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外城,此前接待家族的宅邸大院中,拓拔野见到了聚集的九渊四大家族。
昏暗的光影罩下,让所有人脸上都蒙上一层细细的轻纱,有些人脸色更显阴翳,有些人脸上显露的欣喜则完全不受遮掩。前者就属布里家族,特别是狼少年,在海渊之城逃离的最后,暗算了拓拔野一把。此刻的他,满布条纹的脸上除了凶狠还有一抹难以掩藏的惊惧。
拓拔野在东域的事情,他们都从那拉神使那边听说了。能从那名强者手中救下神使,并将对方击退,这份实力已经将他们这些人远远甩在后面,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家伙非常记仇,所以一个劲地想要将自己藏进人群之中。
倒是布里家主这头老狼,表现得特别亲切,过往之事似乎都不曾发生,彼此之间也没什么大的仇怨,跟随众人一起笑谈,深谙处世之道的他自然明白。以目前拓拔野的实力,如果再去纠结过去,反而是落了自己脸面,不如自己装个糊涂,人家自然也会给台阶下。
只能说不愧是老姜的辛辣,拓拔野此刻打的正是这样的主意,只要他们不再主动招惹上门,他自然不会再落下身份去跟他们过不去。虽有仇怨在前,但对方怎么说都是四大家族之一,后面肯定还有地方派上用处,不给他们面子,也要给神使他们面子。
欺负弱小,他向来都不屑一顾。
跟布里家族的世故不同,完颜家族,这个以女性为主要构成的家族,却是以一副相当矜持的姿态,带着微笑和善意望着这个年轻人,要知道拓拔野当初沦落九渊的时候,正是她们将她救起。
其中与他关系最为亲密的完颜理真,那双永远泛着坚毅的水眸中也是在见到拓拔野后涌现出不一样的光。她一直相信,即便是在海渊之城爆发出那样的令人担忧的震动,她始终相信他会好好的。那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无条件信任,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也不需要任何证据来佐证。
“回来了啊。”在一众嘈杂中,完颜理真将这句话送到拓拔野耳中。
“回来了。”少年微微一笑,简单的对话,让他将过往曾发生过的一切都在脑海瞬息而过,就像一场走马观花,又是一段无比珍贵的回忆。
“嗯。回来就好。”
少年点头。完颜家族唯一带着些许审视的就是她们的家主——完颜万华。这位充满魅惑气息的女人,此刻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将此刻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谁也无法猜透她内心的想法。
“嗐。兄弟!真是好久不见啊!”一只粗壮的大手猛地拍在拓拔野肩头。
“思汗兄,好久不见!”拓拔野以同样的方式回礼,两人彼此相识一笑,其中蕴含各种问候和关切,“最近还好吧?”
比拓拔野印象中更加粗犷雄壮的扎兰思汗已经隐隐有几分古地熊该有的霸气,甚至已经能依稀瞧出有几分他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模样,看样子在这种环境中,他也是快速成长起来。
扎兰思汗重重点头,“等把这里的破事处理完,不介意去看看我兄弟?”
“自然!”拓拔野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这也让扎兰思汗一阵哈哈大笑,同时也让扎兰家的族长,扎兰努萨脸上闪过激动之色。那位曾在画卷世界,为了帮拓拔野和完颜理真顺利逃离,缠住布里左达一起跌落侵蚀深渊的汉子,拓拔野自然不会轻易忘记。
见到众人相处融洽,那拉神使也是分外高兴。他轻咳一声,笑着压下嘈杂,开口说道,“诸位,叙旧的事情还是等以后再来吧。小友这次回来,不仅帮我们击退强敌,还有另外一件更加重要的事,你们都是九渊的基石,老夫自然不会有所隐瞒。”
“老头子想说的是,宽恕之神即将迎来重生!”
