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王城,拔地而起的祭坛上,秋风瑟瑟。宽恕根茎粗壮如城墙,在它的下方,三道渺小的身影静静伫立在风息的怀抱中,衣袍肆意舞动。
那拉伸出右手,宽大的暗纹袖袍随着手臂抬起而滑落,显露出枯槁的手掌,掌心上虚浮着一枚龙眼大小的珠子,珠子浑圆无比,泛着妖异的血色,“老朽力薄。只希望,这枚褪尘珠能给予小友些许助力。”
拓拔野双手颤抖地接过,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上面,关切呵护之意,从他眼角满溢出来,“这枚褪尘珠不具疗愈神效,但能常驻肉身不腐不蠹。”
双臂并举,掌心虚握,拓拔野郑重地躬身拜向那拉神使。
“去吧,希望小友早日得偿所愿。”
拓拔野默然颔首,带着褪尘珠和他们的祝福,向二位神使拜别离去。
刚跨入完颜宅院的门槛,拓拔野就撞上正要出门的拉苏姐妹,她们友善的招呼,换来少年礼貌的示意,没有多做停留,在两姐妹的注视下,拓拔野向着里屋走去,步履匆匆。
“姐姐,小野哥哥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夏日歪着小脑袋,满是疑惑。
拉苏宠溺地抚摸她的头,柔顺的发丝从指尖滑过,她的心情也跟着有些低落,不过脸上却依旧挂着笑颜,“没事呢,夏日不用担心。你的小野哥哥都能战胜那么强大的对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难题,他肯定都有解决办法的。”
完颜夏日嗯嗯点头,对拓拔野有着莫名的信心。
拉苏收回疑惑又落寞的目光,语气一如既往地抚慰人心,“我们快走吧,这次好不容易得来的洗礼资格,夏日可要好好准备啊。”
带着蹦跳的夏日出门的瞬间,拉苏再次回眸望向拓拔野消息的方向,眼中担忧浓郁得就像见不到半点星光的午夜。
“哦?你说,你想让我把她交给你保管?”细长的指尖滑过鲜艳欲滴的红唇,可完颜万华说出的话却不带一点温度。
躬身埋首的拓拔野,依旧保持着拜见之初的恭敬姿势,诚恳之中又带一抹坚决,“还望完颜族长准许,您之前的要求我也做到了。”略微停顿了下,他继续补充道,“神使大人那边,也给了我保证。”
“咯咯咯~”完颜万华突然起身,高挑的身姿一览无余,在紧致旗袍的勾勒下,充满魅力的腰身更是夺人心魄,可拓拔野却目不斜视,视若无睹。
她来到少年跟前站定,望着他乌黑中夹杂的苍灰发色,以及下面那张俊逸的脸庞,突然伸出右手,食指点在他的脖颈喉结上,在后者下意识地滚动下,慢慢上移,来到线条分明的下巴处,猛然一挑,两人四目而视。
完颜万华捏着他的下巴,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你在威胁我?”
“不敢。”拓拔野依旧不卑不亢。
这句话后,时间仿若静止,空气也跟着不再流动,几息之后,完颜万华撤手,再度迈着猫步悠哉地回到座位上,非常随意地说道,“那就依你了。”
言行举止,跟前一刻的危险判若两人。
拓拔野不明白这番变化背后的含义,不过结果达成,他还是先行谢过。接过她甩来的一枚精致令牌,“你知道找谁吧……”少年点头,然后在她挥手示意下,离开了房间。
拓拔野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道佝偻的身影从房屋的阴影闪现出来。
“您就不担心失去对他的掣肘吗?”声音之刺耳,就像精锐之物滑过光洁的晶石表面,让人不适。
完颜万华却不以为意,摩挲着指尖,上面似乎还有少年的体温残留,“只要拽在手中的线不曾折断,风筝即便飞得再高再远,也依旧在你的掌握之中,海渊之城,势在必得。”
手掌猛然攥紧,她的身影却随落下的话音一起,在昏暗中缓缓消散。
翌日,王城西郊。
相较王城此刻的喧嚣,这里很是宁静。粗壮高大的古木拔地而起,投下的片片阴影将本就不明的环境遮掩得更加昏暗,扎兰思汗亲手栽下一棵树苗后,接过拓拔野递过来的酒杯,一洒而尽。
此情此景,让拓拔野不禁幽幽一叹,他想起小时书卷上那句——我心实痛,酹酒一觞。君子之交淡薄如水,跟扎兰格尔先前,还有不大不小的恩怨,不过这些疙瘩,在他以身筑墙拦下万千邪祟时就已烟消云散。
古地熊家族的习俗跟纪元大陆差别很大,他们祭奠离世亲人没有立碑或设立坟茔的习惯,简单地栽下一棵树苗就可以,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生于大地,归于大地。
拓拔野上前两步,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有时候,觉得这家伙挺别扭的。”扎兰思汗目光木木地,望着刚才栽种下的,代表扎兰格尔的树苗,“就那么执着,那么看不透。有时候我又会有点羡慕他,有目标,会行动,同样也有持之以恒的毅力和决心。”
“他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吧……”
拓拔野的话让扎兰思汗摇头,“他不比任何人差,他早就做到了。”又是一阵风吹过,林叶沙沙作响,似乎是在回应扎兰思汗的观点。
“走吧。”一直静默一旁的完颜理真上前,轻声道。
回去的路上,理真再次开口,将沉默打破,“你的事办完了?我昨天听拉苏说起,遇到麻烦了?”
