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这是此刻拓拔野最最直接的感受。
神树枝条化作万千锋锐长矛,瞬间扎入他的身躯,顶端附着的犹如吸盘样的存在,在拓拔野体内肆意游弋、吸取。那种自身命源被强制剥离的痛苦,不局限于肉体的触感,更深入魂灵的哀嚎。
不止如此,它在汲取的同时还在不停反哺,浓稠如浆液的生气从上面源源不断地补充,神树枝丫的这种做法,将拓拔野的身躯当做一个转换的场地,在吐纳之间,不仅可以维持猎物的新鲜,更能激发猎物本身的潜力,挥发压榨出更多的生气,供它吸收。
而作为主动承受者的拓拔野,在维持清醒意识的同时,还要不断配合对方,将体内的命源生气尽数压榨出来,让神树意识到自身的价值,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让它将自己拖拽回去,去接近自己想要抵达的目的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神树的汲取在继续,但它前行的步伐却没有被打断,依旧以一个稳定的速度向着灵牧堡垒接近,愈加浓郁的死气同样蔓延铺成开,厚重如墨,足以凋敝万物。
嘶哑的低吼从他破损的喉间发出,比受伤的野兽更为凄厉,夹杂其中的痛苦无人能够体会,浑身肌肉痉挛,血脉经络完全不受控制地在体内穿梭徘徊,努力维系着最后一点生机,生命的烛火摇摇欲坠。
或许这就是人生,并不是你发狠,勇于赌上一切就会成功,无情的命运并不会因为这样,就对你有所眷顾,最终的结果,可能就是掉进无法触及的深渊,再也无力翻身。
“抱歉…连累你了,不能带你回家,也当不成英雄了……”
困倦如潮水,向着他的神魂汹涌而来,投下的阴影,宛如垂落的夜纱,要将他的眸光彻底阖上。薛清颜的神魂经过先前的爆发,此刻也彻底萎靡,不堪重负。不要说鼓励,连最基本的回应都无法做到。
“后悔么,或许吧……但如果重新来一次,自己还是会以同样的姿态,站在同样的位置上,螳臂挡车也好,蚍蜉撼树也罢,这个位置就是属于我的,虽然没能做到英雄的事,可我也曾追赶过,曾有幸见过他们的背影。”
在夜笼星沉的刹那,拓拔野神魂的深处,一道莹白的光影陡然爆发,犹如天际升起的朝阳,洒落的晨曦将黑暗一点一点驱散。
云夜星留在他神魂中的那道残魂,如星光烟花一样,陡然炸开。让意识归拢的拓拔野再次露出苦笑,“没想到,又被你拯救了……”
“不,我只是一道无意识的残魂,”光影在消散的最后,给他留下一道很浅却很温暖的笑意,“拯救你的自始至终都是你自己,是你的选择拯救了自己,若你选择沉寂,那我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璀璨。”
瞬间爆发出的强烈命源生气,势不可挡地将裹覆拓拔野周身的死气驱散,但不死神树并未就此放弃,又是两根枝条缠绕过来,扭曲成空心圆球将拓拔野包裹其中,向着未知之处拖拽而去。
感受着汪洋般旺盛的命源生气,拓拔野咧嘴,无声地抽动嘴角——终于找到你了,可神魂中落下的最后一段话语,却让他心被生生掏空一块,也让少年的眼神从无助迷茫,到失落,最后化为狰狞。
“好啦,这次真的要跟你说再见了。嗯…也或许,再也不见。”
“所以,不用想我,因为那没有意义。你已经明白守护的意义,也在努力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模样…”
“就这样奔跑下去吧,沿着你认定的目标和方向。”
“老实说,就这样彻底消散,我同样会有一丝害怕和恐惧,或许,这就是神与人之间,少有的共通之处吧。”
“替我,好好照顾他们,也请好好照顾自己,拜托了……”
微不可闻的呢喃,随着光影一并消散,握不住的细碎,坠入最深最深的渊底,不可探寻。
“我会,带你回来。”
简短的誓言,随着少年的身躯一起沉没在命源汪洋之中。
踩着时间的鼓点,死气终于逼近灵牧堡垒。两者之间十几丈的距离,让城墙上的将士都能嗅到空气中腐败的味道,那种万物凋零的萧瑟,还未直接笼罩他们,就让他们的意识出现了恍惚。
望着近在咫尺的死气,以及其中潜藏的朦胧身影,薛礼作为酆都城的最高执行官,面容冷峻的同时却是一言不发,没人能猜到他此刻心中的想法,就在刚才,玄武军的几位将领联袂进谏,依然被无情驳回。
在他们的观念中,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自己身为军人的荣耀,但死于这种天灾之下,连敌人衣角都没摸到就白白丧命,也过于窝囊,过于不值。
可没等他们心有不甘,阎王薛礼的呼喊,就通过浑厚的内功传遍整个要塞堡垒,在一众将士耳畔炸响——将士们,给我拿起你们手中的刀剑,准备迎战不死族!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薛礼已经率先从堡垒城郭上飞掠下去,独自一人直面不死族的千军万马,衣袍烈烈而舞,凌空伫立的他,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将士虽不解其意,但看到阎王如此做法,身为军人的血性瞬间被激发,尤其在几位年轻将领的带动下,将先前的胆怯恐惧无助全都抛在脑后,此刻内心跳动的,唯有一战的鼓声。
