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灰色的天幕下,随着距离山体越近,风雪的威势在不断减小。
被簇拥前行的巫祷众人,随着他们一路前行,发现脚下艰涩难行的雪地逐渐被石块取代,大小不一的石块,带着明显人工剖凿痕迹,一路铺到蛮族的聚集地前。
即便事前在心中做好了准备,但在真正踏足蛮族聚集地时,巫祷一行人还是被眼前景象震惊到。
巨型山体的南面,以山脚走向为基准线,向着东西两侧延展,在长条形区域内,搭建了许多粗矮的石屋,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石屋呈倒扣的碗形,由大块的岩石打磨拼搭而成,间隙以不知名土灰填充密实,每座石屋外面,还悬挂着各种兽皮,以抵挡侵袭进来的寒风,屋顶被白雪覆盖,巫祷不知道那是积雪,或者本身就由夯实的积雪砌成。
每座石屋都有唯一的出入口,同样是以拼接的兽皮作为格挡,中间开缝,以麻草编织的简易绳索扣牢,类似人族的纽扣,方便他们进出。
在石道的左侧,有一块巨大的空地,上面架设很多单杆架子,有些架子上还悬挂着大小不一的肉干,想来是蛮族专门用来晾晒食物的广场。但从空架子的数量就能看出,食物问题非常严峻。
右侧则是一块块方格子凸起,应该是地下挖的坑洞,不知道埋藏了什么。
以上这些粗犷的建筑,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大,动辄二十多长高,十多丈宽的石屋,给人压迫感十足。
在巫祷他们踏过石板,向巨山移动的时候,有不少蛮族站在石屋前,带着好奇又警戒的目光观望着他们,从大人到小孩,都非常高大,却又瘦骨嶙峋,萎靡不振。
收起心中猜测,巫祷跟着蛮族首领一路向前,穿过外侧的群落,来到巨山脚下。
他们这时才发现,原来在山脚,蛮族还在山体上开辟了一个个幽深的洞穴。
头佩七彩羽毛的蛮族首领,和何足问一起,驻足在居中的一处洞穴前,向一位手执古木手杖,身披七彩兽皮的蛮族老者欠身行礼,然后一起站定,望着慢慢接近的巫祷众人。
十来尺的身高,放在人族里,算是万中无一的高大身材,但在一群蛮族中间,却显得有些矮小,可即便如此,老者众星拱月般的位置,依然彰显了他身份的不凡。
等巫祷他们站定,老者先一步开口。
“欢迎,客人。”从他嘴里冒出的佶屈字音,让巫祷心中一震,面露惊奇,发音虽有些怪异,但他肯定,老者用的是中州语。
“这位是蛮族的智者——夷,智者涉猎广博,对中州一些风土人情颇有研究,对于中州语的博大精深同样喜爱异常,所以会说一些简单的中州语。”何足问在旁边帮忙解释。
巫祷点头,然后入乡随俗,模仿老者的姿势,将右臂横陈胸口,向他回礼。
沟壑纵横的褶皱里藏着笑意,智者夷没有多说什么,转身,换双手捏住手杖,以前胸为起点,逆时针化圆,悬挂手杖上的骨饰咕噜作响,他身前石板上同步显现出规整的圆形图案。
跨过它,然后径直向洞穴内走去,后面的人也是有样学样,顺次踏过这个奇怪的圆圈,走进洞穴。
这位蛮族智者身上秘力涌现的刹那,巫祷就感觉自己体内的卜力蠢蠢欲动,似乎是被同源的力量所呼应,想到此前的卦象,他不敢大意,将力量内敛到极致,谨慎地踏过。
庆幸没发生任何意外状况,走在最前方的老者也没什么反应。
随巫祷一起进洞的还有黑云铁骑领队霍芒甲,大部队则是被留在外面休整。
洞穴内非常宽敞,没有给他们带来压抑的感觉,洞壁四周残留着明显的开凿痕迹,随着洞穴往里一路延伸。
再往前走,光线先是一暗,然后又恢复,只见两侧洞壁上,被凿出一个个神龛大小的空间,里面摆放着油脂制成的灯火,安静燃烧着。
随着深入,巫祷还闻到一股若有如无的檀香,洞穴整体给他的感觉,有点像人族的祭祠。
跟着前面的蛮族绕了三个弯,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抵达了洞穴最深处。但这里的景象却让巫祷瞳孔一阵紧缩。
在四周烛火的点亮下,他清晰地看到,从洞穴深处的石壁上,到处镌刻着壁画,一幅连着一幅,线条粗犷但非常形象传神,这不是他震惊的主因,让他惊讶甚至惊骇的,是其中刻画的内容。
一颗星辰从天际滑落,停在了巨山之巅,进而星辰化为六道霞光,洒向大陆的四面八方,这是顶端居中的一副壁画;
再往前则是一副关于战争的绘卷,各种形态各异的种族生灵交织在一块,手执各种武器向前冲锋对抗,互相厮杀,战火肆虐;
继续向前,战争平息,只留下大地上遍野的浮尸和漂橹,四座高塔拔地而起,耸立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面有模糊的身影在梵唱;
最后一幅壁画被刻画在智者的身后——洞穴最深处的石壁上,一群身形壮硕高大的异族手捧一卷古书向着高山跪伏祈祷,山巅有霞光洒落,将他们覆盖。
巫祷的目光落在那卷古书上,眼角一阵跳动。
虽然只是壁画,寥寥可数的刻痕勾勒出大致的形状,但他莫名地肯定,那卷古书和卜宫收藏的卜经有着莫大的关系。
