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历死,何谈生?不言破,无足立。
纪元大陆上许多生灵,在永生的道路上不断追寻,却不曾回头,望一眼过去,瞧一下来路。生死一线,阴阳两界,往往只相隔薄薄的一层。
在拓拔野不曾知晓自身变化的时刻,他的身躯正在经历第三次生死劫难。恰恰对应了上方的祭祠——三不问,不问过去,不问结果,不问人心。
第一次黑曜海祭,将他过往斩断,人羽两族血脉被破,只留下神明血脉,此为奠基。
第二次春祠祭塔,原本既定的未来被重整,两股神明血脉得以重塑整合,此为开拓。
第三次神秘地宫,往来生与死之间,凡尘眷恋、世俗羁绊不再困扰于心,脑域魂雾得以成型,此为生人。
历经三次生死,除了神魂的破格成型,拓拔野的境界也随之拔高。
只见一股股无形的命源之气被不断注入少年腐朽的身躯,使得它不断充盈,活力再现,但在回归生的途中,一股灰败的死气同样随着这股气流,被留在拓拔野体内。
他的相貌虽得以复原,但原本乌黑的长发,却夹杂着一缕缕苍灰,倜傥俊逸的气质同样带上一抹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这是死气在他身上显露的唯一特征,也成了他后来留在世间传说中的个人标志。
纪元大陆,天有九重,是为九重天境,也称九霄之境;但在世人的认知之外,九重高天也有其对应的地方,在有限的传说中,它被称为九渊。九天之境修生气,则九渊修死气。
生死皆诞于混沌,合于阴阳。孤阴不存,孤阳不长,生死亦理。
经历地宫一事,让拓拔野正式以身为种,生死皆纳,阴阳共存。
拓拔野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已不知是祭祠典仪过后的第几日。望着周围陌生又熟悉的场景,他就感觉自己浑浑噩噩睡了好长一觉。
少年站起身来,上下里外检查了身体,没有半点不适。右手抬起,拢力捏拳,只感觉一股巨力在掌中凝聚,蓄势待发。魂视之下,在丹田部位,有股雄浑的能量光团盘踞,可惜他不会任何功法,无权调用。
而在脑海深处,原本的魂雾已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小小的身影,意念控制之下,视角被拉近,以神魂凝结而成的小人,闭目垂视,以跏趺状盘坐着,左手指天,右手向地,神态肃然。
“这就是她说的,心衍千相,魂归万一吗……”
拓拔野心念一动,被称为魂相的小人眼眸陡然睁开,一股无形的神魂之力,以它为核心,向着四周蔓延,而周遭环境的景致,已经纤毫毕现地在拓拔野脑海展现。
乖乖~!他不懂自己的神魂强度如何,又有何妙处,但单单这手无敌的探查,就已经能让人瞠目结舌。
而在他探查的时候,一道道亡灵般缥缈的存在,也出现在地宫的角落。这些就是巫祷口中,癫狂卜者不愿轮回的亡魂,原本作为恶灵一样存在的它们,在血红色结茧的吸收下,只残留最后一缕浅薄的意识。
拓拔野摇摇头,没有去理会他们,这些曾倚仗地宫特殊环境存活的它们,因为自己的踏进死门,触动生死轮回,导致它们也一并被吸收,完全失去了威胁。这些亡魂,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弹手可灭。
将所有的心神凝聚,少年向着眼前不远处的血红结茧迈步过去,这个东西,才是重中之重。他很好奇,究竟是何人何时,又带着何种目的,构建出如此神异的界域。
他走得很慢,先前施加在身上的万钧重力,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拓拔野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身处这种境地,在没彻底弄清眼前状况的时候,稍有差池就得灰飞烟灭。
蛛网东南方向,那条腐朽枯败的断腿,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果拓拔野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血红结茧的搏动频率相较之前,已经低了很多,色泽同样不如刚才明亮妖冶。啪嗒,他在距离它前方不过一尺的地方停下脚步,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异物。
血红色的花瓣,重重叠叠,完全收拢在一起。每片花瓣表面,有深浅不一的刻痕,给拓拔野年轮一样的感觉,就像是时间无声的记录者。在花瓣错位的间隙中,浓稠的暗金汁液仿佛凝固般,往外散发奇异的馨香。
