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津祭塔后的挑崖上,羽枢正靠着那颗松树独自饮酒。
酒液顺着坛壁滑出,经由飒飒秋风,滚落到他本就凌乱的衣襟上,但羽枢对此浑然不觉,只是下意识地举坛,一口接着一口,企图迷醉思念。
脑袋枕着褐皮树干,视线盯着那枚被悬于塔顶的魂铃,心中思绪犹如秋后落叶,起伏不定。
日头逐渐西斜,拉出的阴影在他身上不断变幻摸样。
拓拔野见到他的时候,他仍旧保持着这副姿态,泥塑一般。
少年是两日前苏醒的,在羽笙的屋内。那日他如流星般坠入羽族,羽枢力排众议将他安置在羽笙房内,由婶婶一并照看。
虽然众人对待拓拔野,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敌意,尤其以羽天为首的一众羽族子弟。羽笙在他们眼中是等同于公主般的存在,却因他,这半个外族人,弄得现在这副昏迷不醒的模样。
在他们眼中犯下这样不可饶恕的罪过,他的出现自然遭到极力反对,甚至有人扬言将他丢入鬼泣之森,自生自灭。但羽枢一句话就让他们全部哑嘴,“要是谁有本事救羽笙,那么他就任由那个人随意处置。”
众人还不解其意,最先反应过来的羽烈就率先追问,“他能救笙儿?他能进入不死神国?”
“姑且一试,可能性总比他们去来得高。”
就这样,两个陷入昏迷的人被安置在一块。这也让醒来的拓拔野,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羽笙,这个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的女孩。
他的身边总是伴随着离别和逝去,如影随形。
“…师傅,”拓拔野走上前,轻轻出声,想询问又害怕打扰到他。
羽枢没有表现出以前那股抗拒,不过也只是以沉默作为回应,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离开那枚魂铃。
拓拔野在一旁静静伫立,顺着他的视线一同向那枚魂铃望去。
秋风拂动,人羽两族交战之后,又添置了许多新魂铃的风津祭塔传出清脆的声响,安魂乐章在耳畔兜转一圈后,随风远去。那枚暗红色的魂铃身处其间,格外惹人注目。
“那是属于她的。”羽枢的口气说不出的萧索和怀念。
他的目光缓缓转过,移动到拓拔野身上。少年经此一役,再世为人,不管是相貌还是身形,相较之前都成熟了很多,虽依然藏着稚嫩,但眉眼之间已然有俊秀之气流淌。
“越来越像她了。”
没给拓拔野问话的机会,羽枢回头,胸中抑郁之情经过口鼻,兀自哼唱起来,“魂兮归兮,去君之恒干;魂兮归兮,东方不可以讬些;魂兮归兮,南方不可以止些……”
拓拔野听不懂,只知道这是羽族的魂歌,曲调悲凉,让人垂泪。
“她回九天之上了。”
羽族的风俗,降生于高天,亡故之后,借由风津塔,在族人的魂歌送别,重回九天之上,回到最初的地方。
此前人羽两族大战的时候,得益于云夜星的牵制,灵言者巫无暇他顾,羽枢趁乱将羽灵皇妃的灵柩给夺了回来,没了掣肘,再联合羽烈一同夹击巫,之后便是系铃魂归等一系列流程。
少年脸上一黯,随即坚定,“我会好好地走下去,替母亲,也替自己好好走下去。”
羽枢转身,居高临下看着他,这一刻,他真的感觉这个孩子长大了。他把所有心绪藏着心底,藏着眼眸深处,藏在每一寸肌肤里,而非歇斯底里地呐喊嚎呼,吵闹着复仇,悲戚着自责。
他知道她在高天之上看着。知道她想要他活成什么样的模样。
少年向他抱拳躬身,态度恭敬,“请师傅教我,如何才能救羽笙。”
羽枢自然清楚他的来意,“羽菲有跟你讲过不死神国了?”
拓拔野点头,“师傅那日所讲的,有关南方不死神国的线索,婶婶全都转告我了。”
“那你理应知道,我也不知如何进入不死神国,更不知如何取得不死神树。”
“想要有所收获,只有前往酆都城。”羽枢凝视着少年,期冀能从他神色之中找到答案,“你要明白,不仅酆都城和背后的不死神国诡异莫测,前些时日,我听说卜宫的巫也去了那里。”
“我猜不到他有何目的,但现在的你如果被他撞见,那你没有半分胜算。而失败意味着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言吧。”
“综上,关于这些,你都考虑好了?”
拓拔野没有说话,而是用实际行动做了回答。伸出的右掌心,一点透明的光焰上下浮沉。清冷的荧光外焰下,焰芯呈纺锤状,像枚纯黑的种子,又像一枚闭合的竖瞳。
羽枢的目光刚落在上面,视线就被牢牢锁住,像磁铁吸附,无法转移。
以他的修为,竟然无法看透少年掌上这团东西,到底为何物。他唯一能确定的,这是一种非常奇异的能力外现。也就是说眼前这个曾被诟病血脉驳杂的少年,成功开启了修行,换言之,拓拔野的神之血脉——苏醒了。
虽然无法辨别它的属性和力量,但作为强者特有的第六感,冥冥之中他察觉到这团能量不简单。
“什么时候的事?”
