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宽敞的屋内,因为拓拔野一句话,充斥着短暂的沉默。
“小友,老夫心中一直有句话想问问你。我不知道有没有越俎代庖的嫌弃,可它放在心里,硌得慌。”半晌过后,灵牧还是先行开口,斟酌词句,将心中的困惑说了出来。
“老将军请讲。”
“你跟郡主也算出生入死,其中交情如何,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老头子不便多问。可既然这份情谊摆在这,你应该也不想她沦为利益的牺牲品,坠入不幸的深渊吧?”
拓拔野闻言眉头皱成疙瘩,心中虽早有猜测,可看目前的情形,貌似实际情况非常不乐观,甚至可以用岌岌可危来形容,“老将军,这里没人外人,还请详说。”
灵牧呷了一口茶,整理了一下思绪,将这件事缓缓道出,“事情还要从找到郡主说起,半年前郡主失踪的事突然传来玄武军中,一夜之间,军中人士无不焦虑,几位将士更是恨不得带人将南域翻个底朝天。”
“可没等大家有所动作,薛莫就替城主大人,将郡主安全归来的消息传了过来,然后大家就举荐老夫作为代表,前往酆都城城主府一探虚实。”
拓拔野安静地听着,没有插嘴,可前后能够看出,玄武军虽为阎王治下,可彼此的关系莫名有些离心离德。
“城主大人对于老夫的造访似乎也是预料之中,在闲谈之余,还喊出了郡主陪同,不过可能前后两次经历大的波折,郡主看上去有些冷淡,不似先前那般活跃热情。”
“当老夫询问城主大人,郡主是否还有意向回归玄武军统率的时候,城主大人回了老夫一句——郡主大人年纪也不小了,不该如此在军中荒废了年岁,浪费大好青春年华。”
“郡主本人对此也是同样的态度,完全没了以前那副领兵的活力。”
“老夫后来想想,确实如此。只是没想到,事情的转变来得那么快,这事过去没半个月,淮王就联合羽族,共同率领大军向着城主大人治下的边郡小城压了过来……”
“什么?!”拓拔野闻言霍然站起,没站稳的身子磕碰到桌面,差点将上面的茶碗掀翻,无心理会溅洒的茶水,少年失声道,“老将军没在开玩笑?淮王联合羽族,一起攻打阎王?”
乍然间听到的消息,于拓拔野而言,不啻于耳畔惊雷,震得他神魂都颤抖起来,依托于雪原蛮族的淮王,怎么会跟羽族联合?羽烈和羽枢他们,又如何会同意,自己不在中州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友这段时间,难道是去闭关修炼了?这么大的事,此前可是在中州闹得沸沸扬扬,只不过随着酆都城和望帝城宣称结盟,两边的战事才逐渐缓和下来,但明眼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场更为炽热,更为残酷的战争风暴,即将席卷整个中州。”
灵牧看着缓缓坐下的拓拔野,又抛出一个份量十足的消息——淮王和羽族的联盟中,甚至有前皇朝灵言者的影子。
“巫?”拓拔野嘴边,滚出一个略带生涩的字。
灵牧颔首,“我们不知道,到底是那股力量,促成了他们的合盟,但能调集凝结这么多势力,老夫肯定背后操持之人,势力和野心,远非我们所能想象。”
这点不用灵牧明言,拓拔野自己就能想象。将互有间隙的几方势力为己所用,无论是智谋和实力,肯定不容小觑,他抬头,望着老将车辙般深浅不一的脸庞,“所以,玄武军怀疑,对于这次酆都城和望帝城的联合,郡主仅仅是被作为筹码,而非出自她本人的意愿?”
一直沉默不语的孟虎右掌捏拳,重重砸在桌上,仅剩半碗的茶水再度洒落,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城主大人向来重男轻女,可偏偏世子大人无心军务,反而是郡主在这上面展露不凡头角。”
“定是城主大人看郡主跟玄武军亲近,想要剥离我们……”
“孟虎!休要胡说!”灵牧老将灰败的粗眉一立,厉声警告,“城主大人的家事,为人臣下,不要妄议,更不要僭越!”
