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嗣军气态如古钟平稳,忽然问起:“庚云啊,午时那蜀王棺椁出世,闹得沸沸扬扬,蓟王的次子陈遇龙身在江湖人士之中,你可见过他?他未曾对你犯难吧?”
陈庚云在脑海里网罗出了关于陈遇龙的画像面貌与其人品性行经,但略一扫视当时情形,却并未见到此人,应当是没注意到。
陈庚云怎可能认不得此人,一年前,朝廷实行两王共治一蜀的政略,便将蓟王改封至江都,每每不到一个月,朝廷便会下文书将若干个县划到蓟王封地,积势已久。
陈庚云心里自顾自思忖:“朝廷多几分忌惮,也是理所应当,父王为太康第一军功之士,历来便有君主杀功臣的鲜明案例,蓟王这一把剑,是我…我也会安插进来。”
陈庚云摇了摇头,心里寻思着那一位儒士高人的一言一行,早觉得没有隐瞒的道理,于是开口说道:“父王,实话实说,蜀王棺椁现正在我的丹田中,我被其席卷而去后,险些就要丧命,即便是您让某一位高手留的真气,怕是也护不住我。”
“我遇到了一位高人,他让元天江静滞了数十息,一个眨眼间,便将我带到了一处荒无人迹的小涧。他与我说,这棺椁害不了我。”
“他透露给你姓名了吗?”陈嗣军与王不臣几乎是同时问道。
“孔长生!”
“孔长生?”王不臣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当年衣冠南渡时,一部分孔家人留了下来,一部分随君王迁至江南,而后者的领头人物,便是孔长生,也就是南孔衍圣公。”
陈嗣军追问:“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见你,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想要救蜀中,救万民于水火中,唯有寻得一人,亦或是一物,亦或是某样空无玄虚的东西,此物名为紫薇。”
“紫薇?!”陈嗣军与王不臣当即思量起来,还是王不臣先开的口:“紫薇紫薇…十年前有一位大食来的工匠,他与中土闻名遐迩的铁匠共同锻造了一把剑,传闻此剑攫取天地紫气,暗含龙生天地之象,此剑便是紫薇…之后此人便销声匿迹,紫薇剑…我前些日子还听说过了…陈嗣军…你想到什么了…”
陈嗣军想了许久,又自嘲似的摇了摇头:“仅仅是传闻中的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你忘了吗?当年灭蜀,耗费了整整五年时间,蜀王麾下号称以一当十的数千紫薇军却自始自终没有出现…”
紫薇紫薇,真能挽大厦于将倾吗?虽说这只是孔长生的一家之言,三人都抱有疑虑,但都把持着不轻信不深疑的态度,也许这便是洪流下的一根万仞不屈的杂草呢。
陈庚云尽力压抑住内心喜悦:“还有…他治好了我的失忆之症,那些如临深渊的日子,就此过去了,不过…三年内,我需要到金陵城寻回我的魂魄…”
陈嗣军猛然站起身来,目眦欲裂,强大的气机让陈庚云直挺挺地摔在蒲团上,但这间歇的杀意顿时偃旗息鼓默了下去。
陈嗣军仰天喟叹:“什么病症…还没有我大燕府中奇人异士治不好的…庚云啊,这三年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父王想着…能拖一时便是一时…父王希望你,有些事情有些道理明白得晚些,大局之下,聪明人玩弄诡计,傻子才能躲过一劫。”
王不臣冷笑着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直迎陈嗣军冷峻的面目:“天意如此,你躲得掉初一,躲得掉十五么!”
“皇侄未必会对我们这些开国重臣赶尽杀绝!”
“未必?你仍对太康国对太祖怀有恩念。十万流民!府库里还有多少粮饷,成都本地吏员的俸禄拖了几月了?他们太康探子机构如一张大网,你大燕跟他后花园一般无二毫无秘辛。”
“报!!”
争执间,一位千夫长提着被布帛包裹着的不知什么东西走了进来,他将此物丢在地上,布帛滚落间,显现出此物的真面目。
陈庚云神色一变:“是刚才哨探的头颅!”
空气为之一凝。
所有人都清楚,陈庚云也在内,他从王不臣的眼里看出了然的神色,看来叔父早已知晓此人是太康的密探。
王不臣却没有激动言辞,反而静谧下来,许久才思得一个中和之法:“让庚云去六扇门!”
“六扇门?“陈庚云问道。
陈庚云理所当然不懂就问,他犹如新生于世的襁褓婴儿,许多事情还需要全盘接受改良。
“六扇门是太祖设下的组织,起着拱卫皇权监督衮衮诸公的作用,衣冠南渡后,六扇门统领不知为何遁入蜀中,但他没有自立门户,只是由朝廷组织转换成了江湖势力,平衡着正邪力量,追缉刺杀穷凶极恶之人。”
王不臣走到陈庚云身前,拿起他的双手合在掌心:“庚云,去了六扇门,有两项重责交付与你,当然,王府也会尽心调查。”
“何事?叔父尽管说。”
王不臣神色蕴含着一股亲情:“我大燕基层吏员匮乏,外面的士子不会来,里面的士子争得头破血流要去京城,六扇门内有一件秘宝,名为易经,多一份文学古籍,我大燕便能多招揽几个才子。”
陈庚云心中了然,想到还有另一件事,肩上重担顿时多了几分:“还有呢?”