如此沸腾场面落在蓍草眼中,在无人可察觉的面袍下,吐露出的却是鄙夷和不屑。
很快,面对滚滚而来的死气,薛礼再次吐气,声如雷霆,直接砸进对面的惶惶虚影中,“不死族圣者,就此止步吧。”
“相传,人族之狂妄,可见一斑。”回应的魂音在众人心头响彻,犹如闷雷,让人心烦意燥,不过细心之人发现,死气推进的步伐,还真的就像薛礼要求的那样,彻底停滞了下来。
魂圣如此,一则因为此前分魂受损,自身伤势未愈,加上主持推进死气,损耗颇大,二则,本就倚仗不死神树才得以推进,可不知道为何神树从刚才开始,速度突然延缓下来,它必须查明原因。
失去神树对于生气的汲取,死气也会被中州原本的生气所中和,那样的话,即便不死族身处其间,也得不到太大的助力。搞不好它们的入侵,反而促使中州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将它们驱逐,这就得不偿失了。
神树的苏醒,还有圣骸的占据,哪一件事它都不想出现差池。
将士见状,不由心生胆气,自家阎王一声断喝就将敌军前行的步伐拦下,不可谓不雄风万丈。
可薛礼本人,眉头却下意识地蹙紧。魂圣受伤的讯息,他自然从巫那边都得知,原本自己这般高调阻拦,能引动对方的敌意和反抗,会派遣不死族下场乱斗,谁知对方竟如此配合。
就连蓍草同样楞在那边。原本的计划,她会以独家术法驰援薛礼,让他伺机劫掠不死神树的汁液。她非顶尖战斗人员,但在卜筮以及一些术法上的造诣,却是让她师傅龟筮都不忍惊叹。
其中就有一项,针对不死族这种亡灵的存在,再加上薛礼本身的不死凤凰血脉,就算劫掠失败,自保也是无虞。至于灵牧堡垒的将士,他们本就是成全不死神树的牺牲品。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拓拔野的介入,真的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神树的推进。在巫的观念中,他是一个已经魂归九天之人,即便没死,也早就成了圣者的傀儡,或者说是遗骸。
“为何停滞?”
不死族魂圣身旁,一位赶来的魂侍摇了摇僵硬的脑袋,同样以魂音回应,“不知为何,神树停滞下来了…”
魂圣透过还在不断侵蚀前方的死气,看着灵牧堡垒上据守的人族将士,突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魂族不死,亦将永恒不灭!战!”
圣者谕下,不死族自然势如洪流,穿过死气的掩藏,朝着灵牧堡垒滚滚而去。魂圣所想,是准备以灵牧堡垒上的人族,流露出的巨大生气,来拉动不死神树的前行。
薛礼对于它们突然的举动不明所以,但却跟他的计划不谋而合,当即指挥玄武军将士,于堡垒之前迎战不死族。
一场惨烈的异族之战,在别有用心之人的驱动之下,再次拉开帷幕。双方的最高领导者,却只是彼此对峙,并未亲身下场,他们此刻都有着共同的目的——等待神树汁液的凝结。
与彼此沉默截然不同的,是下方战场的血腥厮杀。
成群的羽箭,撕裂苍灰色的天空,呼啸着射向数之不尽的不死族大军。连贯的哆哆声不绝于耳,命中敌军就如钉入腐木。
威势虽不凡,收效却甚微。只有头部被多支羽箭命中,或者脆弱的眼部被贯穿的不死族才会倒下,亡灵散逸逃离,很多不死族即便身上插满箭矢,依然悍不畏死地向玄武军发起进攻。
玄武军人数虽处于劣势,但精良的装备以及灵活的战术储备,让他们在场面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随着不死族的奔近,玄武军这边也是号角声响彻天地,全副武装的具甲骑兵出列,鼓动大地的马蹄声中,向着对方发起猛烈的冲击。
巨大的惯性让这支重骑兵所向无敌,跟最前沿的不死族甫一接触,就将对方的本就散乱的阵型冲击得七零八落,犹如一把锋锐的砍刀,在敌军阵营中来回绞杀,收割着不死族。
可当不死族以海量的人数,以数以万计尸骸铺就的阻拦之下,重骑兵最强劲的集团冲锋被按下,只能配合跟进的玄武步兵,进行惨烈的白刃血战。
人族这边有将领下场,不死族同样有魂将迎击,战场一时间充斥着各种呼喊。战马的嘶鸣声,将士的嚎呼声,刀剑相交的击打声,肉体凡胎被割裂的各种噗嗤声不绝于耳……
血染大地,原本黄褐的土地变得更为暗红,甚至透着猩黑。生灵在生机消散的瞬间,勃发出大量生气在这里凝聚汇集,在无人能够观测的半空中,浓郁于翠玉。
而在战场上空,对峙的薛礼和魂圣两人,某一刻,有异色在彼此眼眸中闪动。在南方滚滚的死气遮掩中,有大地震颤的异响传来。
不死神树终于有所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