孟虎闻言顿时闭上嘴,不断抖动的脸皮,显然此刻正在极力压抑自身的怒火。
拓拔野端起桌上仅剩杯底的茶水,一饮而尽,平复下先前波动的心境,转头望向灵牧,“所以,阎王此次派遣二位前来望帝城,恐怕不止参与婚庆这么简单吧?”
“军务在身,老夫不便告知。”灵牧笑笑,拓拔野也浅笑点头,军务在身四个人,已经全告诉他了,“不过小友,此行的目的,我们还不甚清楚……”
拓拔野放下手中的茶盏,将它并排放在灵牧刚才饮过的茶杯一侧,然后起身向他们辞行,“两位保重,在下还有些许琐事需要处理,改日再来拜访,请二位饮茶致歉。”
再次将饮茶二次咬得很重,拓拔野推门而出,直接带着蓊郁离去。
“老头,这家伙什么意思?”
“有趣,”灵牧起身摇了摇头,望向孟虎,“要是你们几个能有这般考量,老夫也不用这般操心了——”说完将孟虎身前的茶盏接过,跟先前两个再次并排在一起。
看着灵牧离去的背影,孟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他不管别人如何谋划,在他心中,谁强迫薛清颜,谁就是他孟虎最大的敌人,即便这个人是他的城主大人,也不会例外。
以假面蒙身的拓拔野,再度恢复成那个弱不禁风的模样,在蓊郁的搀扶下,缓步向着那家神秘的药店走去。
不知是被城主府婚庆的气氛感染,还是望帝城本就繁华,抑或两者兼而有之,拓拔野走在熙攘的街道上,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鳞次栉比的商铺,有那么瞬间,感觉刚才谈及的战争,离这里非常遥远。
“如果中州没有纷争,到处都是这般欣欣向荣的景象,那该多好……”
“大人。”蓊郁小声呼唤,指尖紧了紧他的衣袖。
“哦,没事…店铺到了么?”拓拔野回过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众多店铺掩映之下,一间装修古朴典雅的二层小楼坐落其中,要不是匾额上书写着‘陋室药堂’几个字,真没人觉得这是家药材店。
逆着人流不断前行,拓拔野二人很快就站到陋室药堂前,还未完全靠近,鼻尖就萦绕上一股药材特殊的馥郁幽香,循着这股无形的指引,两人在侍女的恭声欢迎中步入其中。
入眼所见,是跟匾额所谓的陋室完全相反的古典装潢,一看就名贵异常的木料配合透明水晶打造的展柜,将三面内墙填充得满满当当。每个展柜中陈列着造型各异的药材,光看模样就知道价值不菲。
寥寥可数的服务人员倒是比顾客还要多,每个都身着宫装长裙,长发高高绾起,露出精致而统一的笑容。要不是随处可见的珍惜药材,拓拔野非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这不像药材店,更像是经营奇物的展览店铺。
没等拓拔野询问如何联系这家店的神秘老板,耳畔就传来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即便相隔还有一段距离,即便身处盛满药材的异香中,拓拔野依旧能感受到一缕若有如无的清香传来。
这绝不是普通胭脂水粉该有的味道,有股异域的感觉掺杂其间。
拓拔野转身,只见一位身着绫罗短裙的宫装女子俏立于此,素绿的裙衫制式和她们没什么太大区别,不过穿在她的身上,无论从哪个方位瞧望,少年只能用无懈可击来形容。
他见过容颜绝世的女子不在少数,可眼前这位,论出尘程度,绝对数一数二。眼眸深处有碧波荡漾,此刻的秋水中,却映照着拓拔野的身影,哦不,是他幻化的模样。
“小女子远黛,忝为这家陋室的掌柜,欢迎贵客的光临。”自称远黛的女子,带着醉人的笑意地望着他。
平易近人,清风拂面般的暖意让拓拔野心中警惕大消,他顺势接过话茬,开了浅尝辄止的玩笑,“青山远黛,近水含烟。远黛掌柜不会还有一位名叫含烟的妹妹吧?”