“还有…便是紫薇…我听闻六扇门门主前些时日亲自出手,灭了江都一个掀起贪腐巨案的世家,传闻中,那把紫薇落在六扇门门主手里,看孔长生点出蜀中出路的时机,紫薇大抵就是这把剑了…”
“若确认属实,莫要贸然行动,六扇门太过神秘…王府会想尽办法得到紫薇剑。那蜀王棺椁…既然孔长生都这么说了,便不要杞人忧天,你先去吧,过几日应当会有六扇门的消息。”
陈庚云看向父王。
陈嗣军不置可否,已是事已至此,便默然接受。
此番事毕,陈庚云便在雅间品了品香茗,闲聊了一些杂碎琐事,告别了父王与叔父。
大步出阁时,只感温吞的云日分外宜人,三年了,他终于重新见得了世间的璀璨夺目。
有父子二人,踩踏着杏树叶子,发出脆生生的响动。这二人仪表不俗,全身上下却都落了个白身款式,似乎双手一抖,两袖真能扇出清风来。
中年男子瞥了陈庚云一眼,并未在意便直入雅间。窗棂外,便能看见他落脚在了陈庚云原先的位置上,敢与王不臣并驾齐驱的人,整个蜀中屈指可数。
“喂喂喂,盯着我父亲看什么,没见到这里还有个人么?”年轻男子语气不悦,双手插在袖口,眉头挑了挑。
名为杨广厦的,与陈庚云年龄不出左右的年轻男子见陈庚云不欲理睬他,顿时便来了一问到底的心思,如同拦路虎般挡在陈庚云身前:
“咳咳咳…实不相瞒,我可是要留一万年清誉的翘楚才子,日后每逢遇见他人,你便说你是享誉万年清名的人的朋友。嗯?居然没有被唬住?你究竟有什么身份?对我如此冷淡,难道能大得过我吗?”
陈庚云听闻此言,心中顿时有了几分猜想。蜀中杨奉公,当年便是靠人推举进入了仕途,在蜀国为官几载,治下百姓与其余各地形成鲜明对比,后来转仕太康,廉洁公正,素来便有太康第一清官之名。
陈庚云爱屋及乌般对此人多了几分重视,坦然道:“大燕世子,陈庚云。”
杨广厦浑身一震,跳脱着退了几步,又颇带喜感地睁大愚智的双眼走上前来。
“你…你不是…天底下的人还以为你死了呢…呸,这都不重要,你是世子殿下…?”
陈庚云皱了皱眉,深思着杨广厦蹦出来的这莫名的话:“天下人…以为我死了?”
一股寒意自脊背贯冲穹顶,陈庚云手脚霎时冰寒,颤了一颤,八九月的大热天,却让人如处凛冬似的,风儿也不喧嚣,好似锥心刺骨的寒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脸颊会被吹得枯败干裂。
杨广厦压根没留意陈庚云的动作,自顾自地说道:“父亲乃是太康第一清官,而他辅佐的是燕王,世子殿下便是以后的燕王…如此一来,只要跟随了你,我便离在青史里留下一万年煊赫清名的目标近了一步…”
陈庚云正了正身子,见他有一份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便与他同行于绿茵之下,问道:“听闻蜀中派系斗争愈演愈烈,可否为孤说道说道。”
陈庚云颇为刻意的换了个自称,杨广厦果真就吃这一套,神情愈发欢喜:“是…是!”
“当年战乱时,因蜀地偏远,且素有天府之国之称,因此许多门阀大族拖家带口不惜千里都要来到蜀中。”
“后来呢?”
“世子殿下…不不…主公!蜀国闭塞已久,天下人都不知蜀王治下的蜀国早已是一片狼藉,若是蜀地田亩产业官宦资源足以供给当地与外来人也罢,可偏偏美中不足的是,能让外来人避战祸却让他们再也拾不起从前的风光。”
杨广厦舌灿莲花:“于是蜀中当地人恨透了这些鸠占鹊巢的异州人,蜀中派上下一心要驱赶异州派,却也做的不人道,杀了好些个异州派古稀之年的家主。”
“到最后谁也没能降服谁。我大燕的官吏人员歪瓜裂枣参差不齐的,不仅仅是天下士人心不向之,还有一个原因就在这里,派系斗争激烈,却不干实事。”
杨广厦眼睛往旁瞅了一下,顿时噤声。
陈庚云看去,只见两道阴翳的正中间,迎着敞亮大道,行着“世间磊落事”的两批身着不同官服的人大步流星走来。
陈庚云视线不移,黑漆般的眸子直直盯着两边的领头羊,直到这些人陆续走到自己身后,陈庚云才收回目光。
杨广厦抚了抚额头:“幸好没给这些土匪流氓听到,话说,大王,你支持哪个派系?”
杨广厦溜须拍马,称呼从一开始的“你”变成“主公”,现在直呼着让陈庚云承受不起的称呼。
陈庚云摇了摇头:“叫我陈庚云或者世子便可,这两边派系嘛…我大燕也算是异州派系,可蜀中本非我们所有,反客为主太过霸道…但蜀中派也做得过了些…”
杨广厦欣喜道:“是了,世子殿下说的真好,他们的官袍上绣着飞鸟走兽,这是好听的意象,但说白了,他们只要穿上那身官服,哪一个不是人模狗样,衣冠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