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城所在陇南山脉,底下有一条横贯南北的河流,名为淮河,淮王秦桧的封号便由此而来。
每年至冬,淮河携带南方温润的河水穿过山脉,来到北方,在雪原干燥湿冷的气候作用下,升腾起来的水汽被迅速结晶,在护城河两岸的树梢上挂起一种名为雾凇的奇景。
以往每年都会有许多文人墨客前来驻足赏景,唯独今年格外清冷。
随着何足问和雪原蛮族取得联络,并在淮王的授意之下,以物资换取短暂的和平后,玉门城城郭上的守卫力量只能说聊胜于无,清闲惫懒成了他们每日的主旋律。
看着眼前一沉不变的死寂雪景,再敬岗爱业的守卫都会感觉疲倦。
“嘿,张哥…昨晚又去哪做贼了,看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手中风雪狼标志的旌旗,随守卫的肩膀一齐晃动,开口之人用手肘捅了捅隔壁。
一旁脑袋不住点地的同僚啊的一声惊醒,打了个十足的哈欠,“别提了兄弟,还不是我家那个婆娘,这几天吵着要回娘家,可娘家在星佑皇都啊,我哪有时间陪她回去。”
“皇都啊,听说前些日子,皇都有大军向东边神墓那边开拔,要攻打羽族呢。”
“羽族不早就和皇族联姻,还赐了异性王族封号嘛…好好的怎么突然又要打战啊?”被唤为张哥的守卫脸垮了下来,“好不容易几年的和平,这一打起来,受苦的不还是我们平民百姓。”
说到抱怨之处,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被同僚赶忙捂住嘴,“嘘。小点声,我听说陛下快不行了…,现在皇都那边,上下大事都由卜者大人掌权呢。”
张姓守卫眉头皱成川字,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面皮显露出不满之色,“堂堂帝国怎么能让一个,能让卜者掌权……”
作为帝国的守卫,心中虽有怨念,但也知晓厉害,不敢伸张。
“别不信啊,这些可都是我昨晚从一个商旅那听说的,他们刚从星佑过来,沿途见到过军队呢,哎我可跟你说,话头到这边打住,可不要外传啊。”
“行了行了,谁知道真假,也许只是喝多了,吹牛呢。”
“反正我们这边和平得很,有淮王坐镇,肯定不会被波及的……”
守卫的话音刚落地,便察觉脚下一阵轻微颤动,众人不禁四处观望,查探异常。
“快看,雪原那里!”有人发现了异常来源,提醒道。
入目所及,升腾起来的白色风暴,像一张撑开的巨幕海潮,向玉门城扑来。
“是雪暴!快去禀告队长!”
“不!不是雪暴,看,有人,是黑云铁骑!是大人们回来了。”白色幕布上,黑点涌现,犹如泼洒在白纸上的墨汁,在视野中逐渐放大。
欢呼声来得快,走得更疾,在众守卫看清队伍情形的时候,先前的惊喜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沉默和惊悚。
来的确实是帝国的黑云铁骑,但此前的威猛铁骑,此刻全都成了无头骑士,一个个身着黑甲,僵硬地端在马背上,踏着风雪,朝玉门城奔来。
守卫不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就是被吓得跌坐下去。
青天白日,如入梦魇。
“难道我在做梦吗……”张氏守卫喃喃自语,给自己甩了几个巴掌,火辣辣的疼痛告知他这一切的真实性。
脚下的颤动愈演愈烈。
在疾驰的无头铁骑后方,是不甚密集但更为强烈的咚咚声,擂鼓一般,敲击在心头,让众人呼吸不畅。
半炷香不到的时间,异象全部面貌就显现在守卫面前,称得上壮阔的场景让他们倒抽一口冷气。
壮硕的蛮族勇士,身披各色兽皮,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以兽血为主调的颜料,勾勒出奇异的斑纹,手执各种重型武器,东西为向,一字排开,以十分规整的架势,齐头并进,向着玉门城奔来。
他们的脚掌就是鼓槌,大地就是鼓面,咚咚的敲击声在众人耳畔响彻,犹如雷鸣。
随着他们的推进,前方的无头骑士没有丝毫停止的趋势,在众人骇然的注视中,不带半点犹豫,连人带马投身于护城河中,溅射起朵朵水花。
没给守卫反应时间,蛮族大军在护城河前停驻下来,随即队伍分开,一道身影从后方策马来到最前面。
“请开城门,玉门城的守卫们。我是淮王派遣的联络官——何足问,代表蛮族智者来和淮王商议要事。”
听上去有些矛盾的话,在城郭守卫上空响彻。
一股有些荒诞的阴霾爬上他们心头,原本离自己还很远的战争,似乎转瞬间就找上门来。
而在另一边,羽族最大的殿厅之中,气氛有如绷紧的琴弦,没人起调说话,生怕自己不合时宜的鲁莽将它崩断。
见大家都沉默不语,有先行的勇士开口了。
“父王,我们应战吧,我愿意做这个先锋,杀一杀他们的锐气。”说话的正是羽王唯一的女儿——羽笙。
杀气凛然的话从一个女孩子口中说出,让众人不禁向她侧目。
羽笙脖子扬起,满是傲然,没有半分女子该有的羞涩。
“胡闹!刀刃相向,以命相搏,你以为是在过家家?!”端坐在上方的羽烈,彩色发辫迎风飞舞,不怒自威。
长子羽天,抱拳上前,“父王,孩儿愿意领五千羽族精锐,夜袭昭化城,先发制人。”
“大哥说得极是,”次子羽中同样上前,积极献策,“父王,我们羽族现在这个地理位置,前无鸿沟天堑可阻,后无险要地势可借,不如就先占了人族那座城池,进可攻退可守,算是一张不错的底牌。”
“昭化城城主虽然昏庸无能,但城中守军足足五万,即便夜袭,我们又如何得手?近身搏杀,可不是羽族的强项。而且现在那边肯定也接到了消息,作为对抗我们的前沿阵地,你以为人家就没一点防备?”
