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贯通天上地下,将本该无法触及的彼此连接在一块。被驱赶的众人忙着避雨,只留下静寂又喧嚣的世间。
在此之下,三不问祭祀的地宫中。赤色的红瞳却在这时睁开,视线跨越万千阻隔,将目光落在纪元大陆,投向一脸惊诧的少年脸上。
红芒打底,居中的位置,狭长的竖瞳被无形之力撑开,嵌套其内的黑暗显得无比幽邃,一圈圈泛动的波痕,似要将所有望向它的存在吸入,包括其他的视线,其他的光和暗。
“这是宽恕最初的模样吗……”回过神的拓拔野喃喃自语,静谧的空间,没人回答,连回响都没,声音从他口中脱出,就莫名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一点余韵,在他心底咀嚼回味。
九渊的萨仁神使的原话——以咒语为媒介,唤醒沉睡的宽恕,它将为音所引,迁徙过渡。拓拔野照做了,封印确实是解除了,但后续的引动和迁徙,他没看到一点迹象。
“不至于骗我吧……或者,就连他们也被别人忽悠了?”拓拔野在心中自问。
这般悠久的岁月,真相可能早被时光蹉跎,遗留下来的定然不是它的全貌。拓拔野犯难了,他在犹豫是否继续。作为纪元大陆上仅存的四种神植之一,宽恕无疑是强大的,而能将它剥离开的,那么背后操持之人,也不是如今的拓拔野所能想象和仰望的。
不过来都来了,就这么转身离去,也太不甘心了——那就祈愿,在九渊的希冀下,能再次得偿所愿吧。
幽冥死气汇聚,苍灰色的掌印,在拓拔野的注视下,瞬间没入睁开的红眸黑瞳中,五指抓取中,没有任何实物存在,正当他准备抽离时,一股巨大到难以抗拒的力量,直接从中涌现,拖拽着他的手臂,瞬间将他整个身形吞噬。
红芒收敛,黑瞳闭合,整个地宫也瞬间褪去颜色,回到最初的晦暗。
一切无事发生,除了拓拔野。
神识回归的刹那,拓拔野就发觉周身的劲气不要命地向外喷发,这不是他主动释放,而是被周围的环境所汲取,此刻的他就像遨游在不明物质中的小虫,极尽所能却无济于事。
神魂刚脱离肉身,便迅速被红色液体浸润,然后侵蚀殆尽。
这让拓拔野想起完颜理真,她们的父亲,当初在矿脉中挖掘出沉眠的宽恕种子,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连同血液在内的全部能源物质,都被汲取一空,宿主成为一具腐朽的干尸。
拓拔野的幽冥死气源于此地,对于这种无意识的存在,死气的吸引力更大。这种完全出乎本能的举动,可福祸相依,福的是它会优先汲取幽冥死气,而不会瞬间给予拓拔野太大的生存压力;祸的是一旦前者无法满足,会习惯这种架势速度,等死气消耗殆尽,可能拓拔野会迅速走向消亡。
于是,借着这层临时护罩,拓拔野以一个迅疾的速度,向着某个方向游去。
无声的竞赛就此展开。
滞涩的红液被斩开一条临时通道,拓拔野刚穿行而过,身后就又快速闭合。无处不在的吸力,无时无刻的挤压,无不恶化拓拔野的境遇,在游弋一段距离后,他发现这里就是一处找不到缺口的海洋。
而自己,就是那块被摄入的,本该被同化的异类。
“这种环境,除非力量大到能直接破开这处独立空间,否则唯一的下场就是尸骨无存。”生死存亡之际,拓拔野反而冷静下来,这不是他第一次面临严峻的考验,他相信这一次自己也能找到脱困的办法,只要能寻到那丝契机。
时间在流逝,压力愈来愈大。当涤罪上的雷光消散,回复成断刃模样的时候,拓拔野知道时间所剩无几,自己必须得做出选择了。
原本萦绕在周身的,积聚起来的抗拒力量全部撤去,拓拔野以一个完全相拥的状态,接受来自这处空间的吞噬力量。是的,他放弃抵抗,但这并不是意味他放弃求生,同一时间,体内以归藏经作为运行规则的法诀极速运转,体内的生死循环彻底放开。