“……”短暂的死寂之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九渊民众赖以生存的宽恕之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污染的日益严峻,可谓随时有倾倒的迹象,这很可能意味着九渊的消亡,也就等于自己的消亡。
这等关乎生死大计的解决,无异于拂去一直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那层阴影,让他们怎么不欣喜若狂。九渊民众再次看像拓拔野的眼神,都隐隐有股救世主的味道。
少年对此只能尴尬地挠头,望了一眼那拉和萨仁神使,无奈地笑笑。他都没料到老家伙居然毫不避讳地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直接当众说出来,说实话,虽然他能肯定身上那枚是宽恕的种子,但最终结果如何,还是要看实际情况,他可不敢随意大包大揽,最后只收获他们的失望。
不过想到此前的阴霾,拓拔野也理解这样的做法。
外面强敌环伺,内部又因为宽恕的萎靡,整个人心都出现惶惶不安的状态,确实需要一些足以振奋人心的消息,但相对的,他蓦然觉得肩膀上的压力重了很多。
“放心去做就好,要是有什么麻烦,老头子会接下。”那拉传音给拓拔野,让少年心中一叹,这位将毕生献给九渊的神使,确实值得让人敬仰。他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好了各位。”那拉再次出声,压下众人心头的喜悦悸动,“就像老夫刚才说的,一切还没有定数,接下来的事不仅需要小友的帮忙,同样也需要各位的鼎立相助。外面强敌还未完全褪去,我们也诸位帮忙争取一些时间。”
“宽恕之神的重生,并非瞬息就能完成。所以,拜托诸位了。”
“神使大人请放心,外围的守护工作就交由我们四大家族完成,只要我们一息尚存,那就绝不会让那帮异邦人侵占干扰到宽恕之神的复苏,即便是拼劲所有,我们也会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誓与城池共存亡!”
“誓与城池共存亡!”
“誓与城池共存亡!”
神使对此深深一鞠躬,“外城相关事宜,会由萨仁神使负责。一切就拜托各位。格日天神会指引我们向前。”那拉单臂高举,将那根枯瘦的手杖举起,众人低吟格日之名。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气氛却显得有些沉闷。
“姐姐,为什么现在不直接攻杀上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只要你能拖住那个神秘的家伙,我就有时间抽出手,将他们全部斩于巨刃之下,到时候摧毁那朵大花,为幽主扫清阻碍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对于修罗的阻止,血姬感觉十分不理解。
“不,你错了。”不同于血姬的火爆,修罗立于古木之上,声音连同她的身躯都静得可怕,“毕竟是祂庇佑之下的存在,我们谁也不清楚这其中还蕴藏着多少能人。今天能冒出一个,就无法保证明天不会出现第二个。”
她微微转头,望了一眼双手抱胸,盘坐在巨刃上的妹妹血姬,“此次行事,当以谨慎为重。尤其是那人将你身份背景道出的时候,我怀疑,纪元大陆上的情况有些微妙。”
“啊?”血姬抬起脑袋,眼眸中诧异流露,“姐姐,你该不会想说曼陀罗那两个家伙准备背叛九幽吧?不可能……她们怎么有这样的胆子,平日虽然不靠谱,彼此你争我夺,这种事上绝对不可能。”
“但事实摆在眼前。通道居然有缩减的趋势,就算不是她们想要反叛,也定然遭遇什么危难之事。所以我们务必谨慎。不然,你也不想去承受幽主降下的怒火吧?”
轻轻地反问让血姬的身躯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似乎是想到某些可怕的事。
“那我们该怎么办,什么时候动手,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吧?”