“城主府有多少人马,有多少高手,又如何布防,我们一无所知,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带着族人冲进去,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羽烈直接点出其中利益要害,让两个儿子的脸色一阵青红,呐呐不语。
“不管他有多少守军布防,我能直接灭了那个城主。”羽枢开口,潜入城府取敌将首级,这种事在他口中就像探囊取物,说得非常轻松,但在场没人觉得他有所夸大。
只是羽烈依旧摇头,“不,闹出大的动静只会让他们防守更为严密,更重要的是,你要留着精力和我联手对抗那个人。”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皇都卜者的威压就像一座大山压在众人心头,让他们脸色一黯。
“不必悲观,这场战争,我们只要拖住就算胜利,而非打败他们。”在场都是亲信,羽烈没有隐藏,“在皇都,我们自有帮手策应,到时候他们首尾难顾,自然会撤兵。”
犹如一道强心剂,让众人面露振奋。
“大家都下去准备吧,依照此前商议的那样。羽枢你留一下。”
待众人都退下后,
“嗯?你还有事吗?”空荡荡的殿厅此刻只剩三个人,拓拔野是其中之一。
“舅舅,刚才羽天表哥的提议,我想去试试,成功的话,我们的胜算也能大上几分,占据地利,不管是拖延还是减少伤亡,对羽族都是好事。”
“但你可有想过失败的代价?”羽烈眯眼望着身前的年轻人,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打算。
“我是人族。”拓拔野的答案,让羽烈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但他很快收敛笑意,转头看向羽枢,“你教出来的,你觉得如何?”
羽枢席地而坐,不知哪里摸到的酒坛开始啜饮,“他要寻死,就让他去好了。反正小命是他自己的。”
羽烈自然懂这个弟弟话中的含义,转头询问拓拔野,“那你需要我们如何配合?”
“明晚子时,燃灯为号。我会在城主府制造混乱,并让昭化城城门大开。届时就可以趁乱冲杀进来。”
羽烈点头,“那你准备何时动身?”
“宜早不宜迟,马上就走。”
羽烈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带着一股欣喜之意,“万事小心为上。我们等你回来。”
拓拔野重重点头,这一刻,他才感觉自己真正融入了这第二个家,心中暗自发誓,此行许胜不许败。
拟定计划后,拓拔野单独一人,在羽烈的协助下,悄悄摸出了羽族。
他敢自告奋勇地接下这份任务,并非头脑发热,完全是有自己的考量和倚仗,因为通过这些时日的修行,拓拔野意外发现,自己居然能驱使那枚母亲留下的羽息珏。
伸手入怀,感受羽息珏的存在,让他非常安心。
少年绕路来到缺得镇,这座原本以两族贸易为主的城镇,在得知将要卷入战争之后,镇上常驻的商旅早早收拾起行囊,准备迁徙,而他将在这里混入其中,遁入昭化城。
穿过城镇最后的喧嚣,拓拔野沿着中心街道,来到一处人烟聚集之处。
一个身着利索短袄,脚踩黑靴的护卫,借了条板凳,正站在那高声吆喝,“鸿运商会,有两个护卫的空缺,酬金每人三两银子。”
话音刚落,就让周边人群哗然一片。
“不愧是鸿运商会,就是比一般商会财大气粗。”有人感叹。
“嘁,没见识的东西,你以为这钱这么好拿啊,当人家傻啊…”
“打战的消息传来,这林间的匪徒比以往多了几倍不止,再加上鸿运商会运送的货物,啧啧啧,只怕小命都赔进去喽。”
虽有人点出其中利害,但陪着走一趟就能拿三两银子,足足抵得上平时半年的辛苦,这让很多人心动不已;
再者,鸿运商会又不是没有自己的护卫,说不定自己只是个摸鱼的,抱着这种打算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即便存在风险,仍有许多人抢着报名。
“嗯…我看看啊,就你了。”商会护卫搜寻人群,指出一人,是位满脸凶相的汉子,只见他虎目一瞪,让所有望向他的人心头一惊。
“还有你,大家伙,你可以吧?”护卫指着另一位一身膘肉的汉子问到。
“哼。莫要小瞧俺。”汉子双脚重重跺地,在一声呼喝声中,右臂横击,旁边一根小孩大腿粗细的杆子应声而断。
“咋样?!”眼神带着点睥睨,汉子颇为自傲地问道。商会护卫不住点头,表示认可。
“行吧,那就你们两个了,跟我走。”
“那个,我也想试试。”事毕准备散去的人群,因为这道声音纷纷回望,只见一个瘦削少年举着右手,淡淡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