既然外界也是一种能量物质,那么拓拔野就选择尝试吸收,然后通过自身,将其转换成幽冥死气。将肉体作为生死双气的中转站,将自身视作环境中的同质化,和外界趋于动态平衡。
以上,便是拓拔野想到的解决之法。
于是,经过初始的不适应后,一切逐步正轨,就连拓拔野的本我意识,也逐渐下沉。而在他所不知的流转过程中,诞生分布在外界物质中的,关于宽恕的细微意识,也不断沾染上拓拔野的意识和气息。
在拓拔野失去音讯的这段时间内,不知从哪刮起的小道消息,直接将白家拖拽进泥潭,使得白家在星佑城的声望一落千丈。作为白家掌门人的白绮罗,更是成为所有矛头的集中指向,一副将她火烤的架势。
首先是近期星佑城的物价不断提升,涉及的全是基础物资,尤其以米面粮油盐为最,这些本来是官方介入掌控,后来淮王进驻星佑,将控制权下放给联盟商会,而商会也想着表现一番,联合稳定物价,使得民众享受到真切的福利,赢得一致好评。
但就是近期,接连有商会以物资短缺为由,抬高货品物价,虽没达到一个非常离谱的地步,但相较此前的实惠,却是相去甚远。其中就有传言,是白家眼见当世局势紧张,战争的阴云即将笼罩星佑,外来的流亡人数也不断增加,白家才准备收敛钱财,借此机会大发战争财。
如此也就罢了,更有所谓的知情人士透露,白家家主白绮罗,勾结外人,准备牺牲白家和商会联盟为代价,带着收敛来的巨额财富,远走高飞。证据就是白绮罗已经失身。
本来这种小道消息,也就是图个乐,这些大世家每日里但凡发生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成为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话题。只是这次居然牵扯出白绮罗的清白,更奇怪的是,作为当事人的白家和白绮罗,在这则传言疯狂散播的时候,居然没有任何出面解释的举动,这在某些人眼中,无疑坐实了一部分猜测。
所谓空穴来风,没有空穴,自然不会成风。再结合前面的消息,一切似乎都好巧不巧地对上了。这事不仅在外面四散传播,就连在白家内部,同样对于白绮罗这个族长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白绮罗之所以能坐稳族长之位,一则因为她的父亲是上代族长,二则在拓拔野的撮合下,背后有蜃海作为明面上的合伙人。多种因素联合下,才让白绮罗以女儿身上位。
可人总是有自己私心的,尤其像白家这种大家族,即便将白青松一脉驱逐出去,剩下的也不可能全部一条心。不说这次传言,此前就有人在暗中讨论,白绮罗日后如果嫁人,那族长位置又该何去何从,总不能直接将偌大的白家交到外姓人手中吧?
类似的猜测,甚至是不怀好意的背后讨论,还有很多,只不过白绮罗倚仗族长的身份,以及自身一贯的雷霆手段将负面消息压了下去,之所以如此,并非她能力不足,一切只能归咎于她的女儿身。
此时,外界各种传闻发酵后,此前被压制的各种声音也再次响起,并且还有一股倒反天罡的趋势,有那么几支支脉隐隐有联合趋势,想趁此机会逼迫白绮罗下台,然后取而代之。
这日,是白家例行会议的时间。
原本轮到各个端口的负责人汇报事宜,此刻却被沉默取代。在座之人有不少低垂眼帘,不知在内心思索什么,而坐于长桌首位的白绮罗,同样一声不发,凤眼淡漠地看着前方。
压抑的氛围就像在酝酿一场风暴,积压在众人头顶,让人感觉呼吸不畅。
“咳咳……”坐于白绮罗下首位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清嗓子的动作让满头银丝都跟着震颤,同时也将长桌上相当多的同族之人的目光聚集过来,“那个,族长,有几件事老朽不知当讲不当讲?”
