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马抱着双手,嘴里嚼着干茶叶,倚在树下等他的向导。
他人高腿长,他的马当然也是高头大马,疾弛如风。
远远落在后面的那个骑矮脚马的麓瑙小子,人看起来挺机灵,可惜机灵好像只长在脸上。
“这条路我们昨天夜里走过一次了,还有那座山我们也曾经路过。”古马仍然只是微笑。
“可能晚上太黑。。。。。。我迷路了。”明月边狡辩边偷瞄他。
“阿照小兄弟,想要酬劳的话,办事要认真一点。”他苦口婆心道。
“认真不了一点。”她却在后面偷偷吐舌头。
没一个时辰,小癫马又开始闹罢工,她哼哧哼哧地拽着马,累得直接瘫坐在地上。
他倒也好耐心,微微一笑,就陪她坐下来,只是看她眼神略微窄了窄。
这一坐下,她小嘴就开始叭叭不停。
“古马兄,你家有几姊妹啊?”
“家中还有一个弟弟。”
“你成家了没有啊?”
“还没。”
“那你看到别人给女孩家送生辰帖,会不会羡慕啊?”
一问一答间,全是她层层递进,自以为是的小心机。
他也不恼,也不答。
“你要给麓谷三小姐送的那封信,是你们努杰少爷的生辰帖吧?”
她终于不动声色进入主题。
“不是。”他的眼里掠过一丝异样。
“神女保佑,可不能骗人!”
“真不是。”他又笑,眼中却闪过一丝阴骘,好像在自嘲,天底下真有如此沉得住气的人,这个人竟然还是他自己。
明月不肯放弃还想问下去,但说着说着,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
这几天,她实在是有点累了。
他看着她的头像一朵蔫了的花那样低垂了下去,便挪过去用宽肩兜住,食指顺着她的唇珠一路向下至腰间,抽出一柄短刀,长指轻抚寒锋,细细端详。
困意是会传染的,他也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明月醒的时候,身上盖着羊毛毯。他的羊毛坎肩也在她身上。
小癫马侧躺在地上,鼾声震天,他紧挨着她靠在马背上,呼吸均匀平缓。
倒是个体贴的男人。
夜色下,他的头发柔软乌黑,毡帽没能盖得住他俊朗的轮廓,长而浓密的眼睫毛,高挺的鼻子,还有连睡梦中也是微笑形状的嘴唇。
真是让人呼吸都停止的画面。
她看着看着,手不自觉地挪过去。
微颤的葇荑抚上那精实的胸膛,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便毛手毛脚往他怀里探去。
她舔舔嘴唇,毕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有点口干舌燥。
他似乎就心口那里很怕痒,只要她的指尖一靠近,眼睫毛便蝶羽一样扑颤不止,她试了几次,眼看就要摸到那封信了,酣睡中的俊毅男子手在胸前一挥,却翻身把她压在了胸膛下。
健朗清新的气息将她包裹,脖颈处些微的肌肤相触也令她心悸,不敢动也动不了,却明显感到他腰间有一柄长长的硬物,不知是刀还是别的什么,都足以令她惊恐万分。
终于他再次翻身回去,酣睡如泥,她却如惊弓之鸟,远远躲到一边,再也不敢尝试。
第二天她才惊觉自己防身的短刀不知何时丢了,又急又恼,又不敢向他讨要。
“古马兄,我教你玩一个麓瑙游戏好不好?”
古马嘴里嚼着干茶叶,对她的提议兴味索然。
“玩嘛,很好玩的。”明月的语气几近撒娇,他想不想玩无所谓,关键是她自己想玩。
古马心中陡然涌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个游戏的名字叫让低。你知道什么叫让低吗?”她问。
所谓让低,是麓瑙方言,意思是伏低身子,躲闪或避让。
走南闯北的马锅头,即使年轻如他,会好几种语言也是稀松平常。
可他也没去过麓瑙,什么时候会的呢?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
她朱唇启合,他却仿佛听到一个稚嫩的童声:
“古马哥哥,玩嘛玩嘛,很好玩的!”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解游戏规则,他的眼前展开了另一幅画面。
偌大的庭院中,大人们在休息赏花,院墙那边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声。八岁的小古马在墙角独自在踢着一个马蹬。
一个小小的女孩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
她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穿着翠绿袄裙,绣花样子的华丽程度是边城小孩没有见过的。
“来,你拿这个,”小女孩将一根芦苇放到古马手里。
“你边用芦苇横扫我的头,边大声喊“让低”。
“如果我低头躲过了,你就输了。如果我没躲过,那你就赢了。”
“输了怎么办?”