远黛掩嘴轻笑,可即便如此,她的眸光也未曾离开过拓拔野身上片刻,“贵客心思细腻当得玲珑剔透一词。妾身没有妹妹,不过确实有位姐姐,名字也如公子说的一样,唤作含烟。”
在她毫不吝啬的夸赞下,拓拔野即便有假面掩身,脸色也不禁微微一红,这女人从见面伊始,对他表现出来的坦诚和善意,就跟一般初次见面的人完全不同,难道是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了?可即便如此,以自己跟蜃海的交情,也不至于让她如此热情。
拓拔野调控心绪,直接将来意表明,“听闻陋室堂货源充足完备,远黛掌柜熟悉药理,不知能否腾出间静室,在下有几味珍稀药材的消息想要咨询请教。”
远黛微微躬身,“真是抱歉,公子莅临的惊喜让妾身将原本的礼仪都抛却脑后,烦请公子移步,妾身这就帮忙准备。”在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后,远黛便带着拓拔野二人向静室前去。
直至他们离去好一阵,陋室堂内的侍女不自觉紧绷的身躯才缓缓放松下来,彼此不经意对上的眼神,流露出一抹可以称之为震惊的神色。
薄纱帷幔遮掩之处,摆放着一张精致的朱色茶桌,横竖不过三尺。光洁的桌面上,安置着几只浅绿色的茶杯,晶莹剔透宛若玉石般的杯身彰显它们价值不凡,此刻,这些精巧之物在远黛手中上下翻飞。
只见她玉手翻动之间,温杯,投茶,摇香,换水,泡茶,分杯,一系列烹茶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赏心悦目。藕臂轻抬,一束和杯壁同色的茶水,顺着壶嘴滑进茶杯中。
雅致的清香萦绕在拓拔野鼻尖,即便他不懂茶道,也未切实品味,可他明白,眼前之物定然非同小可。在远黛请的示意下,拓拔野双手端起茶盏,小心地浅浅呷了一口。
“嗯?”出乎他的意料,沸水滚煮的茶叶,泡出的茶水居然不带半分灼舌的热意,明明刚刚泡完,此时喝在口中却恰好不过。指尖捏着细腻的茶杯,拓拔野知道此物果然不凡。
“公子聪慧,一眼便识破了此中奥妙。”远黛对他的夸赞一直毫不吝啬。
“远黛掌柜如此盛赞,饶是在下脸皮再厚,也愧不敢当。”
“公子的真面目,妾身还无缘得以相见呢。”
“呵呵,”拓拔野干笑一声,身上气息浮动,显露出原本的脸庞,“并非有意隐瞒,姑娘见笑了。”之所以如此坦诚,是因为在他的本能感知中,眼前的远黛实在没有半分敌意。
可拓拔野的举动,却让远黛的浅眉皱得更深了。
没等他发问,远黛先行伸出右手,语气中带着一缕无法祛除的疑惑,“公子不介意的话,可以让妾身把下脉吗?”
拓拔野看着她剪水秋眸,其中荡漾着无比的诚挚,少年悠悠地伸出左臂,他已经模糊猜到她的打算,“那就劳烦姑娘了。”
她纤细的手指带着温凉的触感,搭在拓拔野手腕上,感受着其中的脉动,随着她的把脉,脸色也发生着极其细微的变化,“公子,神魂受创了?”
拓拔野闪电般收回左手,随后又立即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原本淡然的脸色也变得沉寂,口气中带上一抹愠色,“你在诈我?”
远黛只是轻轻摇头,“不谈公子遣人抓的那些药材,单凭您的脸色,再加上刚才的脉象,如果妾身还猜不出来,那也没脸待在这陋室堂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拓拔野没有因为她的解释而放松警惕,就算她说得如此轻松随意,可如此精确地将病症定位到神魂上,这绝不是熟知药理就能解释的。
远黛掩嘴轻笑,“妾身的身份,公子不是早就猜到了么?”
“我问的是你的身份,并不是你跟蜃海的关系。”
“哦,这样啊。”矜持地饮下桌上的茶水,远黛这才施施然起身,脸色回复少见的肃然,“蜃海长老——远黛。”
掷地有声的话,浑然没有刚才的慵懒。拓拔野听到长老一词,双手不自觉抓紧。他一直以为对方极大概率是名执事,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是蜃海的长老,难道长老比执事还不值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