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野从伐罪山归来的时候,磅礴的雨势倾盆而下,犹如横贯天地的灰黑铁幕,让他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回首遥望了一眼面壁崖的方向,拓拔野最终还是尊重他的决定,选择独自上路。那位启蒙老师——巫真,不出所料地选择留在了面壁崖,内心自己施加的罪愆无人能够帮忙宽恕,唯有在这茫茫天地间,踽踽独行,逐渐跟自己和解。
不过巫真也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知道的,有关卜经和归藏经的信息告诉了拓拔野。作为灵言者巫唯一的在世弟子,这些年的朝夕相处,巫真所知道的秘辛,远非巫祷之辈可比。
而从他的倾述中,拓拔野才得知这段被时间埋葬的过往,还要追溯到千年前的轩王时期。
当时的太元皇朝建立不久,但这个新兴的人族帝国,疆域却是无垠辽阔,西起黑曜海,与黑森林隔海相望;东临神墓,与羽族毗邻而居;北拒蛮荒雪原,御蛮族于千里之外;南抗不死神国,彻底断绝对方的侵扰。
而它的掌权者却是一位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如此天纵之才,本该带着帝国攀上更高峰,创造更为传奇的神话,永刻历史。
可轩王登临帝位后没多久,就让一名皇子带着三位卜者,以及几十名古巫,作为领头者,率领十多万大军,前往东州,探寻传中的神墓。九位卜者,一下子派遣出去三位,可谓尽起精锐,而其中就有现在的巫,也就是那位灵言者大人。
另外,他们还带上了星图六经之一——卜经的拓本。
当时传言,轩王登临帝位之后,世俗已经没有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而他也走上了所有权利巅峰者共同的道路——永生,祈盼与天同寿,与地长存。但美好的祈盼往往以失败的苦果而告终。
在神墓中的遭遇巫没有告知巫真,只透露他们寻获了半本归藏经。
就为了这半本经书,他们这支帝国的精锐队伍,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前去探寻的队伍遭遇不可御之敌,一行人几乎全数覆灭,只剩巫一人带着几个随从古巫苟延残喘。死里逃生的巫,还没等他带着半本归藏经返回,帝国的皇都就随中州大陆一起沉没于黑曜海。
至此,太元皇朝翻篇,成为史书上薄薄的一页。
往后的百年,中州再次陷入无休止的战乱,为权利,为土地,为财富,残余的封王接连自立,割据争斗。直到巫休养归来,在他强力的辅助之下,前朝残存的子嗣得以延续,承继皇族血脉的晟皇朝在中州大陆上建立,而巫这名仅存的卜者,被奉为国师。
又往后四百余年,天资出众的巫真,被遴选为唯一弟子。
以上这些,便是拓拔野从巫真那里听来,也是巫真从灵言者那里获知的,有关中州大陆近千年的历史。
其中就有归藏经,以及卜经的颠沛流转,得知这些讯息的拓拔野,陷入久久的沉思,这些描述如果均属实,那么归藏经原本的出处应该就在神墓,但云夜星作为神墓司祭,没道理只留给他下半卷,这其中定然还有其他隐情。
东州神墓,在他苏醒之后就曾探寻过,可惜那边,以高塔为中心,向外辐射百里,已经全部封印住,以他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解除。而留在他神魂中的那道讯息,也不具备主观意识,不管拓拔野如何询问,反反复复只会说着同样的话。
云夜星,这个数次拯救他的女孩,现在身处何方,他都一无所知,多次被救赎的经历,让他明白两者之间的鸿沟般的差距,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爬上心头,这次好不容易得到有关归藏经的线索,以为能顺利踏上修行之路,不想它的线索居然再次指向巫,指向酆都城。
可能这就是宿命,无法擅自变更的宿命。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不短的距离,可距离答应她的事,依然遥不可及。
拓拔野深吸一口气,将思绪拉回现在,回顾着脑海中另一篇经文,这是这趟意外的收获——卜经。
巫真虽没彻底参透,但前后不过百字的经文他早就烂熟于心,遂将它传给了拓拔野。少年没有拒绝,虽然他知道,这十有八九也是拓本,而非真正的卜经。原件最大的可能,就是已经随着太元古都,一起沉没在黑曜海底了。
能不能先修卜经,他不知道,但同为六经之一,应该可以尝试下,或许触类旁通,摸到归藏经的门槛也说不准,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意兴阑珊的他,准备先去白绮罗的私人宅院,自己星佑之行的目的已经达成,准备去跟她辞行。
不知是否下雨的缘故,整条街道显得特别冷清,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在耳畔不停作响,不祥的预感让少年眉头拧紧,脚下的步伐不由快上几分。
等他穿过雨幕,跨过院门,推开宅院大门的时候,一道堪称娇弱的背影安静地坐在案几边上,但就是这道身影,却让拓拔野浑身一震。
秦蓁蓁。
窈窕的身段,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带给拓拔野的唯有震惊,想起从拍卖会回来的那天晚上,白绮罗在夜间跟他讲述的事,少年心中惋惜的同时,又带着几分庆幸。
或许,每个人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的选择,会让他们彼此相遇,但归根到底,这种源于某些意外才绑定到一块的,不能算作真正的风雨同舟吧。就像现在,以主人家坐姿,端坐于白绮罗茶室中的秦蓁蓁。
拓拔野没有刻意规避或躲藏,脚步声在走廊响起,但它似乎都在秦蓁蓁的意料之内,依旧背对着他,端茶啜饮。
“叔叔深夜造反,难道是有什么急事,需要跟我这个侄女商量吗?”