结合之前种种端倪,巫祷猜测,这卷古书就是遗落的星图之一,和卜经配套的爻经。
据古籍所载,星图共分六卷,后世称之为六经,相传为星神所传,涵盖天下万理。
甚至有传言称——集六经之合,谱星图之秘,成星神之位。
六经分别为卜经、爻经、河经、洛经、连山经、归藏经。
其中卜经和爻经两部,主要涉及算筹,星辰天象,卜术易理,也记录了基础的修行之法;
河经则是记录纪元大陆地貌种族的杂篇;
洛经主要包含纪元大陆的动植物,以及矿物冶炼和医药相关;连山经是本策略纪要,主要讲解治国用兵之法;
最后的归藏经最为神秘,连它所讲的内容都不为世人所知,更别提它现在的下落。
巫祷万万没想到,此行居然有幸得知爻经的下落,光是这个,就让他感觉不虚此行。不……他突然想到,难道这也在灵言者的计算之内?深吸一口,他不再深思。
“客人,收获不小?”为首落座的智者,深深的眼眶中,两颗浑浊的眼珠盯着他。
巫祷只感觉头皮一紧,身子一颤,瞬间醒转过来。身为古巫一辈,他也有四百多个春秋的阅历,但在这位智者夷的面前,他看自己的目光,仿佛在看待一个稚童。
醒转的不仅是身体,巫祷突然明白,自己所面对的智者夷,可能是一位等同于灵言者的古老存在。想到这里,原本俯瞰的姿态瞬间卑微下去。
在这个世界上,对于强者的尊崇刻印在所有弱者的心底。越是实力强大之人,就越能体会,那种不可逾越的权威和自身的渺小。
巫祷双手虚握,向着蛮族智者躬身施礼,“晚辈僭越了。”
“好奇,天性,理解。”智者夷犹如枯木的手臂伸展开,向着右手下方示意。
巫祷颔首,在石凳上落座,上面铺着麻草编织的粗垫毯,有些硌屁股,但以蛮族的工艺来看,已经算非常精良了。
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个大碗,里面盛着褐色的液体,飘出一股檀木的味道。
随着智者请字落地,坐在另一侧的何足问,伸出双手捧起大碗,埋在跟他脑袋差不多大的石碗中,畅饮起来。巫祷有样学样,按捺下心中那一丝不适,浅浅尝了一口,顿时感觉有股暖流在周身窜动,默默消融着雪原的寒意。
眉头一耸,不再迟疑,咕咚咕咚,一下子喝下半碗。巫祷只觉全身的毛孔都被打开了,身上有热气上浮。
“感谢,使者,礼物。”智者夷对着何足问点头,端坐在首位的他,左手仍抓着手杖,干枯的右掌抓起石碗,向何足问敬酒,那位陪坐的蛮族首领同样向他敬酒,嘴里还说着难懂的蛮族语,左手还不断拍打胸脯。
看来出来,这批有限的补给让蛮族对他很是友好,也从侧面看出,蛮族的生存环境确实恶劣到了极点,这让一旁的巫祷心中有了计较。
何足问收下了对方的谢意,他咧嘴开笑,不断地比划,不断地点头,不断地喝酒,很快就架不住醉意,一头栽倒在石桌上,呼呼大睡。
智者夷摆手,蛮族首领会意,将他带了下去。
“客人,讲讲,你的来意。”
被智者夷浑浊的老目盯着,巫祷感觉浑身不自在,隐于袖袍中的手掌一握,下定决心,语出惊人,“智者大人,我们灵言者大人想要寻求跟您达成合作,平荡淮王。”
“呵呵,”智者夷只是轻笑,并没有因为他的话有什么大的波动,半晌,他摇摇头,给出了简短的回复,“不可。”
“智者大人,蛮族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这您比谁都清楚。即便淮王每年能提供一批物资,但也无法解决蛮族的根本问题吧?”
“客人,知道根本问题?”这位岁逾千年的智者,神情中居然带上了一抹好奇。
“在下此前从使者先生那边了解过,跟耇林中的变故有关吧?”
巫祷试探的语句,引来一阵咯咯的渗人轻笑,“有,但不全是。”
“请智者大人告知。”
“外人,不行,但,你身上,我知道。”旁人听得断断续续不明所以的话,落在巫祷的耳中却不啻于惊雷。他自然明白对方所指,是那股来自卜经的力量,自己已经尽量内敛,却不想还是被察觉了。
既然如此,巫祷不再遮掩,滑出袖袍的手掌,掌面朝上,手指微微向内捏紧,只见一团晦涩的光影显现,浮沉不定,须臾之后又消散无踪,要不是一直盯着,让人以为刚才都是幻觉。
智者夷看上去满意地点头,然后又摇头。
巫祷霍然起身,“晚辈修为粗陋,入不了您的慧眼,但如果您愿意,和我们的灵言者大人联手,必定能将灾祸铲除,根治蛮族的病灶。到时候,蛮族也不必再依托于淮王这点微薄的供给。”
智者夷起身,开口梵唱出一段话,却让巫祷再次瞠目。
“人生之艰难,就像那不息之长河,虽有东去大海之志,却流程缓慢,征程多艰,然江河终有入海之日,而人生之志,却常常难以实现,令人抱憾终身。”
这是载于卜经扉页的一段话,他却在蛮族的智者口中听到,用的也不是蛮语,而是纯正的中州语。
“客人,修卜,应当明白。”
巫祷还想开口劝说,但被智者夷摇头制止。
“哪里来,回哪去,命数皆定。”
老者话音刚落,巫祷他们就察觉脚下传来剧烈的颤动,石壁的烛火纷纷滚落熄灭,连带着洞窟内的光线明灭不定,头顶的巨山仿佛下一刻就要倾覆,世界下一刻就要被埋葬。
智者夷猛然抬头,混沌的目光褪去,穿透虚空遥望北方,神情开始变得癫狂和欣喜,口中不住呐呐,
“终于,终于,要来了。”