残阳后的永夜吗?”
陈庚云听闻此话,忧伤干瘪的无力感顿散,燃起熊熊烈火。
现在无有要事,陈庚云便闲下心来在城中转悠,若是光天化日之下遇到不平,以他的身份,怕是能让八九成的恶霸刁民心生畏惧。
陈庚云走了不多时,便行到一处商铺林立的市井里,眼前有一人神色难堪地挤出了人群。
正因他的眸子一直盯着陈庚云,陈庚云才留意到了他。
其人擦了擦几乎淌在嘴里的鼻涕,递给陈庚云一封用蜡封好信笺:“勿要惊怪,俺是城里有名的闲散人,前几日见过公子斗笠下的面貌。有人叫我把这信笺交给你。”
陈庚云盯着此人,确认他并不恶意,挑着眉拆开了信封:“何人?”
那吊儿郎当的少年轻跳着离开:“我也不认得,模样普通,操着一口江南的呓语。”
陈庚云一阅而过,将信笺收在怀里,心中已是万分不解,疑虑如雾霾蒙蔽于眼,他思来思去,想去王府先行汇报,却又想到此时已无信得过的人,想去找杨广厦,但路途又远,因此心神纠葛间浪费了不少时间。
那少年如何知晓他的身份,陈庚云倒是无所谓,这城中本身就有专为他人提供情报的鱼龙混杂的势力,眼线极多,也不奇怪。
只是他还是不明白信中之意,上面说让六扇门门人午时至东城郢阳府会聚,这在陈庚云看来分明与圈套无异,可既然要给他下套,又何至于光明正大送来信笺?
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六扇门门主入蜀多年,当年不曾护送圣上南下,现今看来无疑是有着叛国之罪的。不然六扇门也不至于隐匿世间多年,近些天才浮出水面。
白日里便召集门人,分明是有大事发生,是门内变故?还是京城那里传来了什么讯息?
陈庚云正焦躁不安走动时,杨广厦不知何时已从街道那边穿插而来,他手里也拿着一封信笺,向陈庚云摇晃示意,旋即沉声道:“这事不简单。”
陈庚云微微点头,袖中蜀国玄铁令寒如雪霜,金乌底下出阴物,成都脚下有旧国余孽,目不能视之处,该存了多少险境?
此时愁云惨淡的天穹中,分明是有浩荡邪气遮盖了帷幕后的浩然罡意。
陈庚云环看一圈,万千面孔喜怒哀乐,碌碌人群在洪流中前行,相顾无言中,是除却自身数尺外便认不得这世道的惧怕,陈庚云忽然觉着自己是行走在暗夜里,忽然听到悬崖旁碎石滚落而成的洪钟大吕!
倏忽间,腰间一丝温存的暖意涌上心头。
陈庚云回过神来,杨广厦已经是焦头烂额:“殿下,你总算是睁开眼了,你方才忽然站立不动,满头大汗,不光是我,其他人都以为你得了什么怪病呢!”
陈庚云这才发现看热闹的人多了,他笑着摸了摸腰悬春秋,擦拭了脸庞,同杨广厦一起踏出这喧嚣的街道。
东市郢阳府,是一处府门三开大间的府邸,现今只有正中大门敞开着,里面幽静一片。
陈庚云与杨广厦觉着诡异,便腾跳于树上,在此能看见府邸里的院落,此时院落里已经汇聚了一大批衣装各异甚至用奇装异服来形容都不为过的人,大多戴着能掩盖身份的纱罩斗笠。
看来不管是近来加入六扇门的还是随着门主迁入蜀中的人,都收到了信笺。
陈庚云二人还在树上观望,只见内门里负手走出两个人,一前一后,长幼有序,尊卑有序,前者头戴乌纱帽,身穿绣着锦鸡的补服,腰缠花犀玉带,后者则是一身常服,面上颇有些傲慢之意。
前面这一位朝廷二品官员双手挽着裤腰带,神情散漫地走到落叶几许的台阶上,站在诸人面前。
他从怀中摸索些时,抽手出来的时候,一道明晃晃的卷轴让在场泰半之人慌忙匍匐于地,即便那些在六扇门里资深望重,秉轴持钧的老一辈人也是单膝而跪,背后冷汗涔涔。
杨广厦应是见过这场面不少次,惊呼道:“圣旨!从此人官服补子上的锦鸡和行径来看,他应当是一位巡抚不假,千里迢迢来送圣旨?用这样的一位官员恐怕是杀鸡宰牛吧,看来这不受约束的蜀中大地,也要有巡抚落个户口。”
巡抚大人高声明亮:“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昔日家国苍夷,江河日下,为续国祚,朕不得不避北境蛮狄锋芒,携士族南渡,养蓄国锐,尔来已有五年。国士亡于社稷,六扇门却避祸入蜀,弃家国不顾,百余门人,罪孽深重,九族难赦。朕本欲问罪,但念在门主于朕有授业解惑之恩,便准许汝等戴罪立功,官复原职,依附燕王府之下,监察蜀中百官,追凶缉恶。如若仍存忤逆,非朕难容,天理亦不容也!钦此!!’”
二品巡抚周元显将最后二字拖得很长,瞧着一声不吭的众人,心中只感此物受用,他拍了拍手,说道平身,众人回说谢圣上,大多是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周元显身后的嫡长子周乾吟拍了拍手,后门便接踵而至一群束发女婢,她们低头看鼻,手上是一沓沓冒着湛金和丝缎银的衣服,随后而至的是六个气息沉稳深厚的北方汉子,他们一人拖来一件麻袋,麻袋中锵锵作响,似乎是兵器碰撞的声音。
周乾吟似笑非笑:“飞鱼服绣春刀,有些上了年纪的家伙,很是念想吧,再是这些胸有侠气的游侠儿,希冀过有朝一日能为朝廷办事没有?”
众人排着长队领着宝刀衣裳,似乎没有人察觉到大门之外来了两位清秀俊朗少年。
陈庚云看着这些人进了后门,听着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后门还有六扇门捕快令牌和装饰物要拿,以及一些官府文书要提笔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