“青杨长老,有什么就说什么,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拘泥。”
听闻白绮罗这般回应,作为白家二把手的白青杨也是颤巍巍起身,先向着白绮罗一拱手,然后向着其余诸人微微颔首,“族长,近些时日,外面有些流言蜚语,对我们白家在星佑的声望造成了不小影响,但因为涉及族长您的切身利益,老朽也不敢擅自定夺,还望族长给大伙一个交代,也给外面一个交代,我们白家的脸面,可不能让他们随意抹黑。”
白绮罗内心一阵嗤笑,在众人的注视下,神色依旧古井无波,“青杨长老自己都说了,不过是些流言蜚语,既然是流言蜚语,那又何必自降身位,去跟宵小对台唱戏?”
“……”老人脸上涌现一抹不自然,不过依然没坐下,“族长,事关家族颜面,所以老朽还是觉得不能过于回避。想我堂堂白家,岂容他人随意置喙,这般评头论足?”
“说的没错。所以,青杨长老有没有将始作俑者逮到呢?”白绮罗纤细的十指互相交叉,撑着桌面,眉尖一挑直接挑明问题。
“呃——空穴来风之事,谁也没有证据,如果凭此就随意针对他人,恐怕有人会在背后说我们白家仗着家大业大,不按规矩行事……如此,岂不是更加落了他人口舌。”
“老朽还是觉得,给予一个正面的回应就好。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斜……”兜兜转转,白青杨最终还是将话头绕了回去。
啪啪,白绮罗鼓起双掌,“好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这恐怕是您真正想说的话吧?白青杨长老?!”
“……老夫全是为了白家的颜面和利益考虑。”白青杨脸上红光闪现,语气有些激动。
“那请问这个家到底谁是族长,到底听谁的?!”
“…青云族长在世的时候,也没有这般独断……”嗫嚅了一会,白青杨最终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去。
此话一出,整个会议室都死寂下来。很快,就有那么几个人,稀稀落落地从座位上站起,“族长,青杨长老虽然言辞有些不敬,但他也是白家的老人,一言一行都是在替白家考虑。”
“是啊是啊,还请族长不要怪罪。也请……请族长不要回避之前的问题。”
“哼,”见状白绮罗一声冷笑,“还有脸提我父亲,还有脸说替家族考虑,看看这些是什么?!”啪地一声,一叠文书记录被她甩在桌面上,等白青杨看清上面的章印以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记时,他只感觉有气血上涌,老脸一副涨红发烫。
“白青杨长老,这些就是他们口中所谓的,你替家族考虑的证据吗?”白绮罗淡淡的话语,好似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满脸涨红的白青杨顿时萎靡下去,陷入背后的座椅中,低垂着脑袋,不再言语。
他知道,这些东西落在白绮罗手中后,自己在白家的好日子就已经到头了。
可这些记录和票据,又是如何进入白绮罗手中,他是一万个想不明白。而那几位替他出声的白家族长,此刻脸上也是一片衰败,他们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比利益蒙蔽了双眼,干嘛非要趟这次浑水。
入夜,一切归于宁静。
经过白天的会议,白家府邸似乎比往常更清净。就在这悄无人烟的夜色中,一道几不可见的暗影透过重重守卫,向着宅邸后方的房屋摸去。
这里关押的,正是犯事的白家族人,包括白青杨在内的一干白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此刻的他们面色颓败,神情萎靡,虽已临近午夜,却是辗转反侧,无心睡眠。
位于最里侧的白青杨,同样如此。修为虽有二重天,不过碍于年纪,身心双重折磨下感觉有些恍惚,但突然眼前一闪,一道身着夜行衣的身影出现。白青杨看着认出了那双眼睛,刚想出声,一柄闪着寒光的刀刃便割断了他的喉管。
干净利索。
无法发声的白青杨,只能以微不可闻地呃呃声回应,双手下意识地捂着脖子,双眸圆睁,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放心,没人会知道的。他们也会去陪你的。未竟之事,我会帮忙完成。”一句缥缈不可寻的话语被送入他的耳中,对此白青杨只能徒然地向前抓取,最终手臂跌落,彻底气绝而亡。
刺鼻的血腥很快在房内蔓延,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