拓拔野知道他所指何事,“就在我苏醒后不久,体内就仿佛有东西要窜出来。浑身的经脉都在鼓胀发痒,然后我的意识,就随着它在身体各处游离,最终的结果,就像师傅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我原以为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可后来我突发奇想,试验了一下,发现这团看上去没半点温度的火焰,居然能熔金化铁。我这才意识到,这可能和传说中的修行有关,”
“还有一点,同样能佐证我的猜测。”拓拔野的神情带上一些激动,说话的口气也激昂起来。
不管修为高深还是浅薄,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是同样的,羽枢也不免于俗套,“还有什么证据?”
“无名剑。”
羽枢手中酒坛一松,啪地一声摔落在地。这是拓拔野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或者说震惊,紧跟了一句,“有什么问题吗?”
“你如果知道无名剑的出处,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淡然了。”羽枢转身望向遥远的东方,“它来自羽族曾经的旧都,纪元大陆的极东之地,我知道的也仅限于此,具体来源我也完全不清楚。”
“它在你手中如何变化?”
“在我催动火焰,靠近它的时候,刀身上斑驳的锈迹缓缓褪去,显露原本的真身。”
“但因为我对修炼一窍不通,只能做到很有限的地步,没办法进一步催化,我有预感,如果我的修为能得以提升,应该能更大程度地激发它的光彩。”
“呵,看来还真是送对了人。”
对于少年的询问,羽枢提了个有些突兀的问题,“你知道天有多高吗?”
拓拔野抬头望天,穷尽千里之目,也只能看见湛蓝天幕之色的云卷云舒,少年无奈摇头。
“那你知道天之上还有什么吗?”羽枢没有答疑第一个问题,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
“天之上?天外有天?天之上住着星神?”
充满幻想的答案让羽枢哑然失笑,随即神色一正,“没错,传闻中天上住着星神。”
“那里是星神的居所,被称为至高天,而在至高天之下,则是被称为‘九霄’的存在,你也可以理解为九重天。”
“那这又和修行有什么关系?”
“不止有关,而且还是莫大的关系。所有被纳入修行体系的等阶划分,就是依据九重天来命名的。”
“天有九重,其中一为中天,二为羡天,三为从天,四为更天,五为睟天,六为廓天,七为咸天,八为沈天,九为成天。”
“不管是人族,羽族,还是妖兽族,甚至不死族,大家彼此的修行体系虽各不相同,但实力的划分标准却是同样的,那便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进入每重天。每重天都有各自的天劫,顺利渡过便能,那么境界就归属当前重天。”
“这便是这九重天境,也称为‘九霄之境’。”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现在不过四重天——更天境,还是初期。”
“九霄天境,一重高于一重,一重难于一重,纪元大陆何其广大,生灵何其众多,但能跨越五重睟天境的几乎为零。就是卜宫的那位卜者,他的修为也不过在四重更天境中期。”
羽枢重重一叹,抬头望天,想要迈上九重高天,何其艰难,但只要往上一层,就是莫大的进步。
回到眼前,羽枢望着拓拔野,他突然很好奇,眼前这个少年将来能走到何等地步,“我对你具备的能力一无所知,只能教你修行中最为基础的东西,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摸索。”
“你不是要救羽笙么,在这边结束后,就带着你的目标和疑问上路吧,所有的答案都在前行的路上,等待着你自己前去挖掘。”
比刚才大上几分的风吹过,将风津祭塔上的魂铃吹得叮当作响。
拓拔野仰头,望着那枚代表母亲的暗红色魂铃,在心中默默种下承诺。
然后,转身离去,步伐坚定。
纪元历一千二百一十五年,淮王秦桧于星佑城称帝,改年号为秦,以秦帝自居,奉蛮族智者夷为国师,将原本玉门城的封土赐给了蛮族,而自己占据着星佑城以北,晟朝原本三分之一的土地。
接着羽族以自立的名义脱离原本的晟皇朝,占据着鬼泣之森所在的东部地域,以昭化城作为门户。城中原本的官员配置,除了城主袁吉被罢免,其余的基本都没改动,只不过名义上从晟朝属城,变成了羽族的附庸城池。
有个比较有意思的点,昭化城的城主现在是姬届,由他统筹管理整座城池,这位前朝二皇子,此前和羽族合作,击退卜的大军之后,也不知他们之间如何商议的,姬届成功上位。
中州西方和南方,前朝大皇子姬元占据着望帝城,阎王占据着酆都城,彼此都以首要城池为主,向着周边地域辐射,扩充领地。
此前有传闻,说姬元皇子前往酆都城拜会阎王,那两者之间有何具体的协定则无人可知,甚至敌友关系,在明面上都无从分辨,双方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同样有传闻,卜宫的灵言者前往了酆都城,但消息就此止住,没有半点后续。
就这样,曾光鲜一时的人族晟朝,从海祭六皇子开始,随着一系列的事件演变,最终分崩离析,而几大阵营的首脑人物,也筹备着各自事宜,或恢复或休养或准备,中州进入一个怪异的平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