不知受到内心深处何种力量的驱使,他伸出右手,手掌轻轻覆盖在花瓣上面,纯净的血液不受控制地从拓拔野掌心渗出,完全沁入花苞之中,夺目的白光绽放,上面传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少年往后震退。
等拓拔野再度站稳脚跟,抬头望去,期望中的花苞绽放并没有如期盛开,一切又归于平静。
少年挠挠头,决定不再纠结。这里的秘密,肯定要等自己强大之后,或者寻找到云夜星才能解开了。有了主意,他便不再犹豫,转身向着北方走去。那里应该就是地宫通往皇宫的暗道。
在拓拔野身形完全遁入黑暗之后,原本归于静寂的花苞突然逆时针旋转,原本展开的血红色蛛网上浮升空,然后顺时针,以花苞为中心收拢,很快化作一面细密的网罩,将它完全覆盖。
不管是血色还是金色,全部褪去,最后只留下灰扑扑的褐色,就像一颗历经千年的化石古蛋,不再展现任何异常。
星佑城皇都虽在规模上不比太元皇朝的皇都,但在建筑的精致繁美上,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雕栏画栋,飞檐反宇随处可见。
拓拔野从一口废弃古井跃出的时候,正值申时,加上祭祠典仪的举行,宫内人烟更显稀少,少年瞅准方位位,向着面壁崖飞奔而去。满心的激动,难以言表,一路走来费劲心力,终于距离归藏经又近了一步。
“这就是伐罪山吗…真的好高啊。”拓拔野站在山脚,伸直脖子,脑袋几乎和地面平齐地向山顶望去,山峦陡峭叠嶂,有至少半数的山体被茂密的植被遮挡,让人看不真切。
“巫祷所言,伐罪山的背面,那里草木贫瘠,终年寒风肆虐。在接近山顶的一处险要隘口,有冷泉披挂而下,而在它的斜对面,就是光滑如镜的面壁崖。”脑海中回顾此前得来的讯息,按图索骥,踏步进发。
山路虽崎岖,但没有他料想的那么错综复杂,就算真有人在这埋藏了宝藏,处在伐罪山前的皇宫就是最大的屏障。
拓拔野沿着唯一的上路道路,开始飞奔。一侧的山体向着身后极速闪掠。绕着山体前后花了小半个时辰,在经过一处拐角的时候,终于进入讯息中的后山险要隘口。
刚临近此处,拓拔野就感觉阴冷的寒风扑面而来,这等程度,如果换作普通人,恐怕肌体会被瞬间冻伤。山体阳面虽算不上风景秀丽,但也不至于如此绝境,想不到过个弯,环境就急转直下。
拓拔野抬头凝望,只见前方上下贯通的巨大空间内,山体被完全掏空,只有上下还有岩体呈环状,左侧山崖上,飞瀑直下,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而在它的斜对面,光滑如镜的山体下,有一处悬挑的孤崖,凌空而立。崖尖仅有两尺左右的立足之地,一道孤影盘坐于此,苍茫天地之间,说不出的茕茕孑立,让人心生悲怆。
拓拔野观望了一会,重重地吐出心中繁杂的情绪,沿着窄道向他的启蒙老师——巫真走去。
虽然自己是带着目的而来,但此刻会面在即,脑海中久远的回忆还是不由地搅动翻涌。本以为两人之间的宿命自那场海祭之后就被斩断,不想兜兜转转又被连结在一起。
造化弄人,不外如是。
嗒嗒嗒的脚步声,在瀑布的轰鸣中并不醒耳,但巫真依然听到了。
“回去吧,戴罪之身,无以回见大人……”声音和拓拔野记忆中的一样,却多了不少老迈和无力。
“…是我,”酝酿许久,也不知如何称谓对方,少年只能吐出这样两个字。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拓拔野见到巫真身形有瞬间僵直,紧接着,恢复正常,飞瀑依旧。
“您所谓的戴罪,就是靠逃避来减轻的吗?”少年声轻,却重重砸在他的心头。
巫真胸腔鼓起,郁结之气停留其间,憋了好久,最终还是随着叹息一起吐出。
“灵言者大人降下三年责罚,而老夫真正的刑期,理应是无期……刑期未满,少侠请回吧。”
拓拔野不知如何接话,“灵言者已经逃离星佑皇都了。”
“可我没有。”巫真背对着他,自始至终都没转过身来,“老夫只要在世一天,这份罪愆就将披挂一日。”
拓拔野明白,这已经不是他是否原谅的问题了,而是巫真自身身心所受的煎熬,日日夜夜折磨着他。身为当时古巫之一,还是其中天资最为出众的,但正因如此,在天命难违面前,力有不逮所带来的挫败更甚。
特别当这件事还是自己亲手促成的,罪孽感就更加沉重。
“现在,我有一个机会,能让您回到过去的机会,您会想要抓住吗?”拓拔野淡淡出声。
天地瞬间宁静,身下岩崖有裂纹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