“不,我只是来喝茶的。”
拓拔野听到一声轻笑,“哦?可惜,蓁蓁不懂茶,懂的那位此刻也不在此处,叔叔可能要败兴而归了。”
“你们不是好姐妹吗?”拓拔野盯着她的背影,对方如此肆无忌惮,反而让他心存戒备。
“对啊,正因为是好姐妹,所以才最适合背叛,不是吗?”秦蓁蓁转过身,脸上的笑意,就像千年的坚冰,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可言。她就这样回应拓拔野的注视,眼神没有半点游离和躲闪,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不堪入目的举动。
少年点点头,似乎是认可她的看法。“我只是好奇,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你背叛的?”
“叔叔,有件事你搞错了,是背叛没错。但背叛的主体不是我,而是她。”
“愿闻其详。”
“叔叔觉得,绮罗姐姐能坐上白家族长这个位置,完全靠的是自己吗?”秦蓁蓁并没有给他思考和回应的时间,稍微停顿一下后,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如果没有我在背后撑腰,单凭白青云女儿的身份可坐不稳的啊。”
“尤其还是在虎视眈眈的星佑皇城中,哦对,她还是为二重天的高手。但这又能如何,双拳难敌四手,人族的历史向来是伴随尔虞我诈的。”一口茶下去,掐住了话头,似乎在等待拓拔野发问。
“所以,她又如何背叛你,或者说,背叛你们的?”
啪啪啪。秦蓁蓁将手中茶盏放下,轻声击掌。“叔叔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侄女也很乐意给您解答。”
“因为——你!”
从她檀口吐出的这个简单字眼,却如一柄夺目细针,让拓拔野瞳孔陡然紧缩。
秦蓁蓁摩挲着自己纤细的手指,继续说道,“本来嘛,大家都心照不宣,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但是叔叔你突然出现,这也就罢了,还连同我的绮罗姐姐,打听起三不问祭祠的事。”
“这同样没关系,可你又和蜃海勾搭上…”她不断摇头,带着明显的惋惜之色。
“不好意思,是我不经意的举动,触动你们的利益了?”
“不不不,这不叫触动,叔叔不介意我换个词吧,它叫妨碍。上面那位大人,好像很不喜欢叔叔你这样的变量,这样的不确定存在。所以喽,我顺水推舟,帮忙拿回祭祠典仪的邀请函。”
“既然那里是你们布设的陷阱,可我作为猎物,现在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你眼前,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身为狩猎者,这个方面,你们好像不是很称职啊。需要我手把手教导下吗?”
拓拔野一席话让秦蓁蓁掩嘴轻笑,咯咯咯个不停。
等她好不容易缓和下来,才给他解释,“叔叔这个猎物,真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蓁蓁前面就说了,那张邀请函,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产物。虽然叔叔能从那里逃离,却是让人有些意外。”
“但我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不是叔叔你啊。今夜在这里的是我,而不是绮罗姐姐,不是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嘛。”
拓拔野霍然起身,“你在拖延时间?!”
“叔叔不要说出来嘛,你收回这句话,我可以当做没听到哦。”
意识到情况不妙的少年还没走出屋门,就被院门外的几道身影拦住,夜幕笼罩之下,宛如寻觅游弋的冥差。耳边也同时响起秦蓁蓁的叹息,“这些可并不是为叔叔你准备的,但如果你执意的话,让他们热下身也可以。”
“哎呀,不要用这种吓人的眼神看着我,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秦蓁蓁浑身气势暴涨,一股不亚于任何二重天境的威压,彻底解放,将整个茶室卷动得一片狼藉。
果然,她本身就是一位强者,也难怪这般有恃无恐。
但可惜,她没从拓拔野脸上找到一丝神色上的变化,“叔叔,你可以把你知道的,以及经历的都跟我分享一下,侄女可是很愿意听你讲故事的。我们可以慢慢促膝而谈。”
“可惜,我没时间,更没有心情。”在秦蓁蓁不可置信的神情下,拓拔野完全无视她二重天境的威压,直接闪掠至她跟前,在对方还没彻底反应回挡之际,充满暴力的一拳直接轰向她腰侧。
力大势沉,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味道。秦蓁蓁措不及防之下,身子如残破的落叶,直接被暴力掀飞,重重地砸落在地。一击之下,就让她彻底失去再战之力。其中或许有她轻敌的缘故,但不可否认,拓拔野的实力已凌驾于她之上。
拓拔野这位始作俑者,同样有些呆滞,看着自己的右拳,有些不可置信。此前虽感觉自己实力有所增长,但不想竟然横跨这么多,原本以为只是旗鼓相当,不想这般秋风扫落叶。
可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望了躺在地上的秦蓁蓁一眼,信步向外走去。对于她,他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她帮过自己是事实,而且白绮罗那边…他不想越俎代庖。
“回去照顾好你们的主子吧。”留下在夜空中回荡的一句话,拓拔野朝着三不问祭祠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