“输了就要讲个小秘密哦。”
这个游戏的幼稚程度,哪怕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也会觉得有那么一点无聊。
“玩嘛玩嘛,很好玩的!”她央求。
“好吧好吧。”小女孩看上去可怜又可爱,小古马拗不过。
芦苇扫过她的粉藕般的小脖子,她似乎被痒到了,捧着小肚子咯咯地大笑起来。
她笑得肆无忌惮,小古马也忍不住和她一起笑。
好不容易笑罢,那瓷娃娃般的小人儿一脸神秘,踮起脚尖,凑近他,粉白的小手儿捂住他的耳朵。
“我输了,古马哥哥,这是我的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哦。”
哦,记岔了,原来这个秘密是这时候告诉他的。
“来,你拿着这个。”
麓瑙小子还在吵吵嚷嚷,往自己手里塞了一根酒杯粗的树棍,再三确认:“嫑真打哦!”
她乖乖站着一动不动,等着他挥动棍子。
他这才从回忆里抽离,颠颠树棍,喊了一声“让低”,挥动棍子。
她料定他不明就里,正处于懵逼状态,绝不会真打。
果然,他出手,她弯腰低头,躲过了这一棒。
“到我了,到我了!”她兴奋地大叫,夺过棒子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头上击去。
力度掌握得刚刚好,只会晕死不会真死。
昏死到醒来的时间也已计算好,刚好够她抢了信和他的骏马跑路。
十五年来,爷爷教给她的轻功和唯快不破的绝技已经数次在父亲的棍棒下得到实践,没被打死就是她实力的证明。
她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快。
但他在棍子靠近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斜让一步,侧身敲击她的手腕,她手一麻,登时就没了气力,棍子落地之前,被他踢出五丈远。
“你忘记喊‘让低’了。”他眼色一凉,明月的心跟着凉下去。
“你想要这个?”他晃了晃那封帖子。
“还是这个?”又摇了摇那柄短刀。她的短刀。
明月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并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她想跑,脖子一阵寒意,短刀已经架在自己颈上。
“我招!我全都招!”她生平第一次吓得哇哇大哭。
“我是麓谷大祭司家的女儿,我爹叫阿时布,我弟叫阿照,我叫珠珊。”
我吓哭了,哼,我装的。死磕到底了。
“继续说!”古马道。
”我们小姐貌美如花,贤良聪慧,与人和善,我们老百姓都无比爱戴她,无比敬仰她。
“虽说你们家努杰少爷也是人中之龙,但是比起我们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三小姐,还是略微。。。”
“再给你三句话的时间,说重点!”刀刃贴紧了她的脖子。
“我们小姐不想嫁!我们麓谷百姓也不同意这门亲事!你还是早点回去禀报你家少爷!另觅佳缘吧!”一口气喊完,鼻尖竟冒了细汗。
“继续说!”他抽回了刀,嘴角带笑,竟然好像很满意。
“其实,三小姐已经不在麓谷了。”她小心翼翼道。
“除了麓谷,你们三小姐长住的居处只有黔南沐府。”他附和道,眼神意味深长。
“对,我现在就带你去黔南府找她,带路钱便宜算!”明月兴奋大叫。
跟着他正好一起去黔南府找爷爷,到了就抓起来盘问,简直不要太完美。
他有些失望,许久终于又开口道:
“你考虑好了,你肯说实话,我便带你一起。”
这次指尖在她的领口和肩头徘徊,眼神旖旎。
真的一点都认不出来吗?他把话说得温柔缱绻,心里又有点发凉,她始终是不记得他的,也不肯信他的。
明月暗忖,莫非他早已把她看穿,可是哪个马仔有如此耐心和胆量敢戏弄主子的未婚妻?
天空中一只苍鹰盘旋啸叫,仿佛在嘲笑她的后知后觉。
他打个悠长的呼哨,那苍鹰便俯冲下来,落在马鞍上,他从鹰腿上取下一截小竹筒,倒出一张字条,读过之后就点燃火折子烧掉了,又将事先准备好的纸条放进竹筒绑好,再打一声短哨,鹰便扑啦啦飞走了。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又小看他了,原来早就遍地耳目。
马蹄声渐远,小癫马傻愣愣望着它的马朋友远去。
真的不带她了吗?内心空空的,有点绝望是怎么回事。她默默挽起缰绳,翻身上马,小腿夹紧马腹,又放松下来。
“喂!我捡了个东西,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紫衣笠帽的年轻人晃了晃手中的信封。
明月回头,正对上那双冰冷的眼睛。
这寒刀一样的眼睛,只见过一次,再很难忘记。
古马把那封信贴身藏在衣服内层,根本无从下手。这人究竟是怎么得手的?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总跟着我?!”明月警惕道。
“我要是你,会先打开来看看。”这人的声音永远都是冷冷的。
沐明月打开生辰帖,脸色突然变了。那上面字字分明地写着的,根本不是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