“在他们最为放松的时候,在他们无法停止的时候。”修罗仰头遥望九渊王城的方向,血色的眸子就像一片炼狱,“到时候,就是杀戮即将登台献唱之时,也是生灵哀嚎痛哭之时。”
夜色如期降临,除了宽恕那轮似新月一般的荧白圆盘,整个九渊都被一股浓厚的雾霭笼罩。如果某一日,宽恕不在,那么这份厚重可能会再强上几分,众人只能彻底沉沦于黑暗。
拓拔野心有琐碎,在众人歇息之后,并未直接闭眼,而是直接来到屋顶,遥望宽恕圆盘,一点点地默然整理思绪。修行对现在的他而言,已不是朝夕之间可以达成的,心境上的提升才是重中之重。
在神魂抵达超我之境后,就算是八重层天境也不再是遥远的存在。
但用三月的话来说,他的积累还是过于浅薄,虽然经过种种奇遇加成,有幸得以提前凝练超我之境神魂,甚至得到噬界树的补充,但最为吃撑这些力量的感悟,还是欠缺不少。
三月建议他,将修行的方向由内转外。
在不断入世中,感悟修行真谛,体察内心自由。
“果然是站得越高,越发觉得自身的渺小啊。”少年抬起手掌,蒙蒙的莹白光芒穿透指缝,落在他的脸庞之上,映照出淡淡的暗影,明明距离层天境,甚至至高九重天的成天都相差不远,可体感上却告诉他,其中差距,很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抵达。
“嗨。”月光般的莹白被一道身影遮住,少女向他伸手,晃了晃手中的酒瓶,“需要来一点么,看你有些……嗯踌躇。”
“谢谢。”
拓拔野伸手接过,在触碰对方指尖的时候,一股莫名的感觉在心底流淌。
“在你出现之前,我有时候会想,倘若某天,九渊不在,我们这些九渊民众又该何去何从,碌碌一生,似乎连自己想要前往的方向,想要追逐的目标都没找到,就要葬灭于此,每每想到这里,就像现在的你一样,感觉有些失落。”
完颜理真端起酒瓶,并没有佯装矜持,就像在相识许久的老友面前,直接仰起脖子,咕隆咕隆地将酒水灌下。
“谁不是这样呢,背负着各种各样的所谓任务,在人生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也同真实的自我越发矛盾,越来越无法融洽相处……”拓拔野回顾自己过去,从黑曜海之祭开始,他永远奔波在路上,或主动或被动,自己永远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左右着,向前迈进。
每一次险死还生,每一次惊心动魄,都给他带来丰厚的奖励。
但,这些是他真实想要收获的,想要达成的吗,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对于修行本身,对于力量的追求其实并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执着,就像在耇林的冬烝祭塔,失去所有的虽然让他孱弱,但也是一种变相的解脱。
自己到底在追逐什么?这同样是他一直在思考却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
真的只是所谓的保护吗,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守护那些自己认为值得的事物,这个目标很美也很宏大,他现在就走在这条路上,但其实在他心中的最深处,依稀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呼喊,他听不清楚,不过知道有这么一道声音。
完颜理真见他说到一半就兀自停下,她也没有追问,而是看着充满思虑的侧脸,轻轻笑了一下。她很少会笑,她觉得自己可能生来就不适合这种表达喜悦的情感,自从父母离去后,承接起两个妹妹和自己的生活负担,她觉得有些软弱的笑意不该出现在自己脸上。
“其实你可以多笑笑,挺好看的。”
拓拔野突兀地点评让完颜理真一愣,但随即,简单的话语也像一道咒语,在她的脸上催化出更加动人的笑颜。负重之下,自己丢掉了很多东西,以为自己不需要,以为前行不需要。可即便是想要弹奏出最为动听旋律的琴弦,也需要偶尔的休憩,哪怕时间短暂如朝露。
“……谢谢。”
“嗯?怎么又突然说这句话?”拓拔野有些不解。
“谢谢你给我带回它。”完颜理真抿嘴再笑。
这一刻,女孩的笑颜在背后月华般的荧光中,美得不可方物,也让拓拔野沉寂的心野中萌发绿芽。或许,这最为原初,最为简单的笑容,是很多人丢弃又无法找回的。
“我想,我找到自己想要前行的方向了……”
拓拔野将壶中浊酒一饮而尽,目光坚定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