拓拔野浅浅一笑,“没事,差不多找到解决办法了。”
“哦。那就好。”气氛再度沉默,又向前走出一段距离,理真开口,“有我能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们是…朋友。”说完不待他回话,直接拉开彼此的距离,自己快步离去。
拓拔野抬头,望着天上涌动的潮水,他嘴角微微勾起,“是朋友。”右手抚过左手的虚无陨晶戒,里面安置着酷似云夜星的侍女的残破身躯,在褪尘珠的帮助下,应该能延缓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他却不敢有任何松懈,谁也无法保证,情况会不会恶化。
经过那拉神使的点拨,他尝试将生死双气结合熔炼,可除了将自己弄伤,没取得任何进展,这让他迫切地想回到纪元大陆,在体外操纵试验,争取早日成功。
西方天际,沉浸于海水的海渊城,一如既往。在它之下,阴影遮天蔽日,然而就在这一色的墨色前方,两道迅疾的流星,拖拽着绚丽的尾焰,向这边奔赴过来。
光影散去,巨大的冲击之下,下方坚实的土石被无形之力向前隆起。
来人正是神使萨仁,以及他带着的少年拓拔野。
“还行?”不同于那拉神使,他的师弟显然更生趣一些,“老头子觉得你应该没什么问题。”拓拔野低垂着头,脸色苍白,他没有回话,只是摆摆手。这是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六重天强者的恐怖。
真正意义上的去势如电,幸亏他有命源之力不断调息,否则那股强横的风压恨不得将他拦腰截断。等他略微清醒些,就听身旁传来道道咻咻之声,四道身影接连闪现,正是四大家族的族长。
几人神色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均是沉默不语。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九渊的大部队终于赶到。众人分散而立,以各自的族长为首,呈半圆状将萨仁和拓拔野围拢在中间。四大家族除了族长,还分别带了一名长老,一名族中的年轻人。
十三人将落在海渊城上的目光收回,转移到中间的拓拔野身上。在众多的期待中,也有那么几道暗藏憎恨,布里家族因为布里左达身亡,遂派遣了狼少年,他跟拓拔野之间的矛盾最深,恨意同样最重。
若不是在眼前这个场合,他不介意再来上一场厮杀。拓拔野能感觉到些许,但他并不在意,不说有萨仁神使在身边,就算他自己,也从未将狼少年放在心上。
尤其是从画卷世界走出来,击败无念之后。
“开始吧。”
拓拔野取出五音歌甸,虽有那拉神使的禁制,可少年依旧能感受它上面传来的躁动。双目闭合,收敛心神,全身心地感受它的搏动,它的锋锐,它的炙热之意。
根据那拉神使授予他的方法,生死双气在他体内再次交缠,在神明遗脉的熔炼下,两者不断碰撞交织。命源之力,幽冥之气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不断缠绕,不断攀升,某一刻,被拓拔野强行灌注进五音歌甸中。
原本躁动的它,突然安静下来,可只持续短短一瞬,翎羽上五色华彩就再次暴动,动静比之前还要大,在拓拔野勉力操纵下,一道混沌的光爆射而出,穿透海天的阻隔,直射海渊之城的门户。
跨越千年的时间长河,零碎又斑驳的记忆碎片,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催动下,朝着手握五音歌甸的拓拔野纷至沓来……
少年紧闭的双眸陡然睁开,撑大的瞳孔中,闪过一幅幅意义不明的画面,头颅跟着后仰,似被一股无形之力冲撞,身不由己。拓拔野感觉自己正穿越某个时空甬道,无法言语,无法拒绝,只能被动接受。
甬道尽头,他看到了那张根植于他记忆底层,梦魇一般缠绕他的脸。
那是在他儿时被海祭时,出现于万魂丛中,惊鸿一瞥的腐蚀脸庞。只不过此刻,时间在上面倒流,不断消退飞逝,纵横的褶皱褪去,陌生脸庞上,只留存名为决绝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